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之缘
4
“孤前辈能够破得阴阳十鬼的阵法,前辈您也是功不可没。如果不是前辈消耗了阴阳十鬼的体力,孤前辈也是要费一番功夫的。”霍知命恭敬地说。
程瞎子点了点头,低下头沉思了一下,缓缓道:“后来仔细想想,我也并不是没办法破他们的阵法。在他们组成人墙的时候,以退为进,利用脱身之战,反而可以反客为主,各个击破。”
霍知命眼前一亮,叹道:“正是,一个人运动起来,比十个人有组织的人运动起来方便得多,那时,他们的阵法随着运动的消耗,自然就会出现破绽。”
程瞎子又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当初他们以人墙与我对峙,多半是处于守势,想要试探我的功夫深浅,待知道我的底细,突然合围,我就成了逃不掉的猎物。只是我当初年轻气盛,过于托大,没有想明白这一点,反而使自己处于被动局面。”
霍知命“嗯”了一声。
程瞎子继续叹道:“其实哪一个与十鬼交手的侠客不是这样?以退为进这一招看起来有些‘逃跑’的架势,所以号称‘侠客’的人反而不耻,宁可光荣的战死,也不要活的光荣,实在可笑至极。殊不知生存的意义远远大于一个愚死的虚名。这个江湖没有公平的战争,为何还要将自己放在公平的砝码上……”
程瞎子向火盆里丢下手中最后的纸钱,豁然站起了身。火堆里的火伸着火苗忽明忽暗,霍知命的脸也忽明忽暗……
5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采取回避的。程瞎子叹道。
人生这门哲学总是如此矛盾。
那年程玉奇十三岁,他的兄长程玉平用血告诉他,有些事情是必须面对的。
贤弟,如果哥哥不在了,你就是我们程家的顶梁柱!这是程玉平最后的遗言,这句话让程玉奇负疚了很多年。这句话虽然很短,却包含了兄长的许多语言:这个家交给你了,你要保护好这个家;你嫂子要靠你养了,你要伺候爹到终老了;你是这个家的男人,你要背负起责任……
于是,程玉平了无挂碍地提着剑出了他们程家的房门,面对着凶悍的马匪。
程玉奇的眼睛被嫂嫂护住,他什么也看不到。他只听到一个人冷冷地道:“程玉平,算你小子有种,今天若你逃了,我不但会杀了你得全家,还会烧了整个村庄,让你们鸡犬不留!”
马蹄儿声响,踩得人心很乱,很怕。人的惨叫声,马的哀鸣声,嫂嫂的手出了汗。程父在一旁闭着眼睛,哆嗦着嘴拼命地念叨着:“苍天保佑,苍天保佑……”
人生的嘈杂一瞬间归于了平静,程玉奇感到嫂子的手冰冷,仿佛僵住了一般。他只听到一声呼啸,所有地马蹄声渐远,他大喊一声:“哥!”迅速地冲出了房门。嫂子和父亲没有动,摊倒在地上。
程玉奇只看到了大滩的鲜血,没有看到一具尸体,只有一条长长的血迹延伸到了很远。他下意识地沿着血迹奔跑,大声地哭喊着:“哥哥,你回来呀!”在血迹地尽头,他扑通地跪了下去,嘶哑地哀号着。这哭声撕心裂肺,让乡邻的窗户关闭地更紧。
程玉奇,十三岁,他曾经那么无忧无虑,他曾经骑在哥哥地背上感觉如此温暖厚实,他还是个天真的孩子,然而在他转身回去,看到无助的父亲和嫂嫂时,他感觉自己是个男人了,拥有了无可推卸的责任和力量。他发现自己一瞬间长大了。他将心底的仇恨埋在心底,默默地说了句:“嫂嫂,扶爹爹到床上去吧……”
嫂嫂麻木地顺从地将老人扶到床上。程玉奇转身走出了房门。
他顺着密集地马蹄走出了很远很远,他终于在一片荒山寻到了兄长的尸体。他踉跄地背着他,嘴里喊着:“哥哥,我们回家了!”他拖拽着,大声地哭喊着,拼命地咬着牙,终于将兄长的尸体扛了回去。
嫂子和父亲看到尸体的刹那,都号啕大哭起来。父亲大哭着跪在门前,大喊着:“苍天哪,为何这样对待吾儿!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一下子吐了口血,昏厥过去。嫂嫂也扶在其夫君冰冷的尸体上,晕了过去。
老父病了,卧床不起。只有程玉奇与嫂子埋葬了程玉平。嫂子跪在坟前再次晕厥过去。程玉奇默默地流泪,在兄长面前发誓道:“哥哥你安心地去吧,弟弟一定会撑起这个家!一定会照顾好嫂嫂和父亲!一定会为你报仇。”然而,他却无法兑现他的承诺。父亲没过多久,郁郁而终了。
“遗憾哪。”程瞎子说。他那干瘪的眼窝里流下了两滴浑浊的热泪。“我想兑现我的承诺,奈何由天不由人,最后连嫂嫂也……”
霍知命听到这些,眼中也闪现了泪光,原来不止自己家破人亡,不知道天涯会有多少身世遭遇相同的人。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情感有了宣泄的出口,不禁热泪纵横。他忍不住问道:“你们究竟如何得罪了马匪,弄得家破人亡?”
