芝麻绿豆蒜_7
子安看了一眼被摧残得体无完肤的咖啡馆,淡淡道:“电线切断了,墙壁砸了个洞,地板的那个坑,放上水都能当浴缸使了,这地儿要收拾好,得花不少钱。”
“就是!”葵子在旁边插口,“这儿老鼠找过来都要迷路,谁会来吃饭啊?我说——”
大妈打了他一下:“葵子,你作死啊。这儿没你的事,少裹乱!”
子安接道:“葵子的话在理。那就算了吧,听说北京胡同千百条的,葵子,带我去转转?”
“得嘞!”
孔姨瞪了葵子一眼,赶紧稳住子安道:“租金一分钱都不能少,您要不方便,也不是不能商量,咱就实打实,签一年,交一年钱。”
子安笑道:“这房子损坏得够彻底的,您先修好了,再签约。”
孔姨当然不干,眉毛一扬:“不成!那孙子还欠我俩月房租呢,又把房子砸烂了,我出钱修,岂不是倒贴?”
“嗯,也对。”子安点点头,“葵子,走不?”
葵子还没应,孔姨就拦在两人之间,咧嘴笑道:“小哥,我看您挺喜欢这儿的,这样吧,咱一人一半,水电墙,横着的我给您修,地板天花板,底下的杂碎儿,竖着的归您收拾。成不?”
“成!”子安爽快答应,“就这么说定了。”
孔姨立即给了他一个大笑脸,这次是真笑了,抬头纹眼尾纹都挤成了深沟。
她把子安引进房子里去。里面的家具和杂物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简直没处下脚。最离奇的是木地板砸了个坑,虽然没有子安说得那么夸张,却也有篮球大小。子安伸脚试探了一下,没想到边上的龙骨脆弱极了,被子安的重量一压,又塌了一块。
孔姨赶紧说:“您悠着点儿,仔细崴了脚。”
葵子在旁边道:“小心个啥啊,他早掉坑里了。”
孔姨推了他一把,“胳膊肘朝外拐!”葵子嘻嘻一笑,亲昵地搭着孔姨的肩膀,“哪能,我胳膊肘溜溜儿直,您感受一下。”
子安看着周围的垃圾,心里满足极了。他岂不知道自己吃了亏——哪有房客自己修房子的道理?但他实在喜欢这儿,心想孔姨这么精打细算,就算答应重新装修,大概也是马马虎虎的。这咖啡馆只有一个简便的厨房,要是改成餐馆,水电暖煤都得重新铺设,哪一样他都不放心交给旁人。现在孔姨答应掏一半钱,他就知足了。
子安打开厨房后门,里头是个小院,三面是住房,门口垂着厚重的棉帘子;院子堆着自行车、啤酒瓶、纸壳儿、鸡蛋托、白菜和蜂窝煤,中间是一棵不太伟岸的枣树,树底下几个板凳,一个矮几。矮几上是收拾得齐整的象棋。
这个景象,子安在杂志、画册、屏幕里见过,真的身处四合院里,他才突然有了“真的来到北京”的感觉。
——外头传来了叫喊声:《北京晚报》、《中国电视报》,这期是春晚呐……
不但来了,而且未来的几年,他都会在这里生活。一个星期前,他还在静安寺的公寓里玩任天堂呢。真不是他一脚踩掉了井盖,然后坠落到另一个平行世界吗?
子安出神地想着时,孔姨也跟着来了,“啪”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子安吓了一大跳,汗毛都竖了起来。孔姨一边笑,一边用不可迕逆的语气道:“我和老头住这儿,您有事就言语。先说好了,这里头是私家地,您的家伙什、货物可不能堆放的院子里。”
子安正琢磨着,前面空间做厅堂是够了,厨房却是太小。“跟您商量个事儿,能不能再给我十平米?”他指着咖啡馆相连着的东房,“我把这儿也租了?”
孔姨立马摆摆手,斩钉截铁道:“不租不租,这房间有人住。”
葵子倚在门边,插口道:“良哥不是很少回来吗,您这屋,空着也空着,不如都租出去,能宰多少是多少。”
“给我闭嘴。租出去了,他回来睡你家?”
