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深处-3
春日晴好,元羡看看画舫外的荷叶连连,转首冲皇穆傻笑。她今日钗戴得远没有那天啰嗦,一身鹅黄,娇嫩极了。
龙见泡完茶,胡乱行了个礼,捞起乐芝就飞走了。他体型太小,飞得远了只能看见一只大白猫在湖面上缓缓划过。
“尝尝今日的茶。”皇穆一直担心途中乐芝挣扎,龙见把它掉水里,见龙见后来飞到岸边,放下心来。
元羡喝了一口,觉得十分清甜,“这是什么茶?”
“春山空,麒麟北部驻防地山上的特产。”皇穆介绍着。
元羡点点头,低头喝茶,吃荷花酥。
一时无话,他想着问点什么,说点什么,可想到的,好奇的,都是她在白虎的夫君。他不妒忌,但是想知道。可也知道,他问不出什么。
“殿下,”皇穆出口就发现自己又叫了他“殿下”,她无可奈何地笑了,“要不我还叫你‘殿下’吧,天后也称天君为‘陛下’的。”她说完才觉得自己这个例子举得不是很恰当。
“说起来你也是‘殿下’,难不成你叫我‘殿下’,我也叫你‘殿下’? ”元羡本来字启洵,“和湛”这个表字,是他新近给自己起的,他自己本来也还没习惯,皇穆的屡屡拒绝,让他不由怀疑这个字真的特别拗口难听。
皇穆一脸诚恳:“你可以叫我’主帅 ’。”
“别人都叫你‘主帅’。我要和别人不一样!”元羡开始耍赖,“要不你给我起个表字。”他一脸期待。
皇穆立刻道:“我还是叫你‘和湛’吧。”
“你的字我还没想好,想到的一些都配不上你,还是先叫你‘宝璐’,想到配得上你的,再告诉你。”元羡看着他笑。
“有劳,和湛。”皇穆差点脱口而出还叫他 ‘殿下”。
元羡笑起来,他看着皇穆搭在桌上的手,跃跃欲试。这几天他们亲近了一些,开始有些说笑,皇穆对他松懈了一些。
皇穆见他又向自己这边瞄来瞄去,便伸手去握他的手。元羡有点吃惊,心里很愉悦,他摩挲着皇穆的手,渐渐不满足起来,起身坐到她那边去,她笑吟吟温柔地看着他。她眼里总有种温驯,在面对他的时候。有种小羊软绵绵的温驯,每每让他想要搂在怀里。她看他的眼神,和她看别人不一样。她面对别人的时候,没有这么柔软。
他拉起她的手,眉头微微皱起,她的手腕上还缠着绷带。“还疼吗?”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绷带。
“还是有些疼,不过有点习惯了。”皇穆笑着说。
“什么时候才能好?”元羡以为她会强撑着说不疼,听到她说习惯了,心里又皱皱的。
“还有十几天。”皇穆抬手摸了摸头上的珠钗,将靠近元羡那侧的一只簪子□□,靠向元羡。元羡有些吃惊,向她那边挪了挪,张开手臂搂她。皇穆枕着他的肩膀,轻声说,“我背上有伤,”他本来快搭在她背上的手立时僵硬起来,皇穆将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肩膀,“这里没事。”元羡的手于是虚虚扶住她的肩膀。皇穆的香气渐渐涣散荡漾开,柔柔地将他拢住,皇穆在他怀里,软绵绵靠在他怀里,手里握着一支翡翠簪子。像个寻常的身娇体弱的女孩子。
可她的孱弱,却是因为征战。
他最近与众将熟悉了,加上他的刻意打探,渐渐知道应龙之战何其凶险。本是蛟族作乱,鏖战到双方都兵马疲惫,麒麟隐隐有获胜之势时,姜漾却率龙族突然现身,直取大营,当时陆深等人分兵追击,皇穆坐镇的大营兵马不足八百,战将仅列英齐、程棠二人。她一面命人鸣金召众将归营,一面命身边的军士列战盾,备龙弩,自己率列英齐,程棠等几十人迎战姜漾。
陆深等人听见金鸣声急回营之时,皇穆已经将姜漾逼回原身,战得难解难分。
他听到的那些众说纷纭的版本,到这里还能够统一,说得也大概是一个故事,还有些说法是皇穆早知道是姜漾作乱,故意分兵,上演空城计诱姜漾现身,之后将其斩于麒麟阙下。
他觉得这个版本的可能性不大,皇穆不是一个冒险的人。只留不到八百人引应龙直取大营,打不过怎么办?他查看了当时的邸报,姜漾当时所率的那支军队,水族近三千。而在这之前,天君刚刚批准了姜漾为东海龙君世子的奏疏。
那些关于皇穆与姜漾杀得难解难分,天地为之变色的故事,哪怕元羡,如今为皇穆正如痴如醉的元羡,也没法相信。
因为每个版本都不一样,并且之间差距大极了。
连武器都不同,最多的是麒麟阙,也有鹿鸣琴、凤鸣弓,太平弩,或者出云戟。
他前几天才知道出云戟是陆深的灵枢器,皇穆用出云戟,那陆深当时用的什么?