程瞎子叹了口气,哀怨道:“家兄救人不淑啊。家父临终前对我说,以后遇到事情一定要谨慎冷静,不要随便打抱不平,殊不知,一不留心,就引祸伤身。家兄那天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被一小股马匪围攻,以为那个男子是个好人,就仗义出手救下了他。哪里知道那个人是马匪的家贼,盗取马匪多年来积攒的不少不义之财,东窗事发,想逃之夭夭,才被人追杀。幸被家兄救下,才捡了一条命。这家伙也算有点良心,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家兄,家兄这才知道惹上了杀身之祸。避无可避,只有等待马匪找上门来,做个了断。”
“怎么会避无可避呢?你们为什么不逃呢。”
“你不知道,这件事情触动了马匪的匪首柴申,是万万避不得的。这人向来心狠手辣,若是见不到仇家,会迁怒到左邻右舍、方圆百里,手段之残忍,闻所未闻。家兄又怎忍殃及池鱼呢?”
“世间竟然有如此残忍的人,难道比追魂剑还残忍?”
程瞎子冷笑道:“追魂剑的手段向来温柔的多,斩草除根他倒是做得出来,搞连坐这样的事情,他也没有这么大的魄力!”
霍知命牙关紧咬,默不作声。
程瞎子喃喃道:“那个人最后也没有逃过马匪的追杀,据说死得很惨。可惜家兄为了这样的人是枉死了……”
“为什么没有人伸张正义,除掉马匪?”
“哼!一些人忙着成名,一些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更何况君子好防,小人难防,谁会给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只有那些利益受到伤害的人才会找他们算账,然而多半都是弱者,白白丧生刀下。”
“谁说没人敢出头,家父就……”霍知命有些自豪地说,然而没有说完被程瞎子打断。
“哈哈,那时他年级和我相仿呢。正因为他爱管闲事,才会死得很惨!”
霍知命愤怒的看着程瞎子,然而程瞎子却面无表情,只顾喃喃地说道:“如果家兄不死,我还可以偷懒不练功,也许现在我日后我就不会成为一名剑客,那么我也不会瞎。命运啊,往往因为一件事情,就改变了行走的轨迹。”……
6
程玉奇三年练剑,不分白天黑夜,终于练得又狠又快!
如果一个人心无旁骛地干一件事情,他就会比常人做的出色!所以,程玉奇的剑非常地快。
嫂嫂道:“我清楚地记得,你兄长的眼睛被刀光闪了一下,柴申就开始出刀了。他的刀真得很快,你兄长只是微微地侧了一下头,想避开那耀眼的刀光,他的刀已经切开了你兄长的脖子。我永远也忘不了你兄长鲜血飞溅的情景。他们不是人啊,竟然拖走你哥的尸体弃之荒野!”
每次程玉奇练剑的时候,他都在想,柴申的刀法到底有多快,每次想来,心意难平,剑招变得狠快无比。一晃三年,嫂嫂默默地陪在他的身边,终于叹道:“你现在的剑想必必是比柴申的刀快无疑了。”
程玉奇长舒了一口气,叹道:“嫂嫂,玉奇这三年辛苦嫂嫂了。待我报了父兄的大仇,我伺候嫂嫂到终老。”
嫂嫂的眼睛含满了泪花。
山花烂漫时,嫂嫂上山采了好多的野花,编制了花环。她精心地做了许多酒菜,买了上好的酒馔,挎着篮子和玉奇一起来到亡父和亡夫的坟前。一番祭奠,嫂嫂摸着石碑略有脱落的文字叹道:“等这样的一天,真是太久了。”那发自内心的微笑挂在了她的脸上,嫂嫂原本是个爱笑之人,经过这样的变故以后,程玉奇就很少看到她笑了。程玉奇一声长吟,也低叹一声。
嫂嫂对自己的亡夫叹道:“玉平,奇儿这三年没有白费功夫,我相信他一定能够为你和爹爹报仇的,你和爹爹在九泉下,死也瞑目了。”他转而对程玉奇道:“奇儿,你要记住,你一定要在柴申未出刀之前杀死他,这样你的胜算更加把握。”还未等程玉奇答应一声,嫂嫂竟然气绝身亡了。
程玉奇悲痛万分,哭喊着抱着嫂嫂,在父兄的坟前哭得死去活来,大叫道:“哥哥啊,我彻底辜负了你啊。你让我照顾父亲和嫂嫂,我却一样也没有办到!”声音凄厉,平添了心中的怒火和仇恨。
程玉奇用双手将嫂嫂和兄长合葬在一起。那天的太阳很大,似乎有一点毒,程玉奇想:为何没有雨呢?
