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不顾一切地前进
姜秋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方圣杰工作室。
至此,工作室内的实习生还剩5个人。两三个月内10人少了一半,令剩下的人都觉得压力很大,每个实习生都默默地埋头做着分派给自己的事情。因为,做好了没有加分,做错了却会直接被剔除出去。
在沉闷之中,叶深深却接到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
季铃工作室的助理茉莉给她打电话,说:“叶小姐,你的设计初稿我们已经看过啦,设计还是很好的,不过有几个细节我们还可以商讨一下哦。我稍微改动了几个细节,把修改后的设计发给你看一看好吗?”
叶深深答应了:“好的,我马上接收。”
她打开电脑,收到了季铃工作室修改后的设计稿,越端详越诧异。
裙子的褶皱被缩小加密,带上了一种古希腊爱奥尼亚式的优雅气质,而立体的白色花朵分布也被改动,腰间花朵减少,胸部增加。花朵的大小被修改,变得更加疏密有致。腰带被改成不用蝴蝶结,简单随意地以活结自然地垂到小腹。
叶深深诧异地睁大眼睛。虽然只改动了几个点,可这几个地方却完全改变了她整件设计的风格和模样,简直跟脱胎换骨一样,让人越看越觉得只能那样改动,再无其他变动的可能性。
修改的人绝对是专业高手,对细节非常敏锐。
而且,她原来的设计远不如修改后的样子。
叶深深激动地联系茉莉,问:“这是哪个设计师修改的?对方实在太厉害了!能告诉我是谁吗?”
“哈哈,哪有啊,是我自己随便改的。”茉莉在那边咯咯笑着,说,“既然你觉得不错,那我们就定下成稿,然后就要麻烦你去弄样衣了哦。对了,面料和辅料记得先给我们看过。”
“好的。”叶深深迟疑了一下,说,“真的是你修改的吗?那设计图上得加上你的名字呀。”
“不要不要!我只是随便改改,真的!全都是你的设计,千万不要加上我的!加上了我也会涂掉的!”她一口拒绝。
叶深深挂了电话,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她还在想着,却有人走到她的桌子面前,笑着俯身看她:“深深。”
叶深深抬头看见来人,正是郁霏。她穿着米色风衣和长靴,摘下墨镜朝她微笑,瘦得那么好看。
叶深深有点诧异地看着她:“郁霏姐。”
“我今天过来看几件样衣,顺便和你打声招呼。”郁霏端详着她的样子,微微皱眉,“是不是太累了?怎么脸上的小红晕都没了?”
叶深深有点尴尬地笑笑,捂住了自己的脸:“哪有……”
“对了,季铃工作室联系你了吗?你的设计肯定没问题吧?”郁霏依靠在她的椅子上,咯咯笑出来,说,“肯定没问题的嘛,我听说深深你深受巴斯蒂安先生的好评呀!”
仿佛是被她的笑声吵到,坐在不远处的路微朝她翻了个白眼,悻悻地将脸转向了一边。
“怎么郁霏姐会知道这件事?”叶深深诧异地问。
“这可是相当难得的哦,所以业内都传遍了呢!”郁霏偏头朝她一笑,简直比冬日的阳光还灿烂,“对了,我能看看你的设计吗?很好奇你会给季铃设计怎么样的礼服呢。”
叶深深把电脑屏幕转向她:“就是这件,对方修改过了,你觉得怎么样?”
郁霏的目光在设计图上扫了一遍,顿时露出惊喜的笑容,赞不绝口:“哇!真是超级美的!我太喜欢这个设计了!深深你太棒了!”
叶深深有点不好意思,关了设计图的画面,问:“真的吗?你真觉得好吗?”