但不管传说如何离奇,应龙一战的凶险与艰难,是众人都承认的。大概正因如此,应龙之战,除麒麟外的众人,才绝口不提。
怀里这个香极了的女孩子,不久前刚斩杀了一条应龙。
他对她身上的矛盾感,沉迷不已。
“累了?”他轻声问。皇穆前几天和他说了自己最近除了上午能在鹿鸣堂支撑一两个时辰外,其他时间都昏昏沉沉的。
“没有,一会儿就好。”皇穆摇摇头,声音粘粘的。
他笑起来,正了正身子,让她靠得更舒服些,接过她手里的翡翠簪子,拿着把玩。簪首雕着一大一小两朵翡翠芍药,簪杆是黄金的,打成花枝模样。他翻来覆去地看,以前没觉得小女孩的玩意有多有意思,如今却觉得总也看不够。
她戴芍药,正合适。
她戴什么在他眼里都合适,都相宜。
他第一次见她时,玉兰正好,于是觉得她像玉兰一样,及至后来梨花开,海棠开,牡丹花开,芍药花开,他就在心里,随着花信,将她如花了一番。
如今是芍药的花期,他当然又觉得,她艳美如芍药。
皇穆靠在他怀里居然就睡着了,阳光透过窗棱射进来,打在她脸上,毛茸茸金溶溶,随着画舫的轻轻晃动,她脸上也波光粼粼的,睫毛在脸上打出两道阴影。他看得到她眼下,即使脂粉也盖不住的淡淡的乌青。
皇穆睡得不踏实,她向元羡怀里又钻了钻,皱着眉头极不舒服的样子,元羡以为碰到她身后的伤处了,不由向后挪了挪,皇穆却一把搂住他的腰,不让他动,她在他肩膀上蹭来蹭去,之后伸手摸向自己靠着元羡的那半张脸,将那侧的耳环取下,松松握在手里,呼吸渐渐绵长起来。
元羡把耳环接过来,是个白玉小葫芦,黄金雕饰着叶子和枝蔓,他忍不住又笑起来,不知是为什么,但就是很高兴,他心下无比熨贴,想这样抱着她到天荒地老。
他拢着皇穆,觉得这样她可能还是不舒服,看了看里间的榻,他想抱她进去,但又怕她觉得自己轻薄,转而想,这样难道就不轻薄了吗。
“我抱你进去好不好?”他轻声问。
皇穆迷迷糊糊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没理解他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松开环着他腰的手,垂着头起身。元羡不由又笑了,她似乎没听见“我抱你”,以为只是说我们进去,他拉住她的手,去搂她的腰。
皇穆“嘶”了一声,脸皱了起来。
他碰到她身后的伤处了。
他们渐渐熟悉,他渐渐知道皇穆背上的创口极深长,但那几道伤口究竟什么形状大小,都是他所不知道的,他没想到她腰间也有伤。
“碰疼了是不是?”他张着手想扶她又不敢动,怕又碰着她。
“没事的。”皇穆弓着身子,脸色苍白地摇摇头,她疼得有些清醒了,但还是困。
元羡扶她略站了站,不由懊恼起来,她伤在背上,哪里能抱。
“我扶你过去好不好?”他轻声问。
皇穆被他不敢高声语地小心翼翼逗笑了,点点头,“心疼了?”她懒洋洋地问。
元羡没说话,点点头,之后想起来她看不到,“嗯。”他有点闷闷的。“认识你以来,一直在心疼。”他把枕头拍了拍,扶她坐在床榻边上。
皇穆特别懒,她没受伤的时候,只要不去麒麟大营,在家里一半时间都躺着。所以差不多每个房间都有榻。
这画舫之上的榻特别大,喝茶的时候元羡只远远看见这边有榻,过来了才知道有多大,觉得睡五六个人也富裕。榻上依然是皇穆的风格,雕梁画栋,极尽繁复,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多极了。茶具文玩香炉以及一只本来倚着香炉酣睡,此刻看见他们兴高采烈跳来跳去十分活泼的金色小麒麟。
他知道她从戎鞍楼带回了几只小麒麟,却一直都没见过,此时后悔没有带自己的那只小麒麟,可以介绍他们在一起玩一玩。皇穆坐在榻上,抬眼看元羡,元羡没照顾过人,不知道她坐在这里是等什么,他思索了一下,弯下腰替把她鞋脱了。
他握住她脚腕的时候,感觉到她轻轻抖了一下,她衣服上的香气又袭过来,他早已心猿意马的情绪再次泛滥,他想抬头看她,却又觉得不妥,哪里不妥,为什么不妥却又没有要领。他把鞋放好,站起来看着她笑。皇穆却脸红了。
元羡大感意外。
