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龙爪落下，抓死灵吉菩萨的那一刻。
    灵山之上，大雷音寺中，佛祖如来正在讲法，不过这并不是一场集齐了三千诸佛，八百罗汉的法会，他讲法的对象，只有一个人。
    一个看去很年青的僧人。
    年青僧人长的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极清爽也极漂亮，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僧袍，身后斜负着一柄长剑，整个人望去，有如黑夜中一道清冽的月光。
    “世人谈因果，皆以为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其实大谬，或者说是未见因果之全貌。”
    今日如来的身下，未现莲台法相，只是盘坐在一个极普通的蒲团之上，不紧不慢地说着。
    如果说此时坐在他对面的年青僧人，就像是一道月光的话，那西方教教主如来佛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块玉。
    一块温润通透，却又经历了千琢万刻的古玉，在这块玉上，每一条雕刻的线条都是严谨而缜密的，就像当初下刀的人，没有浪费自己的半丝气力，每一刀都蕴藏着特殊的意义。
    大佛如玉。
    “其实因果之道，乃是五个字，业因缘果报，最重要的是一个缘字。就如世人种瓜，瓜乃是果，种子是因，然而光种下因，是得不到果的，却还需要阳光雨露，辛勤劳作，而这其间发生的一切，就是缘。”
    “因是定数，缘是变数，因缘际会，方能有因有果。”
    “所以，金蝉子，如果你想学以因果推衍万物之道，以果推因，就不能不明查这其中的缘之何在。”
    这是一间斗室，室内只有如来和他的二弟子金蝉子两人，此时即是讲法，又是在传道。
    因果大道。
    斗室之内，有一樽红泥小炉，炉火之上放着一个黑陶小罐，名为金蝉子的年青僧人，正低头专心致志地煮着茶。
    要知道能听一次佛祖如来的讲法，对于世间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天大机缘，就算只是听闻个一言半语，都会让他们觉得是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何况如来此时讲的，乃是因果大道，就算是西方世界的诸佛菩萨，都会极度珍视这样的机会。
    然而这位名为金蝉子的年青僧人，此时却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至少听的并不是那么认真，他的注意力更多地停留在他正在煮的那罐野茶之上。
    不久之后，茶煮好了。
    年青僧人先帮如来倒了一碗，双手持碗递了过去，接着又给自己倒上了一碗，捧起，小心翼翼地吹去了茶水上方的茶沫，浅浅地先嘬了一口。
    一罐野茶，也就只能倒出这么两碗，自己可要慢慢品，毕竟师尊的这次讲法，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的时间，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做才好，否则如何打发无聊的时光。
    然后他抬起了头，扬了扬那双剑眉，年青僧人的眉眼间，有些任性之气，但更多的是怀疑，对这个世界的怀疑。
    “师傅，那是不是说，这世间万物，皆有因果？”
    如来点了点头道：
    “如来成正觉，众生堕三途，皆不出因果之外。”
    “那圣人呢？”
    “世间人事，皆在因果之中，圣人亦不能幸免。只不过圣人已经能够掌握自己的一切因果，所以才看似不受因果之道的影响。”
    没想到年青僧人听到这里，却笑了一下，说了三个字：
    “我不信！”
    佛祖苦口婆心地传法，这年青僧人居然回了一句我不信！眼中还有些不屑之意。
    如果让其他人看到这一幕，恐怕都会生出一种直接上前将这年青僧人掐死，然后自己取代他的位子，坐在那里恭敬聆听佛祖讲演大道的冲动。
    如来却似早已见惯了年青僧人的这副态度，并没有太多异色，反倒颇有兴致地问道：
    “你不信什么？不信圣人依然身处因果之中么？”
    年青僧人却摇了摇头道：
    “我不信的是，这世间一切，皆是有因果的，若是一切都能由因果得知，那这个世界岂不是太无聊了一些。”
    年青僧人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
