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魃(7)
拿玫慢慢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valis单手捧着她的脸。
他的手和她的脸都沾染了黑血, 仿佛被涂上了暗沉的颜料。
拿玫:“?你的手也脏了。”
“没关系。”他说。
他依然固执地将她脸上的血一点点擦掉。
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撕碎的桃花绢布层层叠叠地堆砌在他们身边,像是落了一地春雪。
*
路显扬和万祺赶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痴缠的场景。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了滚落在地的僵尸头, 又开始了沉默的对话。
路显扬:气氛为什么有一点点奇怪。
万祺:汪汪汪, 狗粮你还没吃饱吗?!呜呜呜。
路显扬:你怎么哭上了?
万祺:哭valis啊啊啊他不是我们的valis吗怎么又变成了拿玫的狗男人??
路显扬:呃, 其实“又”这个字用得有点微妙。
万祺:汪汪汪, 呜呜呜。
路显扬:好吧, 这个话题看起来是没什么继续下去的意义。
于是他蹲下身去, 观察那具身首异处的尸体。
匕首掉落在一边。
“这匕首是哪里来的呢?”他忍不住喃喃自语道, “所以将僵尸的头割掉, 也是杀死他的一种方法吗?——还是说, 匕首其实是关键道具?”
他又试探地握住它,对着僵尸的身体戳了一刀。
万万没有想到——
僵尸的身体实在是太硬了,匕首根本没戳进去。
“铿锵”一声,刀刃直接断成两截了。
路显扬:“……”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这只轻易断裂开的匕首, 仿佛懂了什么。
刀没错, 僵尸也没错。
——错的是拿刀的人tat。
他又神情复杂地望了拿玫一眼。
拿玫的心情也很复杂。
她难以想象自己居然做了一件这样无私的事。
这实在是完全不符合她的人设!!
正常情况下,她不是应该把人推出去挡刀吗?!
一个机器人, 一个机器人假扮的npc, 难道还会怕僵尸?!
但那似乎完全是一种本能。
是她根本无法去解释的,身体的本能。
为了掩饰这突如其来的尴尬……
她只能怔怔地坐在地上,假装自己已经灵魂出窍。
“好了。”valis说。
拿玫依然在发呆:“好什么好?”
“你的脸, 擦干净了。”他说。
拿玫:“……”
不, 她并不觉得她的脸擦干净了。
她的皮肤依然记得那温热的触感。她满脸都是狗男人的指纹。
呜呜呜,她脏了。
摇曳的煤油灯下, valis的眼里仿佛也有一丛火。
难以形容的火焰, 在忽明忽暗地跳动着。
拿玫忍不住问他:“刚才你为什么不躲?”
“躲?”他无意识地重复道, 琉璃珠一样的双眼凝望着她,“为什么要躲?”
拿玫:“……”
这个问题听起来很没有常识。
但他的眼神里却有种孩童一般的纯真,让她简直没有办法去喷他tat
“因为不躲你就会死,会变成僵尸。”她说。
他说:“但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躲’。”
拿玫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抽动了一下。
不知为何,她回忆起他们在第一个游戏里的场景。
玻璃尽碎之后,他毫无反应地站在原地,脸上满是碎片和划痕。
深而长的血痕——本该是无比狰狞的,但他却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他是真的不会躲。拿玫想。
她无法控制地伸出手去。
在掌心即将触及他的脸颊的一瞬间。valis的眼底出现某种微不可察的挣扎。但他最终还是温顺地停在那里,任拿玫的手也抚上了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光洁无瑕的脸,那张脸上有瓷器一般的光。他的皮肤依然充满了温度,拿玫的手指反而是冰冷的。
“疼吗?”她忍不住问道。
valis没有回答。
某种难以形容的温情,像是红线一般,将坐在地上的两人缠绕起来。
直到他突然对拿玫说:“我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
拿玫:“他?谁?”
valis:“你们刚才想问的问题。昨夜那个突然跳上戏台的武生。”
拿玫:美女懵逼。
??为什么这么好的气氛突然要说这个?!
她抽回了手,顶着一张冷漠脸:“哦。所以呢?”
路显扬就很激动了。
让直男看不懂的琼瑶剧环节终于结束了!!
于是他一把接过了话茬:“哪里?他是从哪里来的?”
valis缓缓站了起来:“随我来。”
跨过被撕烂的幕帘,他将众人引回到了舞台。
眼前的一幕却令人震骇。
舞台上犹如一座血池。
每往前踩一步,都要踏进浓稠的血液里。
台前还挂着两只红灯笼,两相映照之下,似乎铺天盖地都是一片血红。他们的眼珠都被染成这不详的红。
路显扬:“这里发生了什么?!”