他们也认识一些时日了,皇穆时常流露出一些小女孩情态,却从来没有羞涩过,他对她搂搂抱抱,趁机摸一下她的手,她也只是笑,温驯的,习以为常地笑。
此刻一脸尴尬的羞涩,是从未有过的。
他心花怒放,脸上的笑更傻了。
皇穆看他只是站着,笑得一脸憨厚,“我自己,上不来。”她今天穿得是双云头锦履,略抬抬脚就脱下来了,根本用不着他大费周章地给她脱鞋。真正需要的,是搀扶她上床,她左腿用不上力气,手臂略用力后背就疼,所以便是坐在床边,也挪不进去。
元羡恍然大悟,他撩起袍子下摆,一条腿跪在榻上,双手扶着皇穆的腋下,略一用力,将她提到榻上。
这简直是乡间村妇提孩子,或者拖尸体。她忍不住笑起来,元羡感觉到她抖了抖,“碰疼了?”他又紧张起来。
皇穆摇摇头,“没有的。”她向后挪了挪,对元羡升起了好奇,他没有姬妾?她想起晴殊所说的,他宫里既无元妃,也无良娣良媛。那至少有宠婢吧,可看他的行事,又总觉得没什么经验。
他不知道皇穆在想什么,看了看榻上只有一个枕头,“被子在哪里?”
“在那边的箱子里,左手边第一个。”皇穆指着对面的三个雕花红木箱。
元羡下了榻,打开柜子,浓重的檀香扑面而来,几乎有些呛,他翻了翻,找出一床不十分厚重的,抱出来。
“榻上硬不硬?用不用垫着些?”他问。
“不用。”皇穆只是大概知道床褥在箱子里,平日上船都是宴宴先给她布置好,她今天没想着在这边小睡,所以这一厢只有几个靠枕。
元羡抱着被子艰难上榻,堆在身后,扶皇穆躺下,皇穆调整了一下,侧卧着。他转身把被子拖过来,给她盖上。
“睡吧。”他自认为轻手轻脚,盖好后还轻轻拍了拍。
皇穆侧过脸看着坐在她身旁的元羡,觉得他像极了小时候哄自己睡觉的宫妇,连坐姿都像,双腿侧在一旁,看自己的神情一脸慈爱。就差身边摆个针线提篮了。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你呢?”
元羡愣了一下,看着皇穆,他刚才忙忙碌碌,把之前的心猿意马都忘了,这会儿没什么事做了,才觉得眼前何其诱人。
皇穆向后挪了挪,那靠枕大极了,她不挪,剩下的那部分,也足够元羡枕着了。
他缓缓躺下,手脚都木木的,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皇穆掀开被子盖在他身上,向他挪挪。元羡松乏起来,伸过手臂想让她枕着。皇穆看出他的意思,头略抬了抬,容他伸展。
“我略睡一会儿。”她含糊着轻声说,之后抵着元羡的胸口,枕着他手臂合上了眼。
元羡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不是一个梦。
从刚才在船头搂着她开始,他就有些恍惚,分不清此心此身如今在哪里,他一直清醒着,却又一直混沌着,及至此刻,他才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却也依然觉得不知今夕何夕。
他打着商议废除雷刑的幌子来福熙宫找她,皇穆胡乱翻翻,便说很好,和他说湖中荷叶初绿,菡萏新放不妨去画舫上看看春光。他们本来是在船头喝茶,之后他伸手摸了皇穆的手,他坐过去,搂住了她,她困倦起来,他建议她到这边休息,然后他们就一起躺下了。
这算同床?
算的吧。
他没被限制的那只手摸向皇穆的脸,又摸摸她的耳垂,她那侧的耳环没摘,他微微抬头看过去,想给她摘下来,又怕弄疼她,鼓捣了一会儿才摘下来。他亲了亲她的额发,这个姿势,他就亲的到这里。
皇穆的手伸向他的领口,没几下就解开了,之后穿过中单,放在他的胸口处。她的手心烫极了,贴着他的皮肉,像是能够把那处烧起来。
元羡以为清明起来的神思于是又混乱起来,他有点僵硬的等皇穆下一步动作,但她伸进他中单的手再没动作,就只是放在那里。
而她的呼吸,慢慢绵长起来。
元羡笑起来,觉得怀里是个小流氓,有限地轻薄了他。
她腕上的镯子搁在他肋骨上,随着他的,她的,呼吸起伏,他本来不存在睡意渐渐袭上来,想伸手把她搂得更紧,又想起她背后的伤,于是试探着把手放在她的腰侧,她没动,于是他知道,这里没有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