    如来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因果之说，乃是西方教的根基虽在，如果被人知道他西方佛祖的弟子，居然不相信因果之说，恐怕会直接引起一些轩然大波。
    不过他也实在拿这个自己前些年在盂兰盆会上收的二弟子没有办法，当日此子一朝悟尽万般法，悟性之高，堪称目前的三界第一，然而却也太聪明了些。
    聪明人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想太多。
    如来微微笑了下，没有和自己的弟子争辩，接着继续开口传法：
    “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业者，即是阿赖耶识……”
    然而说到这里的时候，如来却突然顿了一下，接着眉头一皱，再接着，他就彻底停止了说法，双眼突然亮出两道金色光华，斗室中似乎瞬间升起了两轮烈日。
    如来朝斗室外望了一眼。
    于是年青僧人知道，有大事发生了。
    不久之后，如来眼中的那两轮烈日消失了，脸色也恢复了平静。
    看来这次事情还真不小。
    不过青年僧人在看了一眼如来的脸色之后，心中却很笃定做出了判断。
    “师尊，发生了什么事情？”
    年青僧人有些好奇地问道。
    “降龙伏虎刚才死了！”
    如来淡淡地说道，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年青僧人却能察觉到那平淡深处的一丝怒意。
    降龙伏虎是罗汉军的两大统领，在西方教中的地位极重要，甚至比很多菩萨还重要，怎么会突然就陨落了？
    年青僧人金蝉子有些震惊，然而让他更震惊的事情却还在后面。
    “灵吉也死了？”
    如来又说了一句。
    这一次金蝉子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两大罗汉一大菩萨同时陨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知道这些年来，灵吉菩萨和降龙伏虎罗汉一直在执行如来的某项秘密任务，虽然他也不清楚那是什么任务，但现在看来，应该是那项任务出问题了。
    “他们是怎么死的？”
    “应该是被人杀死的，我感觉到了他们临死前的恐惧。”
    如来说完这句话后，就闭上了眼睛。
    金蝉子不再说话，他知道如来现在正用因果大道，开始推演那个或者那些杀死灵吉菩萨，降龙伏虎罗汉的凶徒了。
    虽然金蝉子坚信，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人或者事，不是可以用因果之律来限定解释，但至少到今天为止，金蝉子都没见过这样人或事，而据他所知，如来的因果推演至今从未出过差错。
    用不了多久，应该就能锁定到底是谁杀了灵吉菩萨，降龙伏虎罗汉了吧。
    金蝉子静静地等待着。
    然而，这一次，他等了很久。
    如来此时的元神，正沉浸在一片浩瀚的虚无空间中，这片虚无和荣嘉曾经去过的天道空间有些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在这片虚无空间中，有无数微微发亮的光点，仿佛天上的星辰，却比星海更加地浩瀚。
    每一个光点，都是世间的一个果。
    如来庞大无匹的元神掠过这片空间，很快就锁定了其中一个光点。
    那就是灵吉之死这个果。
    如来的注意力落在那个果上，下一刻，那个光点上就生出了无数条枝蔓一样的线条。
    这些枝蔓就是缘，造成灵吉之死的缘，每一条缘上都会联结着一个因，所有的果都不会只有一个因的。
    就像这个果上，有一条比较粗大的缘，而这条缘线的尽头，联结的却是他如来自己本人，因为是他命令灵吉菩萨出去追捕黄真的，这也是造成灵吉之死的因之一。
    而在这个果上，还有一条最粗大的缘线，那应该就是灵吉死亡的最主要的因了。
    如来顺着那条缘线，开始往尽头探去。
    接着，他呆了一下。
    因为在这条线的尽头，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怎么可能会什么都没有？
    万事都该有因果的，有果有缘，那必然会有一个因，可是，如来此时却看不到这个因。
    西方佛祖的心中，此时突然升起一股大恐惧。
    他的元神之身轻轻地颤抖着，在那条缘线上来回寻找着，这条缘线还有另外两条稍细一些分叉，那分线上倒是有着两个因的，只是或许是因为受那个消失了的主因的影响，这两个因也是模模糊糊，似乎被什么东西遮掩了一般。
    不过，如来虽然看不太分明，但却能肯定其中的一个因，肯定是黄真。
