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章
依旧是按照惯例,月例银子和各宫的的宫人均在第二日由尚仪局的姑姑们差人送了去。至于新获封的采女们所居的殿宇,却还要等杨舜聂细细思衬后才定下来。故而采女们要在教引嬷嬷的带领下在清莲殿留宿一夜,要至第二日分封殿宇和月例、宫人后方可算上是真正的小主。
殿宇虽是住处,却又不仅仅是住处,所居何位也明确代表着小主的地位尊卑。一般情况下,一宫有两位位分相当的小主同居,但却只有有一个主位,位居主位的小主虽是与另一位位分相当,却可掌管一宫事宜,甚至有权处置另一位小主身边的婢子和内监。
这宫中向来争得最为头破血流的即是荣宠和权位,就如正因为皇后享有统治内廷的权利,中宫之位才成了众人争宠的目标与方向。这后宫中女人的权利斗争并不见得少于前朝的男人们,反而要更加工于心计,更加狠毒。若是说前朝为男人的天地,那么这后宫便为女人厮杀的沙场。
不同的是,这,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至此,殿选的仪式到这里也算是结束了。太后耄耋之年,身子骨禁不起折腾,早就撑不住回宫歇下了。鲁琴音有孕在身,自然不可久留,也早早回去歇息了。至于惠婕妤,她诞下公主时受了风寒,从此落下了病根,许久以来这种仪式杨舜聂皆是特许她不必拘礼的,只命她专心养着,故而今天也是早早回宫了。
这偌大的恩泽殿,却是空荡荡的,只余容妃,文妃,孔丹青和楚月在一旁垂手侍立,与先帝的子嗣环膝相比,愈发显得杨舜聂子嗣绵薄,楚月看去时,他的背影竟然透着一种形单影只的可怜。
不知杨舜聂是否也感觉到了这些,亦或是与郑太后小小的争吵令他在后宫之中丢了脸面,杨舜聂沉默了一阵子也缓缓站起来,脸色却甚是难看,一绺鬓发从碧玉金冠中逸出,发丝之中已有银白,他眼里布满血丝,愈发显得憔悴疲惫不堪。
深秋的夜极是清冷,带着初冬般刺骨的寒意,楚月微微打着寒颤,又向手炉里填了几块香饼进去,期盼着能获得更多一些的暖意。
杨舜聂也是穿得略单薄了些,只是将手笼在袖口里,文妃见状率先挪过去,“皇上您可是冷了,臣妾今儿见天冷了就多带了一件斗篷,皇上若是不嫌弃,就穿臣妾的可好。”边说边向秋初手中拿了一件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的羽缎斗篷来就要为皇上披戴了去。
杨舜聂一偏头,谁成想,文妃手上那三寸来长的金壳镶珐琅护甲竟然勾到了杨舜聂辫子上的攒心金珠,猛地拽出一片青丝来。杨舜聂痛的一咧嘴,愈发不耐烦地推了文妃一下,叹到,“好蠢东西,你可轻着些罢。”
文妃见伤到了杨舜聂,大惊失色,杨舜聂又出言责备,慌忙跪地说,“奴婢该死,请皇上责罚。”
文妃把身子放的很低,身体拱起的,姿态卑微到泥土里,楚月淡然发现,其实容妃她,已不是很年轻了。
容妃和孔丹青皆是轻蔑地从嘴里哼了一声,仿佛是在嘲笑她的失态。
杨舜聂也不理她,只是把那斗篷拿来,正要自己穿上,转头却见楚月穿的极是单薄,淡淡地说,“文妃既是多了一件,便把这一件给了沈才人罢。”便伸出手极其温柔地替楚月穿了上。
文妃心中狠狠一痛,从冰冷的地上爬起,错愕地抬起头看向杨舜聂,眼里的悲伤流了一面。欲要说些什么,却被杨舜聂摆了摆手挡了下去,杨舜聂脸上的厌恶溢于言表,似乎是在面对一个令他极其恶心的人。
