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
3
近了!霍知命下意识地握紧了刀。
为何如此顺利地进入了十劫谷?没有埋伏,也俨然感觉不到大阵的危险!这种平静更让霍知命感觉到担忧。
仿佛走了很久,仿佛到了谷的中央,一巨崖直立在谷中生长,海拔比四面环谷的高山要低,一侧与一面山相连,将谷切成一个“凹”字。在高崖之侧伸出一巨岩来,边缘尖锐狭窄,端坐一少年,而一个少女站在高崖之上,巨岩之外,挺立着身子,望向远方。
霍知命看向巨崖之上的人,一种迎面而来的压力让他瞳孔收缩。那少年是谁?那少女是谁?那少年就是传说中的牧羊主人?那少女是的他的侍女?霍知命揣测着。他环视着四周,观察何处会发生危险。
那坐在巨岩之上的少年,双手仿佛在拨弄着琴弦,而面前什么都没有?他那么认真,每一指仿佛倾注了全力。动作妩媚的、轻柔的,仿佛水一般妖娆的身形。他弹得是什么呢?为什么听不到声音,霍知命皱着眉头,努力地搜寻声音。
没有声音,幽静的谷,唯有自然界的万物在作响,停在霍知命的心里,更显得幽谷寂静,心情却嘈杂。看那少年的十指灵活的抖动,仿佛有着无限的魔法,而他的面前空无一物,却仿佛安坐着一把巨大的琴。
为何他会如此倾注全力的弹奏?
无弦琴!这就是无弦琴!少年的十指在虚空中忧伤着,婉转如蝶梦缠绕。
那少年和那少女仿佛融入了自然,浑然不觉身外的事情,霍知命的心坎也开始消弭、沉寂,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随着少年的身子迷幻般的打开。
静!心辽远开阔而去,灵魂陡然被甩到了不知名的虚空,有双眼睛或者耳朵正在感受澄澈。这就是最远古的力量么,来自自然的召唤?
万马奔腾;蹄踏铮铮。
草原辽阔;沙沙作响。
无边落木;簌簌有声。
长河落日;浪涌涛涛。
……
看到了!听到了!
那少年依然端坐着,身体却更加剧烈的颤抖了,仿佛舞着巨阙,击打着波涛。他开始大歌曰:“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闇,谁能极之?
冯翼惟像,何以识之?
明明闇闇,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
“九天之际,安放安属?
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
俨然屈原的《天问》。霍知命的骨骼咯咯作响,随着每一问,身体沿着台阶缓缓而上。每落下一步,动作像是沉重的叹息,心中有无限疑惑。
人,神,未来!问天,问地,如何能问得明白!
纠结的问题迷惑在脑海里,迷茫成一片空白的不见涟漪的海洋。他注视着苍天,俯视着山崖下面的世界。哦?这万物成就的自然,在你的脚下眼底何其渺小空旷,而当它俯视你时,你又何尝不是微弱?透明的忧伤像爬格子一样爬满霍知命的脸,眼睛却愈加清澈而无痕。
“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当最后一句从少年的口中说出,仿佛一切停滞。少年的一切动作已经停止,仿佛需要还阳,良久,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环视左右,看到少女叹了一口气,目光从悠远的方向拉了回来,正看着登上来的霍知命。那少女目光有一点贪婪,仔细地看着来人。
他就是霍知命?少年和少女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少年叹息了一声道:“看来人生总是要面临许多新的问题要探究。”
少女含笑不语。在霍知命看上来的刹那,别过了头,又看向了天空。
霍知命被少年那磅礴气势的天问弄得心情依然是沉重的,心情压抑如有一块巨石。在登上山崖的一刹那,看到前方辽远开阔,一股山风袭来,心情才刹那释放。少年明显看到了霍知命情绪的变化,喜道:“看来你听懂了我的无弦琴。”
霍知命摇了摇头,他只感到身体的一个地方分外的冰凉,他叹息道:“弹此琴者,应该有着巨大的痛苦和忧伤吧,而我不懂,却似乎又能感觉到。”
少年笑道:“这就是了。这就是人心底的微妙,也许你我之间存在一种共鸣。”
霍知命点了点头,抱拳道:“在下霍知命,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少年长笑道:“难道你不知道,此次前来,你要跟谁一战么?”
霍知命吃惊道:“牧羊主人!”他这才想起自己此次的目的,而对面前这妖娆的少年,他终究大吃一惊,刚才的那一点好感也顿时无影无踪,换上的是激烈的思索。
多么可怕的对手,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竟然有着这么好看的笑容,那么澄澈的眼神。
牧羊主人看着眼前的霍知命,也在他的眼睛里出乎意料的看到了一种澄澈,那种清的深邃的眸子,仿佛可以看到有着一个透明的心灵。不该是这样的,听人说过他杀人的时候有一张扭曲的脸,眼睛里冒着仇恨的火光,被仇恨燃烧的人,怎么可能有着这么无辜的眼神。看不到坚定,看不到沧桑,只看到暗涌的忧伤,仿佛无助的,仿佛被动的。牧羊主人的眼睛里竟然升起了一丝悲悯,对于他来说,这是可怕的。
而这仿佛是一个化学反应,霍知命的眼神里随着这一丝悲悯,仿佛捕捉到了什么,眼睛中流露出一种同龄人的欣赏。
牧羊主人别过头去,手在虚空中捏了一下弹开,继而在空中端住,叹道:“这个时代,像我们这样年纪的人落魄在江湖的原本不多。”
霍知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回答道:“是。”多半的少年虽然开始闯荡江湖,却还有祖上保护。他突然有些感慨地想,如果父亲还在,霍家还在,他想必也是这样了,而现在他只不过是一个无根的野草。
牧羊主人的感慨也多半如此,只不过,因为境遇不同,他想到家事还在,他还是个公子哥,日后是朝廷的官员。而人生偏让他遇到了这样的少年。他喃喃道:“既然我们这一类人太少,为什么不能同舟共济,偏偏要你死我活呢。”
霍知命道:“我并不想……”
牧羊主人打断道:“这是宿命,我们没得选。——你认识她么?”牧羊主人指着少女,正是诺兰。
霍知命原以为是侍女,也没有多看一眼。现如今顺着牧羊主人的手指,看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一身傲骨般的站在那里,面部化着很浓的装。深黑的眼影,眼皮上有一抹金砂,长发结满铃铛,发髻边缘挂着神秘的图案彩绸,说不出的诡异莫测,当下不解。只是那双眸子闪闪发亮,漆黑如墨,似有无限话语要对霍知命诉说,一股情愫在眼中打个转儿,像河水一样要流下来,不禁让霍知命心中一动。
这是谁?那眼神?