7
这一天却下雨了,而且格外的大。
程玉奇站在荒山上,静静地等。
那是兄长尸体找到的地方。
为这次行动,他很满意。柴申会带着马匪的大部分人经过这里的。只是或早或晚的事情。那场大雨让程玉奇感觉无比的畅快。
大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天空出现了晴云。一队人马由远及近,吵闹声、咒骂声不绝于耳。马蹄儿踩着泥泞的道路溅起的水声似乎很疲惫。马匪们拐到这条路上时,就看到了一个少年挡住了去路。全身上下的衣衫低着水,紧紧地包裹住了全身。雨后的太阳有些慵懒,雨后的天空过于晴朗,程玉奇手中的剑在雨后变得夺目而可怕!
马群停在哪里打着响蹄,谁也没有说话。
当程玉奇从马背上挑下第七个人的时候,柴申出刀了!他的刀果然很快!而程玉奇就是要他出刀!他冷静地看着那把刀,从马腹窜到柴申的另一边,让柴申大吃一惊。他快速变招,斜劈过去。程玉奇不慌不忙,剑尖划向了刀锋地刃口,整只剑迅速地贯穿了柴申的心脏。程玉奇冷笑着抽出剑,迎在马群前面狂笑着。马群躁动不安地嘶鸣,所有的人吓破了胆。许多人翻身下马,跪地求饶,其他的人也无可奈何地放下了兵器,跪到了地上。
杀了柴申的程玉奇,那股暴戾之气一下子松懈下来。他叹道:“既然你们求饶,我又何必滥杀无辜呢。”他低垂着眉,不知道是轻松,还是沉重。
就在这时,一团泥巴飞溅过来,程玉奇措手不及,在躲避的刹那,一支长枪刺了过来。程玉奇待欲格开,突然飞来一块石头,带着泥水将枪尖打偏。
这时,跳出一个少年喊道:“好不卑鄙,人家已经放过你,竟然还要下黑手。”那块石头正是他投掷过来的。
后面跟着一个妇人,嗔怪道:“用你出手,那位小公子是能够应付的。”
如此一缓,程玉奇已经看清那个手持长枪的人是一个马匪,竟然想卑鄙得偷袭他。程玉奇怒不可遏,一剑挥断了他的右手,怒道:“既已饶你,为何偷袭于我!”
那马匪傲然道:“杀了你,我就可以作老大,而且我本来就没有诚心求饶。”说完这番话,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竟然了断了自己。程玉奇不仅唏嘘不已,转而对地上的其他马匪道:“难道你们也想要在下的命不曾?如果想来,尽管来!”
马匪们齐叫道:“不敢!”骑上马,搬起死去弟兄的尸体,一溜烟的逃跑了。
程玉奇这才想到该谢谢别人的出手相助。那少年却笑道:“我哪里帮助你了,没听我娘亲说,我是帮倒忙。实在惭愧得紧。兄台倒是令人佩服,没有赶尽杀绝。”
那妇人却似乎在训斥那少年道:“那些人坏事做尽,死有余辜。这样的妇人之仁可要不得,没看那小公子,若不是武艺高强,非丢了性命不可。”这话听得程玉奇脸上一热。
那少年却不以为然,道:“若是那些人肯诚心改过,我倒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
那妇人生气道:“不让你吃点亏,你是不会长记性的。——我让你起床,你赖在床上不起,耽误了一个时辰,看看吧,让小公子抢了先。看我回去怎么罚你。”
“除暴安良哪里分什么先后,谁做不是一样。柴申的力量、招式我也看得明白,我也可以在一招之内要他的命。不过,程兄弟刚才的那一招实在是高明,比自己动手更加痛快!”
那妇人颔首点头。仿佛想起什么道:“这位小公子,看你出招之时,怨气极深,希望你以后化掉剑上的戾气,否则会影响你的心智。”
程玉奇不无感激地谢道:“多谢前辈指点,还未请教前辈和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那妇人笑道:“妇人我叫霍秦氏,这是我的儿子霍元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