万祺:“死、死人了?”
拿玫:“打扰了,可是一个人的身体里能流这么多血吗?”
万祺:“……也对哦。”
valis平静地蹲下身。
他轻轻用手指蘸了一滴鲜红的液体,若有所思地放到鼻尖。
“这不是血。”他说,“是颜料。”
拿玫敬畏地看着他:“你好懂。”
valis:“还好。”
万祺却感到很安慰地拍了拍胸脯:“不是血就好。”
拿玫又羡慕地看了看万祺的手。
万祺:“???你的眼睛在看哪里?”
唯有路显扬望着面前的景象,依然觉得头皮发麻。
他们在后台的这段时间,前后总共又两个人接连出去寻找班主,却无人回来。回来的反而是——
班主的僵尸。
而舞台上亦悄无声息地被泼上了鲜红的颜料。
究竟是谁干的?
无论如何,众人踩在这满地的鲜红颜料里,总归是有些狼狈。
唯有valis虽然穿着衣袂飘飘的戏服,却半点没有沾到颜料。
拿玫眼巴巴地看着他。
接着她就亲眼看到valis的脚错了一步。
这一步的行差踏错,令他衣服的下摆终于也沾了一点红。
像是一张素白的画卷,突然被染上了颜色。
拿玫:嘻嘻。谢谢,爽到了。
他们从戏台边缘小心翼翼地走了下来。
戏台比他们想象中要高,大约也有小半个人的高度。
valis:“他从这里上去的。”
路显扬:“???从戏台里面吗?!”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这劣质的、高高的戏台。
接着他意识到:这高度本身就很蹊跷。
“你的意思是,这下面或许还藏着一个地下室。”
路显扬走上前去,轻轻敲了敲戏台底板的表面,又贴着耳朵凑近去听,最后一脸凝重地说:
“这里面是空的。”
他在墙面一阵反复摸索,终于似乎找到了什么机窍门。他将整块木板都挪了下来。
背后是一扇小小的、半人高的铁门。
需要躬身才能进去。
门环上锈迹斑斑,还残留着一点黑红的血迹。
但他毫不在意地握住了这油渍渍的门环,轻轻一拉——
“吱呀”一声。
门开了。
他闻到了一股潮湿和闷热的气味。像是有人将一块发臭的毛巾捂住了他的口鼻。
一片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飞了出来,直朝着他的脸撞了过来——
他惊得一跳。
那黑漆漆的一团东西发出了吱吱吱的叫声。柔软的绒毛附着在薄薄的骨骼上,下面是尖利的獠牙和玻璃珠一般的眼珠。
硕大而无神的双眼令路显扬悚然一惊。
……竟然是一只蝙蝠。
蝙蝠吱吱叫着,略过他的头顶,飞了出去。
万祺惊恐地仰头看着蝙蝠的轨迹:“舞台下面为什么会有蝙蝠啊?!”
拿玫:“因为吸血鬼来了?”
万祺:“喵喵喵?串戏了?!”
拿玫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你一定没有看过……”
万祺:“够了,不用说了,我什么都没有看过。”
路显扬深吸一口气,正打算探身进去,看看地下室里的情况。
拿玫却在他身后喊了他一声:“喂,路显扬。”
他:“?干嘛。”
拿玫幽幽地说:“不是,你非要现在下去吗,你找死吗,明天再去不行吗。”
灵魂拷问。无情三连击。
路显扬露出一个绝望的表情。
“我知道你只是想回去睡觉了。”他回过头。
拿玫:“被你发现了。”
“但你说得对。”路显扬更绝望地说,“我们白天再来,确实会比较安全。我不该急于这一时。”
没错,这才是让他最抓狂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直在咸鱼的拿玫,却会因为……
各种奇奇怪怪的原因,而找到更正确的解题思路。
拿玫露出了一个矜持而快乐的笑容。
“那你呢?”她又回头去看valis,“我们要回去了,你呢?”
她恰好望进了一双幽深的眼底。
或许他一直在看着她。
valis平静地说:“我就住在这里。”
“嗯?要不要跟我们回去?”拿玫像个老妈子一样碎碎念道,“这里又破又旧,感觉住得很不行啊。”
万祺眼睛睁大了,她用手肘推了推路显扬:你看看你看看,才认识几个小时,拿玫就要把男神拐回酒店了?!
