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苦笑而已
居然将自己置于这般境地……心中却是不惊反怒。血衣卫果然藏龙卧虎,且胆大包天!这是真的要反了么?!亏他方才他还为陛下待谢聆春和血衣卫的绝情存了小小的同情心态!
“谢都指挥使到底出了什么事?!居然要动用血衣卫传承的甲字令?!”那人声音冷得如浸冰雪。
可回应这句问话的,却是轻轻的“喀”地一声脆响!
声音虽轻,剑拔弩张中却没有被忽略,反而将众人全部注意力吸引过去!
“是密道!密道口关闭了!”
“是密道口关闭了!”
郑石一惊之下,直往外窜了几步,却终于赶不上,汗涔涔的脸上几乎绝望,转身垂头跪倒:“陛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密道里其余几个人也是神色肃然。端木兴侧头看向谢聆春:“怪力乱神之事,卿以为确实存在么?”
不怪乎他问出这样的问题。从他们结束“密谈”,打算离开这密道开始,到现在也已经有多半个时辰,可偏偏就在离密道出口几丈之地,出现了一道密密麻麻红色光线排成的“墙”!郑石多方试探,居然发现那些“光线”威力巨大!凡有外物到达红色光线所在,俱被烧焦!不仅郑石的袖子穿了无数小洞,就连他那把钢刀,连劈之后,如今只怕也只能称作“筛子”了。
如此,几个人出尽手段,也无法破去密道关卡,更不敢轻易尝试以肉体穿越光墙:真要硬闯,那把钢刀便是榜样了!可明明知道几步以外就是出口,甚至影影绰绰都可以看见外面守候的兵士身影,偏偏又冲不出去,连声音的传递也无法达到,眼睁睁看着天色将明,看着密道将闭,这种滋味,真是难以言道!
郑石心中,早已无数遍后悔不该托大,听从陛下命令,只身陪伴陛下来到这样古怪地方;而端木兴的思想中,又何尝不是对自己无视“怪力乱神”之举开始质疑暗悔了呢?
好在,距离天明还有一段时间的现在,那红色光线如当初忽然产生一样,又忽然消失了。几人惊异之余,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欣喜产生——可又有谁料到,光线才去,密道口却又提前关闭了!
这样的打击,即使是密道中这样大风大浪走过,从来处乱不惊的几个人,也只是强自镇定而已。而出力最多、责任最大的郑石,更是几乎崩溃,眼看着密道口“缓缓”地,不可抗拒地闭拢,却只差一步无法制止,这种大喜之后的大悲,真不是平常人可以承受。
青岚走过去,拍拍他的肩,示意他站起来,“郑统领不必自责,方才那门,速度虽看上去不快,却是重逾千斤,就算你及时赶到,也无法阻止。”
她早看出郑石想以身阻门的计划,其实心中还在为他庆幸;若郑石轻功再好一点,或是速度再快一点,只怕此刻已经被那密道之门“铡”成两段也未可知,而她,端木兴和谢聆春却是万万来不及到达“门口”的。
“陛下,怪力乱神自然不可提倡。无法明了的东西不可随意附会;可世上也有很多超出我们理解能力以外的东西,只怕有的时候,也未必全不可信。”谢聆春看着闭合得严严整整的“密道门”,轻叹回答了端木兴的问题。
怪力乱神。
神鬼之说,本就是人们对于未知事物的敬畏之心促就。面对不明晓不了解的东西,大部分百姓会选择往鬼神身上一推了事;但也有个别人,会存在极强烈的好奇心,一定要穷根究底,就算是碰壁碰得头破血流也要弄个清楚明白。
而青岚面对这些,则向来秉持的是儒家传统的“中庸之道”,“敬鬼神而远之”。就像她明明算得“巫女”传人,“催眠”之术已近邪道,却在听闻拜香教的“故事”之后,第一反应是“不信”;就像她明明坚持自己的“回到三年前”事有蹊跷,却还是对得来的“记忆”信多于疑。也正是这样的始终有所保留,才会让她积极应对可能到来的一切,却独独“忽略”了段南羽。
诚然,她这种态度,多少也和处身权力中心,“伴君如伴虎”、“知道越多死得越快”的权谋术息息相关——嗅到危险,本能远避。
只是这一次,避无可避。无论是皇家的“血诏”,还是大理的“巫术”。
密室中忽现神秘声音、端木兴现身责难、诡异的红色光线,入口异常关闭。这些,一桩桩一件件猝不及防,倒叫青岚不得不冷静下来细细思索。