“是啊,这件衣服一定会受到所有人的喜欢的。”她说着,伸手轻捏她的耳朵说,“深深,你真是个天才啊,我看好你哦。”
“深深当然是天才,我也看好她。”
后面有个带笑的声音传来,叶深深不需要回头也知道是沈暨。
郁霏笑着朝他打个招呼,转身上楼去了。
沈暨是最喜新厌旧的人,秋天刚到,换上的已经是当季的d&g,云青色衬衫,象牙色条纹与宽滚边,配白色长裤,越发显得他全身线条利落有力。
这样的衣服招摇又夺目,顾成殊是绝对不可能穿的,也只有沈暨能穿得这么好看。
叶深深打量着他,不过她有点内向羞怯,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而他明明看见了她目光中的欣赏,还开心地说:“穿新衣服没人夸真的好寂寞,快快,深深你最有眼光了,说两句。”
叶深深简直无语,只能叹口气,说:“很合适,很好看。”
这么敷衍的回答,沈暨却也不气馁。他斜身坐在她的桌子上,含笑看着她,随口聊着:“深深,你这两天干什么去啦?我挺担心你的。”
他笑起来时无比动人的眉梢眼角和温柔动人的唇角,就直接撞进了她的眼帘,又似乎撞在了她的心口,让她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说话也有点结巴:“哦,最近有点事……你找我?”
“当然来找你呀,不然难道我还来看圣杰?”他随意抬手,和旁边工作室的人打了个招呼,又看看手表,俯身对着坐在面前的叶深深说,“还有10分28秒,我等你下班。”
陈连依过来控诉他:“还有10分钟才下班,10分钟都要剥削,你看看深深现在这苍白瘦削的样子,都是方圣杰那个资本家的错!”
“算了算了,深深你走吧,这10分钟算送给沈暨的。”陈连依无奈挥手,直接打发他们走。
叶深深有点羞愧,心里又有点欢喜,赶紧关了电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着沈暨走了。
前台莉莉丝朝她眨眨眼,用口型对她说:“羡慕死了。”
叶深深缩缩脖子,看看前面沈暨的背影,脸都红了。
“晚上想吃什么?”沈暨系着安全带问她。
叶深深:“都可以……”
“我就知道,所以早就在我喜欢的店里订好位置了。”他笑着说,看着她的神情就跟逗一只街边的小猫咪似的,让叶深深只能默默捂住开始不对劲的心口,转向窗外。
“听说你的新设计惊动了巴斯蒂安?”
“方老师这么快就跟你说了?”叶深深羞愧得都脸红了。
“不,是卢思佚说的。”沈暨笑道,转头看她一眼,“下午我刚好和他见了个面,我知道他上午来了工作室,就随口问起你。他神情挺古怪的,但告诉我说你的设计不错。”
叶深深心想,她肯定没有告诉沈暨,自己差点被他被踢出工作室的事情。
“是啊,这事也挺凑巧的,当时我的设计图放错了嘛,然后就混在老师的作品中一起寄过去了,没想到巴斯蒂安先生会特地打电话来说。”叶深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沈暨沉默了一会儿,眼睛看着前方,路边的行道树一棵棵往后飞速移去。过了许久,他才说:“深深,得到巴斯蒂安先生的赞赏,是无数设计师的梦想,包括圣杰。”
“啊……是吗?”叶深深有点不明状况。
“是的,圣杰期待了几十年却无法获得的荣耀,被你轻易得到了。而且,还是凌晨3点让他兴奋不已的作品。”他声音低喑,带着一种叹息般的喜悦,“深深,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他的嗓音轻微地颤动,让叶深深的心弦也随之微微颤抖起来。
“嗯,我会……我会努力的。”她用力点头,握紧双拳摆好战斗的姿势。
沈暨看了她一眼,笑出来:“好啦,现在你跟我说一说,你妈妈过来找你,你为什么避而不见?”
叶深深张张嘴,刚要说话,手机却响起。
顾成殊在那边冷冷地问:“叶深深,不是下班了吗?怎么没见你出来?”
叶深深听着这没头没脑的话,简直一头雾水:“啊?我……我在路上啊。”
“那就返回来。”顾成殊在那边独断专行地说,“我在你们工作室门口。”
“呃……”
他在那边又特地补充说:“你还住在酒店吧?挺远的,我刚好顺路经过你们这边。”
叶深深简直觉得自己太阳穴都跳起来了,她艰难地说:“顾先生,谢谢您……不……不过今晚沈暨请我吃饭,我想他会送我回去的……”
顾成殊在电话那边停了两秒,然后说:“反正我只是顺路经过,随口问问。”
叶深深觉得尴尬又心虚,还想说些什么,耳边却只听到嘟嘟的忙音。
那边已经挂断了。
坐在包厢之中,沈暨听叶深深从头到尾将这件事讲了一遍,抓住了重点:“这么说……因为不想见你父母,所以你现在无处可去?”