路显扬:???关我什么事?!
valis却摇了摇头:“我是戏班的人,不能离开。”
拿玫扁了扁嘴:“好吧。”
他站在戏台上,静静地目送他们离去。
在临出戏楼前,拿玫忍不住又回过头望了他一眼。
valis依然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
他身形挺拔,站在满地凄艳的红漆之中,如同戏台上的一抹游魂。
*
云谷客栈倒确实是住得很好。
拿玫一夜好眠。
次日早晨,三人在楼下吃早餐。
客栈的一楼人声鼎沸,每一张桌子上都坐了人。肩上搭着毛巾的店小二在拥挤的饭桌间穿梭,身姿十分灵活。
拿玫快乐地啃着包子,感觉自己终于回血了。
突然他们听到隔壁桌的人在议论些什么。
“嘿,你听说了那戏班的事吗?”其中一人神神秘秘地说。
另一个人是个大嗓门,他大声道:“谁不知道啊!嗐,你可别说,这戏班来了不过半个月,怪事倒是一桩桩的。”
第三个声音出现了。
这人比较清高,说话拿腔拿调,先清了清嗓子,才慢吞吞道:“不瞒你们说,我家中有长辈对风水是略通一二。他曾对我提及过,那座戏楼的风水……可不是很好啊。”
“怎么不好?你快说说!”大嗓门来了兴致,连声催促道。
“天机不可泄露。”刚才的人又故弄玄虚道。
第一个说话的人却叹息一声:“哎,可惜了,那戏班里也不是没有腕儿的,我记得唱青衣的那个就很有几分真才实学。”
“哦,你说那旦角?他确实不错,就是……总差点人情味儿。一板一眼,太周正了。"
“也是,总是差了点意思。”
大嗓门又道:“嗐,现在人人都去看电影了,还有谁去听戏呢?”
“是呀,咿咿呀呀的旧玩意儿,忒没意思了。”
拿玫听到后半段话就很不爽,她停下了啃包子的动作,打算过去教教这几个人如何做人。
但比她动作更快的是路显扬。
他飞快地站起身来,朝着那桌人走了过去:“几位大哥,你们刚才说戏班子里有不少怪事儿?真的吗?”
其实他态度还算不错,但是对面桌的人却完全不买账,甚至于还吹胡子瞪眼地说:“你谁啊,外地人?轮得到你打听吗?!”
接着几个人才注意到他身上的道袍。
他们又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哎唷,您几位可不就是镇长请回来的‘大师’吧?”
路显扬黑着脸说:“是又怎样?”
“不怎么样。”他们哈哈大笑道,“您请,您请。”
说完他们便将手中的碗往桌上一砸,扬长而去。
路显扬嘀嘀咕咕地回到了他们这桌。
“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他说,“这小镇上的人……对道士的态度好像都不是太友好。昨天镇长那几个手下也是。按理说,我们是镇长请回来的高人,不应该态度很尊敬吗?”
拿玫哼了一声:“他们对戏班的态度不也很差吗?”
路显扬皱着眉沉吟道:“是啊。我觉得这一定在暗示着什么。”
他们从客栈又步行回到昨日的戏楼。
这小镇看起来还算繁华,街头熙熙攘攘,孩童的欢声笑语里混杂着小贩的高声吆喝。空气有种久违的烟火气。
只是三人穿着道袍行走在其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虽然没人对他们指指点点,但他们时不时也会撞到某种异样的眼神。
路显扬嘀嘀咕咕道:“真的很不对劲啊。”
突然他们听到了一阵惊天动地的鞭炮声。
“什么鬼!!”万祺从来没听过这么响的声音,她吓得立刻捂住了耳朵。
喜庆的红色鞭炮犹如一条粗壮的红色响尾蛇,炸出一股浓烈的硝烟味。迷蒙的白色烟雾随之而蒸腾了起来。围观的人们却笑容满面,连连高声叫好。
他们正在庆祝一部新电影上映。
崭新的海报上,一对男女十分痴缠地抱在一起,背后是远处的高山白云,以及象征着新时代的摩天轮和发电厂。
上面四个大字,《野草闲花》。
相比之下,不远处那座小小的、无人问津的戏楼显得如此萧条,近乎于一座阴森的鬼楼。
明晃晃的日光之下,房柱上斑驳的红漆也显得更加破败;正门前挂着一块极其破旧的、歪歪扭扭的牌匾。
拿玫:“这地方风水真的不太好吧。”
万祺:“?你还懂风水?”