而与此同时,时间慢慢流滔,逃生的希望也渐渐渺茫。剩下的一
点点灯烛已经熄灭留存起来,封闭了入口的密室一片漆黑,几人都已经退回到里室内,只留下郑石还在密道口叮叮当当徒劳探索——只有他的声音;那本应熙攘喧闹的密道之外,却是什么也听不到。
谢聆春那件为段南羽而穿的白色外袍,此刻已经铺在了地上,成为三个人暂憩之所;为怕室内阴凉,谢聆春和端木兴一左一右,护在青岚两侧。而那相依相偎中彼此的体温,却成为黑暗中温暖的源。
静静地坐着,任由思绪翻滚,竟然奇异地,不觉得恐慌畏惧和孤单。
那块方台早已被彻底探索过了,本来当初青岚触摸时它还曾偶然发出过语声;现在却无论是抚、按、敲、打,甚至是踢踹,毫无半点异常。不,应该说是很异常,和铸就这密室密道,以及密道入口闸门的金属一样,无法想象的坚固;让武功高手郑大统领徒呼奈何束手无策。
密室及密道的各个角落,每一寸墙壁、地面和屋顶,都探索过,没有发现任何机关。
唯一知道的是,即便是这世上最能干的工匠,即便是这世上最匪夷所思的“巫术”,都无法制造或是想象出如此完美的密闭空间。
何况,这空间虽然密闭,却并没有让身处其中的几个人有任何气闷的感觉。
若是信了鬼神,或许可以问一句:神仙弄这么个地方,到底要做什么用呢?
“青卿,这种时候没有必要讲究那么多的。”
在身边的人再次别别扭扭小心翼翼弄出一番小动作之后,端木兴忽然开口。
“呃……”青岚愕然,然后身子就被谢聆春一带,连抱带拥嵌入怀中,“就是,听陛下的话,先好好睡一觉,然后我们就出去了。”
这个无时无刻不算计着占便宜的家伙!青岚羞窘。从熄灭灯烛开始,谢聆春就借着黑暗一点点地蚕食她的空间,先是环她的腰,然后是慢慢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挪进,几番努力,都试图要让她坐到他的怀里去。
而她为怕端木兴察觉,始终只能是小幅度地抗拒,却不料还是被一
语道破,还让谢聆春趁势揽坐膝头。
虽然明知他是怕她寒气入体,却还是觉得这样的公然暧昧实在是让人羞恼尴尬。
何况,即使这里是漆黑如午夜,她也能感觉到身边端木兴的目光凌厉如寒刃——即使明明是他表态要她不要拒绝谢聆春的“好意”的…
而谢聆春的拥抱,虽不似以往刻意的挑逗,却不知怎地,更令人觉得心猿意马……
“陛下不惜以身犯险,来到芦泉岛这样诡异所在,不知如今可有后悔?”静默良久之后,青岚终于忍受不住如此尴尬气氛,终于挑捡了一个严肃的话题——只是一开口就带上些斥责意味,那却是她对“绣帕”
一事尚未释怀的缘故了。
端木兴后悔不后悔?就算是要擒拿血衣卫的都指挥使,有必要亲自来么?就算是亲自来了,有必要只带了郑石一个,选这么不可靠的地方密谈么?就算是选了这么个地方密谈了,有必要谈这么长时间么?
据青岚观察,密道口闸门关闭之时,郑石的绝望绝非作假,就连端木兴也有片刻的慌乱;显见这样的情况并非在皇帝陛下预料之内——不知道,当饥渴和困顿接踵而来,沉着如端木兴从容如谢聆春,又会有怎样的表现?
“朕当然是要后悔的。”端木兴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带着些许无奈和微微的自嘲,“不过这也是朕用人却不能信人的缘故,自取其祸而已。”
难得皇帝陛下居然这般反省自己,青岚听了却觉得几分讶异。其实她倒觉得端木兴对谢聆春足够信任了,甚至是太信任了些——私藏传位密诏,形同谋逆的重罪,皇帝陛下不直接抓人却要弄什么“密谈”;而在当事人已经承认且物证俱在的情况下,对于如何处理也始终没有个说法。甚至密道口封闭,皇帝自己身处险境,却没有丝毫怀疑可能是这位血衣卫都指挥使做了什么手脚;就连郑石这唯一的护身符,他也命其远离,尝试探索出去的方法,自己毫无芥蒂地和他们两人近距离共处。
若不是谢聆春对端木兴的出现表现得足够惊诧,她几乎会以为这是端木兴和谢聆春这对默契君臣合演的一出戏了;不过这也不可能,若是谢聆春早知道会出现如今险境,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参与进来的……想到这里,青岚又蓦地发现:自己什么时候如此信任谢聆春了?