叶深深艰难地点了一下头,低声说:“是啊,昨晚找了个快捷酒店,交通也不便,幸好顾先生今天早上送我上班,真是麻烦他了。”
沈暨考虑了一下,支起下巴朝她眨眨眼:“我家离你工作室倒是不远。你要是想上下班方便一点的话,可以到我那边去住,我很欢迎的。”
叶深深一看见他那促狭的笑容,顿时脸都红了,讷讷地低头说:“不用啦……我就是暂住几天,等我爸妈走后就回去。”
沈暨点点头,也知道这不合适,想了想又问:“深深,你真的不愿意见你父母吗?至少,阿姨这么大老远过来,让她扑一场空不太好。”
叶深深默然低头拨着碗中的菜,低低地说:“我知道……可是,我怕我一见面,就难以拒绝她了,以后就要彻底扛起那个沉重的负担,我很害怕,沈暨……”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深深。”沈暨轻轻叹了口气,搁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她,“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帮你弟弟垫上这笔钱。”
叶深深愕然抬头看他,下意识地摇头:“不行,这怎么可以……”
“听我说,深深,在这世界上你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亲人,若因为那么点钱就让你和母亲以后相见都不自由,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他那双温润的眼睛,倒映着头顶吊灯的光芒,灿烂的明亮之中,却蒙着一层薄薄阴翳,让他常在唇角的笑容都显得黯淡,“身外之物都不足惜,可你现在的倔强,只会让自己在将来后悔。深深,相信我,我知道这种痛苦。”
他这样温柔的话语,却让叶深深眼泪蓦然涌出,眼前一片朦胧。
她在泪光中恍惚看见自己的童年。夕阳斜照进客厅,母亲踩着缝纫机做活儿,她在堆积一地的衣服中钻来钻去,隔着衣服的间隙,她看见年轻的妈妈对着自己笑的时候,弯起的眼睛像月牙一样。
那是她的妈妈,20年来她一天一天长大,心里想的就是要让妈妈过上好日子。可如今她终于长大了,努力改善自己与母亲的生活,努力想要实现自己从小许下的愿望,却没想到,转眼要面临的是聚少离多。
“或许,我真的会后悔……我甚至,现在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叶深深扶住自己的额头,企图挡住自己簌簌流下的眼泪,“但是沈暨,我不会改变主意。我得像顾成殊说的那样,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向着我该去的地方而去。我的前途不是赚钱养家,更不是做一个伟大的牺牲自我的姐姐。我就是这么自私,宁可忍受分离,宁可将来痛悔,我也绝不要改变我人生的方向!”
沈暨默然给她递过纸巾,轻轻地将手掌覆在她的发上。
电话响起,他看了看,说:“阿姨打来的。”
叶深深猛然抬头看他。
“对不起,深深,阿姨今天找我了。她想要见你,承诺只是她一个人来。所以我答应她,带你到这边见她。”他揉了揉她的头发以示安慰,用那双温柔的眼睛凝望着她说,“放心吧,我会帮你的。”
叶深深咬住下唇,许久,终于点了一下头。
沈暨将电话接起来,开门出去了。
叶母一进来看见叶深深,本想呵斥她的,但看着她的样子,眼圈就先红了,斥责她的话也变了:“你怎么瘦成这样,面色这么苍白?”
“妈妈……”叶深深强忍着眼泪,唤了她一声,“我没事,最近有点忙……没事。”
“你现在一个人在这边,我也没法顾得上你,你要自己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叶深深含泪点点头。
沈暨请叶母坐在叶深深旁边,殷勤地帮她倒茶。
叶深深一直低头不说话,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最后是叶母打破了尴尬局面:“深深,妈……准备和你爸复合了,所以我们这次一起过来看你,就是想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嗯。”她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应着。
“你看,妈现在也算扬眉吐气了,你爸他终究还是看清了,到底谁才是对他好的人,谁能与他共度一生。”母亲的声音中,隐约透着一丝骄傲。
20年,就为了这一天,值得吗?叶深深没有接话。
沈暨给深深使了个眼色,帮叶母布设碗筷,让她先吃点东西。叶深深讨好地给母亲夹一大块鱼肉。
“哎,这个鱼……俊俊喜欢吃。”母亲叹了口气说。
叶深深知道,她要进入正题了。她假装没听见,依然在吃饭。
“你还记得俊俊吧?”
