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真是对不起
坦白说,从最开始跟向远一起来霍淡如这里接受婚姻咨询,到霍淡如竟然上法庭为马克作证,这当中时年对霍淡如的印象有一点点的保留。况且霍淡如天生性子的缘故,她工作的时候虽然十分专业,但是言谈举止之中有一点点不自觉流露出的盛气凌人,这让时年会有所抗拒。
可是这一刻,时年对霍淡如的印象大有改观。
或者说她就是这样的人,她做从前的事也真的并非只是针对谁,而就是按着她自己的选择去做了。
与“傲娇”类似,却比“傲娇”来得真实。“傲娇”多少有一点矫情的意味,“小公举”则是人家自己是真的怎么想怎么做的,没有半分虚饰。
虽然霍淡如年纪大了,是长一辈的人,所以也许不算是“小”的公举,但是那颗公举的心却是不分年纪的。
这样想来,心里就舒服多了,时年于是微笑上前挽住霍淡如的手臂:“谢谢您。这样晚辈就放心了。霍阿姨您坐,我跟您都说实话。”
霍淡如有些不习惯,手臂下意识向往后扯,却没扯开。霍淡如蹙眉盯时年一眼,心下说:这个时年怎么跟沈宛似的,怎么甩都甩不开的?
叶禾和霍淡如的秘书在外头陪着熊洁,时年和霍淡如在办公室内倾诉了实情。
霍淡如也皱了皱眉:“真没想到这个皇甫华章竟然有这样大的能量。”
马克一案,如果不是皇甫华章的突然出庭,霍淡如很可能就帮着辩方取得了胜利,于是霍淡如对这个皇甫华章也有些无法释怀。
时年心下了然,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霍淡如随即横暮望来:“既然这个皇甫华章这么有能量,那你怎么没让他帮忙找心理医生给熊洁诊治,反倒坚持带她到我这里来?”霍淡如目光从时年面上来回逡巡而过,继而缓缓却是笃定地说:“你不够信任他。”
时年真想擦冷汗。
跟心理医师说话就像是一场冒险之旅,让人时刻觉得自己是无所遁形的。
既然被说破,她便也点头承认:“您说得对。”
说罢从手包里掏出录音笔,里头录制的是皇甫华章找来的那位暂时照顾熊洁的医生的话,“您听一下,录音里的说法可有哪里不妥。”
录音静静流淌,从时年这样非专业的角度听起来并无太多问题,无非是叫熊洁多休息,不要多思。时年自己听不出端倪来,所以才悄然录音,带来给霍淡如听。
霍淡如仔细听完,便点了点头:“他的说法并无大碍,也是平静疗法为主……只是,他是‘堵’,不是‘疏’。也就是说他是让熊洁尽量少回忆,绕开伤害,不要再想起;而不是让她将恐惧表达出来,然后疏导向积极的方向。”
时年微微眯眼:“也就是说这个医生是在压抑熊洁,不让她想起来。”
霍淡如点头:“可以这么说。”
“不过从专业的角度来说,也只是不同医生的不同手法,类似于不同的处方,这是医生的权责范围之内的,不能武断地说他的出发点是否是恶意的。”
时年将录音笔收回:“我明白了。接下来请您帮熊洁做积极的疏导疗法吧,我不希望将她继续困在那段恐怖的回忆里。”
霍淡如和熊洁在房间里做疏导,叶禾和时年在外头的会客厅等候。
叶禾小心打量时年,见时年第n次垂眸望向手机,却还是没有接听。
出于对霍淡如的尊重,他们走进大门之后就都将手机调成了静音状态。时年这样的状态便证明她那边正不断有电话打进来,可是她却始终没有接听。
叶禾忍不住低声说:“霍医师的诊疗不会这么快结束的,头儿你先到外面接下电话吧,我在这儿看着,不会有问题的。”
时年尴尬一笑,摇了摇头:“没事。”
那电话实则是皇甫华章打进来的。
叶禾瞧出头儿有些不想说,便懂事地换上另外一个话题去。
“头儿,你说熊洁会让你联想到罗莎,到底是为什么呢?罗莎当年被小丑带走,已经是15年前的事。而且虽然都是绑架,可是手法却是天差地别。”
时年试着给叶禾解释:“这世上的罪犯大体可以分为两类:有组织能力的、无组织能力的。无组织能力的属于冲动犯罪,比方说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犯罪完全是偶发的,没有事先的选择和计划;可是有组织能力的,却会有目的地挑选某一类型的受害人,在作案手法上也一定会体现出不同程度的相似来。”
“尤其是更高智商的罪犯,他们拥有相当的反侦察、反心理侧写的能力,所以他们懂得去掩饰作案手法上的相似性,用以迷惑警方。但是禀性难移,在掩饰之下依旧还存在那些相似点,只要有高超的洞察力和侦查手段,那些被掩盖住的共性还是会一点点浮出水面。”
叶禾便也一眯眼:“所以头儿你的意思是说,就算罗莎和熊洁的失踪,在具体的细节上有许多的不同,但是你却还是看出了差异下面掩藏的共同点?”
“嗯,就是这个意思。”时年垂下头去:“只是我的还是一种直觉,暂时没有证据,我需要去寻找证据。”
叶禾也紧张地提了一口气:“头儿你说那些共同点是什么?”