葵子赶紧道:“这有什么不行的。良哥啥时候回来,我铺好床等他。我好几天没见他了,惦记得紧。”
子安道:“我要一半就行,另一半还可以做卧室。”
孔姨看也不看他们,“不成,饭店烟熏火燎,又闹腾,你让我儿子怎么睡觉。一会儿我们签个约,这事儿就齐活了。”
第5章 过五关斩六将
子安没想到,事情的进展会那么顺利。孔姨雷厉风行,签完约、打完钱后,她介绍的施工队就浩浩荡荡来了。工头是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话不多,却是经验老道,这老房子,哪儿能动,哪儿触犯政策,门儿清。
子安差不多就住在店里了。进入十二月,气温一天比一天冷,偏偏屋里没暖气,也无法开空调,子安躲在三个“小太阳”的包围圈里,缩着脖子跟包工头讨论方案。热风把他的脸吹得红彤彤、干巴巴的,就算一天都在喝水,也觉得嗓子眼里进了一吨灰。
这一天,水电煤都铺设完毕了,垃圾也都清理好了,子安松了口气,去后院的水池边,彻彻底底地洗了把脸。冷水碰到皮肤上,辣辣地疼。他脱下军大衣,在院子里抖搂抖搂,霎时间尘灰四扬。子安抹了一把鼻子,骂道:“靠,脸白洗了。”
穿上大衣时,他听见东房有动静,愣了愣:“孔姨的儿子在家?”
他有心去打个招呼,走了两步,却听见里面静了下来。子安又想,不会在睡觉吧?
葵子跟他说过孔姨家的状况,两老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嫁到国外了,小儿子还陪在他们身边,“孔姨最疼他了,哪儿都不让去,连外地女朋友都不让交。高考完了,成绩比我的还cei,送去海跑念了两年,学的是啥来着?英语、德语还是缅甸语,我忘了,反正他说起来和说中文一个样儿,跟嘴巴打了蜡似的。毕业了,他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干点零活儿,家里不愁喝不愁穿,也没指望他挣钱。”
“孔姨把他当宝,怎么让他在外面住?”
“也不算在外头住吧,良哥作息不稳定,有时早起,有时回来天都亮了,干脆就连轴转。他要是回来得晚,孔姨就得陪着熬大鹰,一夜不带合眼的。你知道,孔姨嘴又碎,在耳边叨逼叨的,谁受得了?没事他就在朋友家凑合凑合呗。”
“天亮才回来?他去哪儿了?”
“南锣您知道吧,里头有一兵马司胡同,公厕对面,有一家脏乱差的酒吧,名字倒是挺逗的——姥姥吧。良哥见天在那儿混,提他的名儿,扎啤五折,还送爆米花。”
子安心中了然,原来是一胡同混子,不学无术,工作不着调,夜店倒是混得挺熟。他脑补了一下“良哥”的形象:松松垮垮,一天到晚没睡醒的样子,熬夜喝酒脸色苍白,脑海里自动浮现出了最正宗的葛优瘫……
子安看着东房的棉帘,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多此一举。他对“良哥”并没有多大兴趣,人生观不合,估计也没什么好聊的。
而且,现在他整个心思都扑在了餐厅上,什么都分不了他的心了。
子安走回店面。收拾整齐后,店面显得宽敞不少,浮夸的桌子椅子都被他清出去了,看上去一穷二白的,倒是弥漫着“正要起始”的朝气。
他从自己的行李中,拿出了破报纸,贴在了墙上。他的照片被印在了相当打眼的位置,甚至比乔思还要醒目,对他的报道篇幅也比乔思更多。这张报纸,子安看了无数次,却还是不能理解编辑的用意——或许,失败者的故事更吸引人?
子安看着照片中的自己,突然觉得陌生了起来。还不到一个月,他的人生已经调了个头,往另一方向驶去了。
他退后几步,转头看向门外蓝天,只觉神清气爽,有一种重生为人的感觉。
他走到门外,坐在台阶上。胡同静悄悄的,连马大爷都回去眯觉了吧?子安看着笔直的灰墙,自得其乐地唱了起来:
日行夜宿哪得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