叶深深点头,尽量平淡地说:“记得,比我只小了几个月的异母弟弟,高中毕业后一直没正经工作。听说他之前在街头斗殴,对方死了,他受重伤抢救回来后瘫痪了,监外执行10年有期徒刑,同时法院判决他赔偿死者家属40万。现在死者家属天天在外面堵门要钱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母亲愕然问。
“顾成殊说的。”
母亲叹了口气,说:“你弟弟现在陷入绝境了,又被追讨赔偿金,你身为姐姐,能帮的话,就帮他一把。”
“我和他话都没说过,算什么弟弟。”叶深深将自己的脸转向一边,“再说了妈,这又关我们什么事呢?20年来我们被丢在旁边自生自灭,现在需要我们了就来要钱,这算什么?”
母亲默默无语,其实她是知道女儿心情的,但终究只是轻轻责怪她说:“好了深深,别说得这么难听,现在我和你爸复合了,一家人要互帮互助的。”
沈暨在旁边看了叶深深一眼,示意她按捺住自己,不要太激动。然而叶深深根本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脱口而出:“我没有爸爸,更没有弟弟!我只有一个妈,因为我未出生就被遗弃了!”
母亲的眼中涌出了泪,声音喑哑:“深深,你爸浪子回头,终于回到妈身边了,我们一家团聚不好吗?你放下成见吧,你爸已经和那个女人离婚了……”
“我不会回去的,那个家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叶深深咬牙颤声说。
叶母呼吸加重,几乎无法止住眼泪。
而叶深深倔强地看着她,一张脸上除了固执与悲哀外,什么也没有。
沈暨忙站起来,俯身给叶母盛汤,隔开她们两人,又给叶母递上纸巾,轻声安慰她说:“伯母,深深现在一下子知道这件事,还无法接受,您放心吧,我们会帮您慢慢劝她的。”
叶母看着关切自己的沈暨,又看看叶深深,忽然想起郁霏暗示过的,叶深深如今被顾成殊包养的事情。
“深深。”叶母忍了又忍,却终于还是问,“你那个房子,是顾先生替你租的?”
叶深深愣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问这个:“是……是啊。”
“你进这个方圣杰工作室,也是他安排的?”
叶深深哑口无言,茫然点了点头。沈暨觉得有点不对劲,在旁边说:“成殊有出力,但最主要还是靠深深自己的才华和能力。”
叶母一口气卡在喉咙出不来,她瞪着面前的女儿,气得连身体都在颤抖,脸色一片铁青。
叶深深吓得赶紧站起,怯怯地去摸她的后背:“妈……怎么啦?”
“你把你现在的设计拿给我看看!”她颤声说。
叶深深莫名其妙,又有点惊恐:“妈,到底怎么了?”
“拿给我看!”她几乎是怒吼出来。
叶深深吓得一愣,然后下意识地打开自己的包,将刚刚打印出来的那张季铃工作室委托的礼服修改稿拿了出来,抖索地放在她的面前。
叶母的目光落在这张设计图上……浅绿色的曳地长裙,纯白的立体花朵,希腊式的优雅褶皱,下垂的腰带随意地打结在小腹前……
她面如死灰,一把夺过这张设计图,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身体瑟瑟发抖。
“伯母,您先别激动。”沈暨在她的身后,担忧地扶了她一把。他的目光在设计图上扫了一眼,瞳孔轻微地收缩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抽过了那张设计图,仔细地看着。
叶深深只关注着自己的母亲,并没有看他。她扶着母亲坐下,还没来得及问,叶母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死死地攥着,几乎抓出一条白痕来:“这是你现在的设计?你看看你现在都在弄些什么!”
叶深深不明就里,只下意识地握住母亲的手腕:“妈……这设计怎么了?”
