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渊番外·苦昼短
    他生来，是为了还一场债。若说有风月无边，那么便可以权当做是一场情债；可父骨母血，又总是最为深刻亦最为无力的债。何处还？如何还？他与独孤世家的牵扯，兜兜转转，终究是落到了“等”这个字儿上。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人间常冷暖，不见世人笑开颜。不见红颜衰，只见新人来。
    他是养在外头的外室生下的儿子，稀奇的却是，这么个出身并不光彩的私生子，最后成了独孤家光耀千年唯一剩下的男丁。可即便如此，他也未曾从他的父亲那里得到过任何如同他同父异母的姐姐一般，曾经得到过的恩宠。
    他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在不久前还是名动梨园的一代唱家。少女年方二十，声音却如同玉碎一般凌冽而清美，一曲《兰陵王破阵曲》名动长安，被游学长安的他的父亲一眼看中，当夜便宿在了满院梨花边上。
    不为其他，独孤家那时即便身处北境，又只有孤女掌权，但几年下来，权势依旧煊赫。他的姑母亦是这世间难得的奇女子，正是因为有长姐支撑，即便北境已经魔族肆虐，他的父亲才能在弱冠之后，施施然南下游学。
    郎才女貌，又正好是梨园本子里所竭力夸赞的一见倾心，可这襄王家中是已有了妻室待产的。时人却也并不在乎。只是因为他的母亲无论唱腔如何美妙绝伦，终究是下三流的教坊女，能入得了独孤公子之眼，说来已经是上辈子烧了高香，能得以被收为外室，脱了贱藉，便已经足够。
    当初，连他的母亲，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她的委身并不情愿。
    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这样心气高的女子，即便是伶人，也自是有一番气节的。但那日一曲之后，丰神俊朗的青年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含笑敬了她一杯酒。晕晕乎乎地退了场，被那双有力的手搀扶着，再次醒来的时候，床上已有了触目的鲜红与污浊。夺了她清白的男子睡在她身边，脸上还带着得偿所愿的餍足。
    “丽娘，是我一时被你的风姿所折服，无法控制住自己……我带你回北境去，为你脱去贱藉。只是如今我夫人已经怀胎六月，你便只好先委屈一下，我在外头为你置一座宅子。这样，可好？”
    这样，可好？
    于他的母亲而言，她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余地。
    刚登台便名震长安的唱家转瞬间就不见了踪迹，但这在长安，原本也就算不上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丽娘的存在与消失，并未曾影响到长安城中的繁华笙箫。
    北境那时候，已经半数沦入了魔军手中。唯独被独孤常磬庇护着的独孤家所在的月关城是一片净土。独孤长顺带着丽娘，从长安到北境，连月奔波，到了月关城内下了马车的时候，丽娘只觉得心中一阵欲呕。她怀孕了。但这个孩子的降生，未曾得到过属于父亲家族的祝福。
    不久前，独孤长顺的正头娘子也拼死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婴，只是很不幸。这个女婴降生后没多久，母亲就因为血崩而猝然离世。
    二十岁的独孤长顺成了鳏夫——不，算不上鳏夫，他在城中置了外室的消息，并不是什么秘密。丽娘孤身一人挺着大肚子在城南的小宅院中坐着的时候，偶尔也会听到外间的人对她指指点点。
    “那里头住的，便是独孤少爷的妾。”
    独孤渊随之降生。
    他降生的时候，丽娘疼了三天三夜，撕心裂肺，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婴。而府里只有被独孤长顺派遣过来的仆妇和稳婆，他本人在那座大宅子里照看他哭闹不休的大女儿，他的掌中宝，他的明珠，他此生最纯净的爱。
    男儿多是薄幸郎，自小在梨园长大的丽娘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事情。她可以一辈子不去看那座她不被容许进入的深宅大院，亦可以不在乎薄情寡义的男人不过是一两日的小意缠绵，但她的儿子……
    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
    打从一开始，从这个轻飘飘的“渊”字儿开始，独孤长顺就未曾心悦过这个儿子。
    他的世界，唯一的温情只留给了被他视若珍宝的大女儿独孤琴。
    独孤渊还在年幼的时候，那时候妹妹还没有出生，他卧在丽娘的膝盖上，在小院的天井里看着时而碧蓝时而阴鸷的天空。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以后会跟这一切有什么样的关联。
    即便他不被自己的父亲所爱，即便他生来便注定要位居人下……但这个孩子的身上，依旧流动着独孤家的骨血。
    在独孤渊七岁之前，他未曾出过这个小院儿。还是独孤常磬的下属、独孤家的老家臣看不得这母子三人如此清苦，向独孤常磬提了一嘴，他们兄妹俩才被允许，能去独孤家的大宅子里跟大小姐一同上课学习。
    因为北境之战的缘故，到独孤家去上课的老师们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他们自然也跟寻常孩子的开蒙不一样。进了大宅子，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测根骨。
    有了独孤常磬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横空出世，独孤世家莫名其妙地就被冠上了所谓“北境救世主”的名头。所以独孤家的孩子们，自然也是被举世瞩目的。
    所幸，所幸。
    独孤渊的根骨，即便是跟身为天之骄女的独孤琴比起来，也不遑多让。教导他的老师是一个长的极美的男子，在大宅院测过根骨之后，男人笑的极为好看，告诉他：“往后你不必来独孤宅，我会去你的别院教导你。”
    那时的独孤渊，已经尝过了人间的冷暖，也已经学会了做出面上的波澜不惊。小少年深深一礼拜下去：“多谢。”
    后来独孤渊才知道，教导了他三年的老师是什么人。那时候师父的身边还没有出现一个小少女，他也从来没有听过师父唱过戏。但母亲看着师父的眼光，是极为尊敬而卑微的。
    母亲或许知道师父的身份，但他一直没有问过。
    那时候师父的名字叫李准，后来师父有了另一个名动天下的名字，叫百晓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