拿玫:“其实不是很懂。但我觉得这些东西一看就不是很吉利。”
她随手指了指戏楼边的空地。
大概是前日下过雨,地面仍然是潮湿的。湿漉漉的泥土地上堆满了废弃的木板,木板上又爬满了青苔。
而在更远处……
“卧槽,那是尸体吗?!”万祺喊了出来。
地上分明躺着几个人。
姿势诡异,白生生的手臂上满是青黑的泥土,犹如一截脏兮兮的莲藕。
他们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
万祺又习惯性地躲在拿玫的身后。
直到她看清了地上躺着到底是什么。
她碎碎念道:“吓死我了,原来不是人啊。”
躺在地上的并非死人,而是几具栩栩如生的泥人。
只是泥人像已经被摔碎了,脸上满是裂痕,仿佛脸部皮肤被利刃划开。
铜铃般怒张的眼睛,摔烂了半截的血盆大口,似人而非人,更加深了某种奇特的恐怖感。
“这戏院也绝了,唱戏就唱戏,干嘛要做这么恐怖的泥人?”万祺忍不住吐槽道。
拿玫:“所以他们被扔了啊。”
万祺:“……扔了更恐怖了,哭哭。”
“终于找到您了。”他们的身后突然有人说。
万祺还沉浸在面前的恐怖泥像里,她被吓了一大跳。
拿玫也不耐烦地转过头去。
他们看到了一张苍老的脸。
翻黄的脸又干又瘦,像是一张陈年老树皮。
镇长恭敬地说:“听闻大师您昨日在戏台下有所发现。”
拿玫:“你消息很灵通嘛。”
镇长假装没听懂她的明褒暗贬:“我特意叫了几个戏班的后生过来,待会儿陪着大师您一起下去,彼此间也有个照应。”
拿玫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对路显扬说:“看看,来催我们上班了。”
路显扬:“……大姐你是怎么把天师当成了社畜的。”
进入戏院的一瞬间,他们却又听到了熟悉的唱段。
“去时陌上花似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valis依然站在台上唱着那一折《春闺梦》。
唱的也依然是那一句。
那声音既清又亮,却也带着难以形容的哀婉。尾音颤颤,如枝头一枝海棠,摇摇曳曳地坠落进尘土里。
他并未勾脸,也没穿戏服。
但饶是如此,站在舞台上的他,依然与平时迥乎不同。
万祺打了个寒噤:“虽然这么说有点对不起男神,但是这出戏……在白天听也好瘆人啊。”
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个人解释道:“您是刚来,不知道咱们戏班子里的这位就是这样的。他向来是日日夜夜都在台上练功,从来不肯休息。”
“嗐,都死了三个人了,连班主都死了,润生也失踪了,真不知道他在唱个什么劲儿。”另一个人却不屑地说。
“嘘,可别让他听到了。有你好看的!”前面说话的人警告道。
路显扬敏锐地问道:“润生是谁?”
镇长接过了话茬:“正是昨日先出门寻班主的后生。”
路显扬心想,班主都变成僵尸了,他多半也凶多吉少了。
“后来出去的那个人呢?”他又问。
镇长轻描淡写地说:“他倒没什么,人还是好好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和他谈谈。”路显扬说。
关于昨夜的事,他心中还有太多疑惑。
镇长:“那是当然。”
一行人渐渐又走到戏台前。
valis本该沉浸在那出《春闺梦》里,他却停了下来。
依然是那张英俊的脸。
他的眉眼间有种沉郁之气。他还在戏里。
“你们来了。”他眼神淡漠,俯视着拿玫。
“是啊。”拿玫说。
valis轻声问:“来做什么?”
拿玫指了指戏台:“我们要去你下面了。”
话一出她的脸就绿了。
糟糕,好像她又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不是!我是想说!!我们要去这个戏台下面!!去地下室!!!”她绝望地解释道。
路显扬:“……你别解释了。求求了。”
valis凝视着她。
他并未说话,却发出了一声轻笑。
这笑容如同冰雪消融,令这张脸陡然间生动了起来。
漫天银河都藏在这双眼底。
拿玫睁大了眼睛。
她大脑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句诗。
「为何她在散着金粉的眼皮之下,用那双金色的眸子,看着我?」
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在这个副本里,他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原来他笑起来可以这样好看。
※※※※※※※※※※※※※※※※※※※※
“为何她在散着金粉的眼皮之下,用那双金色的眸子,看着我?”——来自王尔德的《莎乐美》
关于戏班和电影的部分是完全架空的,主要为剧情服务。不过《野草闲花》这部电影是真实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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