叶母避而不答,她答应过郁霏,对方告诉她,若被顾成殊知道的话,她未来的前途与人生都将毁于一旦,而叶母也已经答应了郁霏,不会辜负她对深深的好意。
所以叶母只用绝望的眼神看着女儿,哀求一般地说:“深深,回家吧,回到妈妈身边……”
叶深深震惊得不知所措,没想到妈妈会忽然这样说。
“不要再一个人待在这里了,不要离开妈妈……你回来,我们像以前一样在一起,就算日子辛苦一点,可好歹我们能互相依靠,是不是?”叶母将她的手背攥得太紧,就像无数尖锐的针直刺入她的手,令叶深深指尖的神经末梢都蜷缩剧痛。
“妈妈……你在说什么?”她睁大眼睛,用力地摇头,“我好不容易才进入这么好的工作室,我的设计生涯才刚刚开始,我怎么可以现在丢下一切回家?”
“你在这里能得到什么?你以为你真能成为设计师,真能实现理想,真能得到什么东西吗?”叶母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腕不放,连气息都急促起来,“你跟妈妈回去,妈帮你开那个网店,我们慢慢赚钱慢慢还,一辈子也很好过的……为什么要一个人待在这里,这样作践自己?”
她异常的反应让叶深深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来。她勉强张开双唇,许久,才颤声问:“我回去开网店,放弃自己所有的一切,一辈子赚钱养弟弟,是吗?”
这虚弱而残酷的回答,不仅是叶母,连沈暨都惊得睫毛一颤,目光从那张设计图上移开,看向了她。
“你胡说什么!”叶母看着泪流不止的女儿,心痛如绞,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只能用狠狠呵斥来掩饰自己,“妈是为了你好,你听话,立刻跟我回家!”
回家……那个家还有自己的位置吗?
20年前母亲为了保住女儿,失去了丈夫,一直过得这么艰难。而如今,她能让母亲为了自己,再度放弃等了20年的复合吗?
叶深深绝望地摇摇头,从母亲的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缓缓地后退了一步,哽咽着说:“不,妈妈……我已经到了这里,就不想再回去了。”
母亲的面容上全是深重的悲哀:“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回家?你连妈都不要了吗?”
“妈妈,因为我还有梦想。我现在已经看到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路,我现在……真的无法放弃。”
母亲气急,声音陡然尖锐起来:“深深,你一个女孩子要什么梦想?女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安安稳稳待在妈妈身边,将来嫁一个好男人,生儿育女,像所有正常的普通人一样,拥有一个好家庭!你……你再在这里待下去,这样作践自己,你能得到什么!”
叶深深望着面前的母亲,心里涌起巨大的悲伤。这是她的母亲,是她20年来相依为命的唯一一个人。她们可以为彼此付出一切,她们互相依靠,互相爱着对方,可是,她不理解她的追求。
叶深深的喉口发出喑哑的呜咽,她张开口,想要说的话却全都消失在唇畔。过了许久,她才低下头,低哑而缓慢地说:“不,妈妈,我回不去了,也,不会回去了。”
见她拒绝得这么坚定,母亲伤心失望之极。她一把抢过沈暨手中的设计图,指着上面的衣服,问:“为了这些吗?你宁愿画着这种东西,都不肯回家?你以为你是在追求梦想,其实你是在糟蹋你自己!你懂不懂自己在做什么?”