居然会产生“他不会愿意自己遇险”这样的念头?!
“其实,陛下此番设计,针对的,应该不只是谢都指挥使吧?”青岚强迫自己收回思绪,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
黑暗中,谢聆春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拥着她的手臂紧了紧。而端木兴,也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终于,在青岚以为他不会回应的时候,黑暗里却传来他略带艰涩的语音:“我只是想看看,他会选择怎么做而已。”
他没有说“朕”。
简简单单一句话,青岚心中一紧,寒意却是慢慢泛涌开来。
端木兴口中的“他”,显然并不是指谢聆春。
虽然早有预料,可此时亲耳听到皇帝陛下等同于承认的话语,青岚还是无可避免地感觉到了寒意。
那个“他”,是指密诏中所谓的“林家子”、是指先皇曾想传位的另一名皇子,亦即,武青。
也原该就是如此吧?若非如此,怎么能解释“记忆”中端木兴对武青必杀之心?难道还真的相信他是为红颜而视江山如无物?若非如此,又怎么能解释段南羽从“三年后”来到现世,不去找青岚这个“同伴”,却去混迹拜香教,又一心一意想要策反武青与朝廷为敌?
青岚思绪如浪翻涌,一时间似有无数问题想要得到答案,却如鲠在喉,什么也问不出来。
倒是身后谢聆春一声长叹,将她身子慢慢搂紧了些,道:“青岚,先帝有兄弟十人,于其中排行第七。当年的夺嫡之乱,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你可知道,先帝还是越王时,便有三子二女?后来三位小王子却逐一天折,到先帝即位之时,已经膝下无人。
而其后数年,先帝一直无所出。直到后来……有了陛下。”“开始的时候,从青郡侯处得知密诏的存在,陛下和我确实是都以为其中的林家子说的是你——这也的确可以解释先帝对林家的忌讳,不是么?可后来证实了你的寒毒确实承自林太尉,我也得知了武青和林家的关系。林家的养子、林氏兵法的传人、与先帝第三子同年、一举一动看似愚忠,细心些却看得出是忠国并非忠君。青岚你说,有了这么多巧合,再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难道我血衣卫真的是吃素的么?”
谢聆春一面一字一句慢慢解释着来龙去脉,一面接紧了怀中的佳人,轻轻拍抚她的后背,以缓解她的僵硬。“现在我获得的情报已经足以证实武都督确实是当年的三王子殿下,先帝即位之前,为保血脉使其假死,寄养在林太尉处;不知为什么,先帝即位之后也并没有归宗——所谓传位密诏,也就产生在这一时期。而且,从各方面资料来看,武都督本人,对自己的身份问题,一直是很清楚的。”
“什么?!”听到这句话,青岚终于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你说他知道自己是皇族?!”
甚至不仅仅是皇族,而是本应继承皇位的皇子!
“确实如此。”黑暗中谢聆春的声音虽低,却清晰稳定,“虽然不明白武都督为什么明知自己出身却没有明言的打算,但可以肯定,武都督对自己身份是确知的,甚至很清楚有传位密诏的存在。”
这些话对青岚冲击实在太大,她也只能任由思绪涌动,甚至来不及如平日般冷静理顺前因后果——只是,此时此刻,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盘旋着:“武青不会是那样的人,他从来一心为国,以身为林逍传人为荣”……可同时她也知道,自己之所以在重复强调着这样的认知,不正是已经对武青的态度起了疑虑了么?
身为林逍弟子,武青可以放淡了林逍的仇恨——那是因为他知道林逍之志,在守家卫国,在恢复华夏;可身为大赵皇子,武青一直选择了隐瞒自己的身份,是真的甘心以一个平凡军官的身份为国效力,还是预备蓄力一击,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谢聆春没有出声,和端木兴保持默契地沉默着,给青岚消化这些消息的时间。他知道,青岚平时聪颖,在朝政上也不可谓不用心,可对于这些湮没在皇城阴影下的内幕,她从来采取的是避之犹恐不及的态度。
今天他的消息,这些暗示,甚至足以冲击青岚长久以来奋斗的目标,精神的支柱——她为之痛彻心扉的“未来”的武青的“无辜被戮”,其实只是皇位的争夺,兄弟的相残?!而她为之付出的……包括约束自己的感情,扶持武青的势力,在这样的背景内幕面前,也许根本就无法改变任何事;甚至,反而将武青更快地推到了端木兴的面前,使这一对皇家兄弟的碰撞,避无可避!