时年抬起眼睛,目光杳远。
“罪犯带走她们,都没有在身体上伤害过她们。她们身上没有任何的伤痕,唯有心理上的创伤。”
实则四年前她自己被石勇抓走,她以为凭石勇对爸的痛恨,她一定会受到伤害。可是却没有,他们只是将她关在了黑暗里,没动她一根头发。
这不符合石勇的性格。
石勇是属于四肢发达的类型,多宗前科也都是暴力犯罪的类型,于是石勇在抓到她之后,首先应该至少打她一顿的。
将人关在黑暗里这样的高阶手段,不是石勇能想得出来的。
昨日的罗莎、今日的熊洁,实则都让她回想起来了四年前的自己。
她们三个的经历,隐约之中竟有这样的相似。
不到一个小时,霍淡如开门走出来。
叶禾去接熊洁,时年忙起身迎上霍淡如。
“霍阿姨,熊洁怎么样?”
霍淡如点头:“她很坚强,虽然被吓坏了,意识上出现了应激障碍,但是她潜意识里并不逃避那段经历,所以能方便进行引导。我刚刚引导她说出了经历,再有几个星期的疗程,她就会好起来。”
“太好了。”时年也觉欣慰。
从前是讨厌熊洁的强硬,可是这件事上却也正是她强硬的性子帮了她自己。
霍淡如带时年回办公室,将熊洁的录音播放给她听。
熊洁的讲述里并没有太多的特别,其中有三个细节格外引起时年的注意。
其一:熊洁在被带走的时候,嫌犯还曾给她换过衣裳,画过淡妆,而且绝不是草率从事,那衣裳、发型和妆容还都是搭配过的。
其二:她晚上被绑在床之上,白天则被移到椅子上,能看见窗外的风景。仿佛想要表达的还是一个人正常的生活规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其三:嫌犯到来的时候,不是将她敲晕,而是耐心而准确地找在她疲惫或者饥渴而意识混沌的时候。可见那人耐心的强大,以及对生理知识判断的准确。
由此,时年心下得出了两个侧写点、一个矛盾点。
两个侧写点是:嫌犯是高智商,拥有相当高的知识背景,以及极强大的心理;稍显低阶的犯罪手段。
于是那个矛盾点也正是上述两个侧写点所构成的:既然是高智商的嫌犯,又怎么会采用这样低段位的犯罪手段?……既然绑了一个人,却什么都没做,只是让她晚上睡觉,白天起来看风景?
或者说,嫌犯反倒可能是为了绑架而绑架。他对受害人熊洁本身其实没有任何的诉求。
他那样矛盾的行为折射出来的可能是他对熊洁这个受害人的蔑视……熊洁身上根本就没有能力承载他的任何诉求,他甚至都不屑绑架她,只不过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呈现出来为了绑架而绑架的情态。
时年心下不由得疑窦更盛。
时年和叶禾送熊洁回去。
途中,熊洁一直很安静,一句话都没有说。
下了车,时年躬身去交车费,然后转回身来。
路灯昏黄地洒落在熊洁面上,她突然盯住时年,迟疑地叫了一声:“时年?”
时年和叶禾对视一眼,都抑制不住惊喜,冲上去抱住熊洁:“你想起来了?”
熊洁蹙眉:“怎么是你们?难道这几天照顾我的,都是你们?”
时年耸耸肩:“我知道你会一时难以接受,不过接下来你最好还是再忍耐几天,让我们继续照顾你。”
熊洁却皱眉摇头:“不必了。”
时年叹息:“我试着联系过你的直系亲属,在他们还没来之前,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熊洁还是摇头:“不用了,我会联系我的助手来陪我。”
熊洁说罢就自己往回走,走到门廊下才迟疑地转身,“不管怎么样,谢谢。”
时年便也点头:“好,我尊重你的决定。不过我们都送你到家门口了,也不差这一点时间,总得亲眼看见你助手来了才能离开。你现在就打电话,她来了我就走。”
夜色有些深了,折腾了整个下午加上半个晚上,叶禾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时年便嘱咐叶禾先回去,她留下来等熊洁的助手。
随着冬意入深,夜晚的风越发凉了,叶禾又困又冷,吸着鼻子挽住时年的手臂:“没事儿,我陪你一起等吧。”
熊洁给助手打完电话,抬眼看了她们一眼:“或者你们可以进来等。外面很冷,可以进来喝一杯热可可。”
叶禾立即欢呼了一声:“好啊。”便裹着时年向门口去。
夜色里,幽静的小街上传来一声车门关上的“砰”的一声。声音既不刺耳又不沉闷,而是恰到好处的笃定和优雅。
从车门关闭的动静,实则就能大体判断一辆车子的等级。
时年一听这动静便身子微微一僵,停住了脚步。跟叶禾说:“你先进去吧,我要打个电话。”
叶禾只好先进去了。
夜色蔓延,无际无边。时年转身回来,看见几十米外的路边无声蹲踞的巨大黑色车子。有穿着黑色大衣的男子沿着小街缓步走来。
街灯光落在街面上,漾起幽幽的反光,他的身影便是落在这样幽幽反光的街面上。步伐徐缓而又笃定,不急不忙的优雅,透露出志在必得的信心。
那身影缓缓走到时年面前,身子的剪影从街面向上移动,滑上时年的脚面,渐至将她整个覆盖住。
他向她微笑:“我就知道在这里能等到你。”
时年深吸一口气:“先生。”
他笑笑点头:“我给你打了许多电话。”
时年不自觉地攥紧双拳:“对不起。之前是带熊洁去看心理医生,手机调成静音,没看见。”
“哦,没关系。”
他背光站着,整张脸都隐在黑暗里,她看不见他面上的表情,可是从他的声音里却听不出半点不高兴。他一如既往地耐心而优雅,对她宽容而宠溺。
“我知道你没接我的电。话,只是因为忙,绝不是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忘了也没关系,迟了几个小时也不成问题。念,我等了你十二年,与那十二年相比,这一点能算得什么。”
时年心下一悸,垂下头去。
“先生……真是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