“我没有糟蹋人生,我……很努力地,在学习。我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永远不回头。”
母亲死死地盯着她,许久,抬手疯一般地撕掉了那张设计图。
她将纸张的碎片往叶深深的脸上用力甩去,狠狠地说:“深深,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叶深深一动不动,任由碎纸片落在自己的头上,肩上,只用一双含泪的倔强的眼望着她,死死地咬住嘴唇。
叶母呼地一下站起来,转头就走出了门。
一直在旁边观察事态的沈暨眼疾手快,赶紧拉住叶母。然而他的手却被叶母一把推开,摔门出了包厢。
沈暨叹了一口气,拉起叶深深追出去,在楼梯上追上了叶母:“伯母,您别生气,深深知道自己错了,我们慢慢说……”
“知道错了,可她会回家吗?”妈妈没有回头看他们,只步履沉重地一步一步向下走,声音飘忽,“深深,你好自为之吧……到你失败伤心的时候,妈……等着那个悔恨的你回家。”
她的话语这么笃定,就像诅咒一样,让叶深深在楼梯上停下了脚步,再也无法挪动。
她看着母亲一步步走出酒店,走出自己的视线,门外只剩下在夜风中婆娑的树木。
她忽然心中大恸,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出去,想要跟着妈妈走,想要抛弃自己面前的路,只想要贪恋记忆中那些灰黄温暖的片段。
“深深。”站在她身后的沈暨,按住了她的肩,阻止她继续追下去。
叶深深呆站在楼梯上,一动不动,苍白的脸色浮着一股死灰,令沈暨都心惊。
但他依然还是轻声对她说:“深深,别忘了你的决心。你说过,你要不顾一切地成长,宁可将来痛悔,也绝不要改变人生的方向。”
追出去,跟着母亲回家——那么她如今辛苦堆叠到现在的基础,将全部坍塌回原状,什么也不剩下。
叶深深茫然抽泣着,像是全身都被抽去了力气,她的身体慢慢地软下去,眼看就要倒地。
沈暨眼疾手快,赶紧抱住了她。而再也无力自己站起来的叶深深,终于倒在沈暨的怀中,失声痛哭。
沈暨轻轻抱着她,让哭得全身脱力的她靠在自己的胸前,那些肆意滂沱的泪水全都渗入他的衣服,湿热地熨烫进他的肌肤。
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水汽像针一样刺进肌肤,微微的痛,微微的麻,微微的痒,微微的晕眩。
像是受了无解的蛊惑,沈暨不受控制地收紧了自己的双臂,紧紧地拥抱住她。
“一起来看深深的新设计。”
沈暨发给顾成殊的消息永远这么简单明了,不用多说一个字彼此就能明白。
不到半小时,顾成殊已经过来了。沈暨也等在房间里,看见他过来就有点激动地说:“忍到现在了,就是为了等你过来一起看深深的新设计,就是巴斯蒂安先生赞赏过的那一套。”
顾成殊瞥了叶深深一眼,面无表情地问:“巴斯蒂安是怎么回事?”
“你肯定想不到,工作室忙中出错,把深深的一份设计寄给巴斯蒂安先生了,受到了他很高的评价。这可是好多年都没有发生过的了。”
顾成殊想了想,皱眉说:“上一次,应该是7年前了?”
“对,我19岁的时候。”沈暨的唇角微微上扬,带着淡淡的骄傲与伤感,望着叶深深的电脑屏幕亮起来。
顾成殊瞥了电脑桌面一眼,见已经变成了一张蓝天白云,便不动声色地回头去看沈暨的侧面,缓缓地说:“沈暨,你是个好设计师。”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可能没有深深那么好。”他脸上的哀伤一闪而逝,又换上惯常的笑容,俯身看着叶深深电脑上的设计图,认真地审视着。
坐在椅上的叶深深,有点紧张地转头看他。屏幕的光打在沈暨睫毛上,他浓长的睫毛微微上翘,每一丝颤动都让那些微光轻轻闪动。这些微弱的光芒也投在了她的心口,让她心脏的跳动都与它们保持了相同的频率。
沈暨坐在她旁边,顾成殊站在她身后,两人都不说话,只看着电脑上显示出的那件衣服。
叶深深局促不安,抬手去按鼠标,准备进下一张。
沈暨按住了她的手,说:“深深,让我再看看。”
他的掌心就覆在她的手背上,但他却仿佛未曾察觉,他只注意着屏幕上的内容,盯着端详许久,又放大局部细细审视。
叶深深低着头,不敢再看他。听着身边沈暨的呼吸,她僵直地坐着,只有那只被他按过的手,手背上仿佛热热地烧起来,让她不自然地慢慢曲起手指,轻轻握成拳。
沈暨将她这一整组的设计从整体看到细节再看到整体,然后才闭上自己有点酸痛的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头对顾成殊说:“你看,我说吧,我没有深深这么好。”