霍知命霍然不解,却没有在脸上过多地写下,他有点读懂了,这女子仿佛在向他呼救。
牧羊主人没有在霍知命的脸上寻找到自己要的答案,当下说道:“她叫诺兰,她说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们该见过面吧?”
诺兰?霍知命心中动容,复又看了一眼诺兰,由于浓妆看不出诺兰的脸是否已经绯红,而霍知命的心里却犹如揣了一只兔子忐忑不安。对方那期待的眼神,仿佛在肯定着一个答案,那含情的焦急仿佛不容他拒绝。
霍知命隐隐与某些事情关联,又不敢猜透,是的,这个名字曾在瞎子的内人的口中得知,因为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原本不多,所以记得特别清楚。然而她怎么会在这里?霍知命疑惑地望着诺兰一眼。
牧羊主人傲然笑道:“如此简单的问题还想不明白。你生,她跟你走;我生,她跟我走。”
霍知命不明所以,又看了一眼诺兰。虽然诡异的样貌让他没有多少好感,但是那眸子里的光泽却让霍知命仿佛读懂一些什么。诺兰始终没开口,她将所有的忧伤、关注、恳切缩进了眸子里。她暗想,霍知命能懂么?这样平白无故的多出一个女人?
霍知命是不懂的,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然而女人期待的眼神却让他多了异样的温暖。那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信任,他自然能够感觉得到。霍知命毕竟血气方刚,原本就是个涉世不深没有机心的人,其他没有多想,心中暗道:这个女子想必是被牧羊主人掠来的,向自己求救吧。想及此,不禁豪情万丈。
牧羊主人示意霍知命坐在巨岩的石几上。霍知命索性坐了下。
牧羊主人缓缓道:“我终究不明白,杀手秋夜为什么会败在你的手上。”
霍知命茫然的望着他道:“这个人,我倒没听过。”
牧羊主人笑道:“是了,就是被你断了刀的那一个人。”
“是他!”霍知命失声道,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在霍知命的眼前晃动。他汗颜道:“我哪里能打得过他,只是侥幸断了他的刀!”
牧羊主人有三分佩服道:“能够断他的刀已经很了不起了,秋夜这人出招狠辣,常一招毕命,你竟然没有给他下手的机会,可见武功不俗。”
霍知命叫一声“惭愧”。
牧羊主人继续道:“秋夜这人很了不起,据说当他满身杀气的时候,方圆百里的婴孩都会啼哭,一跺脚,山那边的人都会感到心惊肉跳。”
想着秋夜那可怕的骇人的气势,霍知命叹道:“幸亏当时我没有知道他的身份,否则早已经在气势上输了。哪里还敢拿刀。”
“这话倒是不错,看来你的武功不错,运气也不差!秋夜,于家杀手秘籍的的嫡传,想必现在在训练自己的儿子了吧。只是我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会封刀,竟然会是你让他有了这样的打算,可怜了他那么多年辛苦的训练。”
霍知命羞愧无当,当下不语。牧羊主人继续道:“于家杀手秘籍的训练是极其残酷的。几年前,我在路上遇到一个弃婴,左手残废,我看他可怜,原打算把他带回家中。这时候,出现了一个男子,他的眼睛只要看一眼,就会让人心寒,这就是秋夜。他阻止我抱走婴孩,他说那是他的孩子,他是要这孩子被一个穷苦的人家抱走养大,说我会让这孩子娇生惯养。”
霍知命奇怪的听着,诺兰也定定地站在那里聆听。
“我这才知道于家杀手秘籍训练之残酷。他们为了秘籍代代相传,就要选择一个孩子单传下去,其他的孩子传宗接代。首先将选中的孩子遗弃,弄残他一条胳膊,被穷苦人家收养,这孩子在这样的环境里生长,就会被磨练的孤傲冷漠,而后生父在他懂事的时候开始寻回他,传他杀手秘籍。据传,这秘籍的练法也是盗挖死人的尸体操练,待到割的皮肉不剩,再将尸体送回坟中,所以在于家杀手的眼里只有死人,他们拥有狼一样的眼睛。”
霍知命骇然道:“如此看来,被选作杀手的孩子实在太不幸了。”
牧羊主人道:“谁又知道呢?有着傲视天下的武功,这是多少江湖人士所梦寐以求的事情,甚至许多人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所以谁也不知道继承杀手秘籍的人是否快乐,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悲伤。——话说那时,秋夜见我好心收留弃婴,虽然不让我抱走,却答应在未封刀前为我做一件事情作为补偿,而我却迟迟没有找他,没曾想,待找他为我杀人时,他已经封刀了。而我原本要杀的就是你!”原本缓缓的声音突然加重。
霍知命心头一紧,看着牧羊主人收缩的瞳孔——一缕仇恨与怨毒在少年的脸上爬满,霍知命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