这样静默中微微颤抖的青岚,实在脆弱得让人心疼。谢聆春心底深深叹息着,唯有将怀中佳人拥得更紧一些,通过这样肢体的接触,传递温暖,传递自己在她身边的信息。
这些东西,他原本是想要瞒着青岚的,至少是要瞒得尽可能久一些——大病初愈的爱人,阴冷幽寒的密室,段南羽的新生,这样的时机、地点,实在不适合谈论这些。然而,端木兴的忽然出现,打乱了他的部署,也迫使他不得不亲自来叙述其中关键,尽可能减少这些信息对青岚的冲击力。
若是能够选择,他实在是更愿意由自己来面对这些人性中阴暗的一
面;而青岚,则适合单纯地飞扬在朝廷的舞台,即使是混足政治,也要沐浴在阳光下。
如此静默良久,端木兴方才问道:“青卿,你明白了么?”
“明白了。”青岚的声音幽幽地,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既然如此,想来方才陛下责问谢都指挥使私藏传位密诏,也只是你们两人合演的一场戏码了?”
她这带着嘲讽的语气一出,端木兴立觉尴尬;倒是谢聆春却微微欣喜起来:青岚能够这样问,正说明她已将前因后果理顺,并迅速找出了其中关键;完全没有被突兀的消息击倒。
“青岚,你也知道,武都督身为先帝皇子,这身份何等重要,怎可轻易确认?陛下若不是存了兄弟相认的心思,又怎会如此试探?”
“是试探么?”青岚坐正身子,试图离开谢聆春的怀抱,却被他紧紧控制住,也只得由他,“想必陛下来之前,已将密诏的事透漏给了”该知道“的那些人了吧?武都督准备换防,手中控制了多少兵马?陛下带来的人与血衣卫火并的故事有没有假戏真做?甚至陛下困在密室里这件事都是安排好的吧?打算在这里住上几天?早早告知了臣,臣也好早做准备!”
“青卿……”面对这样的诘问,端木兴却是呐呐无言。
“真的没有看出来,我大赵朝的皇帝陛下和血衣卫都指挥使大人,颇有演戏的天分呢——”青岚讽意十足,“只是,浪费在下臣的面前太可惜了些。陛下开始的时候没打算让臣知道实情吧?怎么后来改了主意了?!”
“青岚!”谢聆春也严肃起来,一字一句地,“陛下和我,没有在你的面前演戏。”
“是的。没有演戏。”端木兴也恢复了镇静,叹息一声,语调坚定,“依照之前朕和谢都指挥使商定的,是要再观察皇兄一段时日,然后将这个机会留在御驾返京之时,那时朝廷上下应该已经传开了密诏的事情,而朕找个理由,陷身敌手,或是,如今日这般忽然失踪;那便可以轻易试探出皇兄心思。如今,却是朕私自将计划提前了……所以朕说后悔。悔在对谢卿的不信任。”
对谢聆春不信任?是私自将计划提前,还是想要假戏真做处置了血衣卫?青岚念头一闪,忽然转头望向谢聆春——他真的私藏了传位密诏!
不过青岚终没有将这个问题宣之于口。此时不是再提这事的好时机。谢聆春为什么会藏下传位密诏?是看好了武青有心投靠,还是打算脚踩两船观望输赢,亦或是另有安排试图消弭祸端?这些目前并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他们目前的处境。
青岚慢慢笑道:“看来倒是上天体恤陛下心思,陛下将计划提前,上天便封闭了这密室;如今再不用陛下处心积虑去陷身敌手或是闹失踪。几千兵士眼皮子地下关闭了密室,到了现在一点打开的希望都没有,不知道外面乱成了什么样子了?!要是能关上个十天半月,还不是什么都试出来了?虽说真正的传位密诏陪伴我们关在了密室里,可想必陛下为了试探武都督也下了大饵:到时候即使陛下不出现,以武都督的智慧和身份,想必大赵也不会乱起来的!真真是没有一点后顾之忧!”
和皇帝陛下说这种话却招不来半点怒意的,普天之下怕也只有青岚一个了吧?此情此境,端木兴亦唯有苦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