顾成殊点点头,对叶深深说:“和你以往的风格不太一样。你之前的设计,注重的是美丽、好穿以及可接受性,更强调实用功能,而不是传达一个设计者的意愿。也就是说,你是一个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设计师。”
“但现在,深深,你已经不一样了,你不再是个做衣服的人,也不再是屈从于大众眼光、随波逐流的设计者。”沈暨亲昵而欣慰地轻抚她的头发,欢喜地说,“你是一个真正的独立的设计师了。”
叶深深默默地点头,又偷偷地转头去看顾成殊。
他肯定不知道,这一整组的设计,都是源于那电光火石之间惊心动魄的一个侧面,源于在那暴雨之夜,她仰望他的那一眼。
是他改变了她,无论从何种意义上。
“深深,我们已经在车站,你一个人在北京照顾好自己。”
最终,一无所获的父母离开了北京。临行前,母亲给她发了一条消息。毕竟是相依为命20年的母女,她们的争吵,并没有影响到最根深蒂固的东西。
叶深深看着自己的手机呆了许久,用力咬紧牙关,才阻止了自己即将流下的眼泪。
她慢慢地编辑着短信,许久,却删掉了一切,只回复了一句“一路顺风”。
熊萌蹦到她身边问她:“深深,你今晚想好吃什么了吗?我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店,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叶深深把头埋在面前的设计图中,觉得疲倦至极,一点胃口也没有。所以她摇了摇头,说:“不,我不想吃。”
“你中午也匆匆忙忙出去了,什么也没吃呀!”熊萌皱眉说。
叶深深闷声不响,说:“我真的不想吃。”
“好吧,那我下次带你去吃哦!”熊萌见大家都已经走了,也只好背起自己的双肩包离开了工作室。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看见沈暨正从车上下来。对于工作室风传的绯闻了如指掌的熊萌立即扑上去,拉住他说:“沈暨,你得好好照顾深深啊!”
沈暨有点诧异地看着他:“深深怎么了?”
“她不知怎么了,今天一天都埋头工作,那强打精神的模样叫人看了好担心。而且她还中饭晚饭都不吃,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啊?”
“是吗?那可不行……”沈暨皱起眉,熊萌大力点头:“当然不行了!深深干吗对自己这么狠?总觉得她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
沈暨透过窗户朝里面看了一眼,看见叶深深还坐在桌前画设计图,便对熊萌说:“多谢你了,我想深深应该是遇到了些难题,我会帮助她的。”
“嗯,一定要啊,看见她这样,我心里都难受。”
熊萌走后,沈暨看了看叶深深,想了想,转身又快步走出了小区,进了门口的小花店。
叶深深觉得眼睛酸涩,她揉揉眼,看到周围一片昏暗,才发觉工作室内已经只有自己一个人。
北京即将入夜,暮色中一片安静。她呆呆坐了一会儿,艰难地站起来正要去开灯,结果窗外忽然传来一个怪怪的声音:“深深,深深。”
叶深深撑起身子一看,一只玩偶青蛙正从窗边探出头来,朝着她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点头。
她不由得无力地坐下,说:“别闹了,沈暨。”
“深深,你太聪明了……你怎么知道沈暨变成了青蛙王子?”青蛙在那边张着嘴问。
叶深深无可奈何地说:“因为我认识的人中你最无聊。”
“对啊,我就是这么无聊,所以过来陪我聊聊嘛!”他在外边用萌萌的声音说。
叶深深情绪低落,真的不想动,可他一直挥着那个玩偶深深深深地叫,她只好走到窗边,靠在窗台上看着蹲在下面的沈暨:“聊什么?”
“哇,朱丽叶终于出现在阳台上了!”他开心地蹲在下面仰望她,一边捧出一个小蛋糕给她,“来,讲童话的时候要配合一点甜食。”
叶深深想回绝说自己不想吃,可一整天没有吃饭,肚子真的饿极了。她的大脑明明是抗拒的,可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将蛋糕接了过来,拿起上面的叉子一口一口地开始吃起来。
“就要这么乖嘛,等你吃完了,我还有奖励给你。”他站起来,微笑靠在窗台的外面看着她。
“什么奖励?”她含着叉子问。
他带着神秘的微笑,俯身从草地上捧起一个东西,越过窗台递给她。
是一小丛开得非常灿烂的花朵,小小的三角形叶子,十几根细细的茎上开出指甲大的蓝色花朵。它被种在一个小小的白色花盆中,而花盆在沈暨的掌心,金紫色的夕阳斜照在上面,替小花、也替沈暨蒙上一层温柔的光。
叶深深呆了片刻,然后慢慢伸手捧过这株小花,眼中终于有了点神采:“真漂亮。”
“嗯,我也很喜欢,觉得长得很像你,所以买下来送给你。要不我们就给它取名叫深深花怎么样?”