    然后如来元神再次划过虚空，找到了降龙罗汉的那个果，最粗的那条缘线上，同样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如来没有再去找伏虎罗汉的那个果，他很清楚，那里肯定什么也不会有的。
    如来在这片虚空中呆呆站了很久，无年来，他第一次升起了迷惑的情绪，好有一丝惊惧。
    斗室之内，金蝉子一直等着他的师尊苏醒过来，以往每次如来只要稍一闭眼，就会很快醒过来的，然后他想知道的事情，前因后果都已一一了然于胸。
    然而这一次，时间过去的有些久了，如来依然盘膝而坐，双目紧闭，一动未动。
    金蝉子又等待了一段很漫长的时间。
    如来终究是睁开了眼睛。
    “师尊，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杀了他们？”
    金蝉子此时的好奇心已经被撩拨到了极点，他本来就是一个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人。
    这次的事情连如来都推算了这么久，那事情到底该复杂到了何种程度啊！
    只是如来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了金蝉子一眼。
    那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眼神，金蝉子的心突然跳动了一下。
    “你先下去吧！”
    接着，如来终于说话了，却是直接让金蝉子退下，对于灵吉菩萨和降龙伏虎罗汉之死，一句解释都没有。
    金蝉子也没有再继续追问，恭敬地行了一礼之后，就退出了这方斗室。
    只是在走出斗室之后，金蝉子的眼睛蓦然亮了起来。
    有古怪，绝对有大古怪！
    他本来就是绝顶聪明之人，此时竟隐隐被他猜到了一丝端倪。
    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什么能够超越于因果之上的人或者事。
    他想到了如来最后那个看着自己的奇怪的眼神，对，就是那个眼神，仿佛有什么事情原先是绝不可能的，没想到却被自己说对了一般。
    金蝉子的眼睛中的光芒越来越亮。
    而在斗室之内，佛祖如来的身躯，此时竟也同斗室之外金蝉子的眼睛般亮了起来，变成了一团刺眼的光。
    下一刻，光团就消失在了斗室中。
    当他的身体再度凝为实质时，如来已经身处灵山大雷音寺最深处，一座造型简朴，毫不起眼的小庙之前。
    如来并没有跨入那座小庙之中，而是站在庙门之外，用一种异常恭敬的，甚至比金蝉子面对他时还要恭敬的态度，对着那座古庙开始说话。
    “刚才发生了一件事情，我用因果之道追溯探查，却找不到此事之因，莫非真如我那狂悖小徒所言，世间真有超脱于因果之人与事？还望阿弥陀佛解惑！”
    说完之后，如来就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在了古庙之外。
    他没有等待太久的时间。
    古庙之内就传出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天地万物，皆有因果，此事你无需质疑。”
    这道古庙传出来的声音之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那又该如何解释今日的事情呢？”
    如来还是有些疑惑。
    “你看不到，不代表它不存在，无非是被人遮掩了罢了！”
    古庙内，那道苍老的声音继续响起。
    “被人遮掩了，就算是圣人出手遮掩天机，我或许看不透，但至少能察觉到因的存在，可是在那条缘线上，我却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呵呵，那如果不是圣人出手，而是那个人出手，你还敢有把握说自己看的见么？”
    古庙中的声音，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如来面色终于大变，他很清楚古庙里面那人口中说的那个人是哪个人。
    接着，古庙内的苍老声音，最后一次响了起来。
    “刚才你来之后，那件事情我也看了一下，我也看不见，所以应该是你不小心之下，遇到了那个人的一枚棋子。”
    “这件事情你不要再去触碰了，就连你想抓灵山的那只鼠精，暂时就让它在外面自生自灭吧！”
    说完之后，古庙之内复归一片死寂。
    如来恭敬地应了一声喏，然后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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