叶深深无语地笑了出来:“沈暨你正经点好不好?这明明就是一盆角堇。”
见她笑了,沈暨的脸上也露出轻快的笑容来。他单手撑在窗台上,翻身坐了上来,逗弄着那盆小花:“不应该啊,你看,你笑起来更像它了,不叫深深花简直说不过去。”
叶深深简直被他正经的胡说八道给打败了,她将花朵放在自己的案头,说:“谢谢你,我会好好养它的。”
“也要经常对它笑哦,这样你们才会越来越像。”他坐在窗台上凝视着她,用手指在含笑的唇角比了一个向上的手势。
他温柔的笑意,让叶深深不由得胸口热热地暖起来。不由自主地,她朝他绽放出笑容,轻轻说:“好。”
沈暨的理论是,吃了开胃甜点的人,不去好好吃一顿饭简直是说不过去。
于是叶深深跟着他又去大吃了一顿。
最终的结果是,叶深深直接呕吐晕倒进了医院,挂起了吊瓶。
“不可能的,我和她吃一样的东西,我都没事。”沈暨担心又委屈地守着输液的叶深深,对医生说。
“本来应该是没事,可问题是,她一看就累得虚脱的样子,再加上一天没吃饭了,你先给她吃了油腻的蛋糕,又带她去吃大餐——这虚弱的体格和空虚的肠胃受得了吗?有没有常识?”医生丢给他一个白眼,“肠胃炎,重度的,记得明后天再来挂两次水。”
“对不起……”医生走后,沈暨对着叶深深忏悔。
叶深深吐了之后倒是感觉舒服多了,不过急性肠胃炎使得体温升高,她整个人烧得晕乎乎的,脸颊也红红的,头脑混沌不清。
她半躺在椅子上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
沈暨内疚地给她喂刚买的粥,说:“这个应该没问题的,我喂你喝点吧。”
叶深深气息急促,右手打着针,左手也抬不起来,只能靠在椅背上,小口小口地喝了几口粥。
“真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最后击倒你的人是我。”沈暨说着,又习惯性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觉得粥有点冷了,便站起身说,“我帮你去外面热一热。”
“不用啦,我不想吃了。”叶深深虚弱地说。她听到耳边嗡嗡作响的声音,觉得自己说话的音调也怪怪的。
沈暨也有点担心,便将粥先放下,坐在前面俯身看着她,轻声问:“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我回家睡一会儿就好了。”叶深深看着即将挂完的点滴,虚软地说。
沈暨坐在那里注意着点滴,一脸担忧。输液室内各种嘈杂,小孩子的哭声与大人的说话声响成一片,交织得铺天盖地。
叶深深想了想,说:“幸好今天周五,明后天不上班,不然我又要请假了……”
沈暨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都生病了,居然还担心这个。”
她缩在椅子上,问:“对了,沈暨……你平时都在干吗呀?我怎么感觉你不上班似的。”
沈暨点点头,说:“是啊,游游荡荡的,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你这么厉害,需要你的人很多的。”
“有啊,我不是还在你的店里挂着名吗?这么快就不想要我啦,老板?”他笑问。
叶深深也笑了,软绵绵使不上力地笑。
药水已经挂完,沈暨请护士来拔掉了针头,半扶半抱地带她出了医院,问她:“今晚继续住酒店呢,还是回家?”
“回家吧,我爸妈已经走了。”
沈暨扶着叶深深躺在后座,开车送她回家。
晚上10点多的道路,依然是霓虹灯满路,街上的车子也是满满塞塞。他走走停停,开得平稳。
后座的叶深深虚弱地半闭着眼睛,看着沈暨的背影,看着他的半侧面,听着他车上的歌。cara dillon的《craigie hill》,和沈暨一样温柔的旋律与嗓音,她觉得自己也很喜欢它。
沈暨将车停在叶深深所住的小区,关掉了音乐后,听见了叶深深平静而均匀的呼吸声。
她真的太累了,居然在车上就这么睡着了。
沈暨微笑着向她探出身,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准备叫她醒来:“深深……”
“沈暨……”她在梦中低低地呢喃着,在这安静而黑暗的车内,那低若不闻的声音却显得格外清晰,“沈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