文妃碰了一鼻子灰,眼神里的光芒和希冀一点一点暗淡了下去,却也不敢在杨舜聂面前过于流露自己的悲伤,只得将目光从那特意为杨舜聂准备着的却到了楚月身上的羽缎斗篷上挪开,说,“这是自然的,沈妹妹身段单薄,前几日又落了水,着身子没好利索是自然的,是臣妾的疏忽。”
文妃的声音很真诚,若是不看她的眼,恐怕会误认为是真的姐妹情深吧,可她眼神里却带着难以言说的寒意,似乎要一丝丝将楚月生吞了去。这寒意令楚月浑身的毛孔都收紧了。
自打入秋后,白天的辰光是愈来愈短了。这天午后却不似往日那样秋高气爽,空气中有一种大雨将至的闷热,往来的雁儿亦歇了脚,停在浣花台中一声一声地叫着,却仍是一丝风也没有。
早早起来,楚月就唤了琴丝将整个浣花台宫门深锁,昨儿刚刚殿选,众人都忙着拉拢新晋的宫嫔们,想来也没有人愿来这小小的浣花台罢,还不如锁了宫门,图个清静凉快。
锦罗帘帐中,熏了淡淡的百和香,烟雾在鎏金博山炉花枝交缠的空隙中袅袅纠缠升起,聚了散了,谁知道是融为一体了,还是消失了,只觉得眼前的一切看的并不真切。筝绦为楚月拿了件蜜合色风毛斗篷披上,又把一个小小的平金手炉放于她怀中,填了几个小小的杏仁薄荷香饼,方才走了出去。
薄荷的味道在百合香蔓延中极其清晰地显现出来,楚月吸了吸气,企望用鼻子捕捉那微微溢出来的一丝清凉,杏仁味甘,最具甘甜之味,恍然间竟流露出一丝牛乳的甜香,这香饼是早上尚仪局的姑姑亲自送了来的,只说是文妃赐予的,也不说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赏赐起来,只说文妃娘娘知道小主喜欢薄荷的,恰好多做了些,便索性给小主送了些来。
既是文妃送来的东西,楚月是并不敢用的,唯恐里面做了什么手脚。可她也实在想不出,这小小的杏仁薄荷香饼里能做什么手脚。
昨日文妃的样子要楚月着实觉得可怕,她原本是不愿意在这宫中多待一日的,她的爱情死了,恨不得随了曼靖往西北去,只是身为宫嫔,身不由己。她不爱杨舜聂,也不愿费尽心机去争荣宠位分,她所想着,只不过是安分守己地在这宫中捱着日子罢了,有一日便熬一日,直至老死宫中。
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杨舜聂的宠溺让她无法招架,引得其他嫔妃更是虎视眈眈,恨不得吃了她去。在这宫里,中宫尚无合适的人选,看着杨舜聂也没有想要立谁的样子,各个嫔妃都争着抢着,希望得到杨舜聂更进一步的宠爱,有朝一日能登上那中宫之位。
在这些明争暗斗的宫嫔里,位分最高也是最为得宠的便是荣、文二妃,自从在湖边容妃与卫重幕相勾结,将她推入湖中,再到晋封那日的海棠坞风波,楚月在心里清楚,她与容妃的梁子早已结下了。在至于文妃,楚月想起昨日她冰冷的眼神仍是止不住地打了个寒战,她也是恨自己的。在这二妃之间,楚月不能投靠谁,原本二人都想拉她做棋子,不料想没能成功,反倒有了更大的嫌隙,楚月被夹在二人中间动弹不得,她知道,若是二人联手对付自己,自己只是小小的才人,尚且孤身一人,必是死路一条。
百合香的滋味愈发浓重地滋润上来,手炉的火有些旺了,不知何时,楚月身上却出了一层细汗,薄腻黏湿,难受的很,鬓角旁有一抚青丝滑落下来,濡湿了贴在额上,她不晓得这是手炉里的火焰烤出的汗意,亦或是刚刚一番思衬逼出的冷汗,也没来的及去想。
手炉里突然传出一阵微妙的酸味,不像是香橙的酸气,倒像是某种珍贵香料散发出的淡淡的琥珀酸气,这酸气藏得很微妙,在浓郁的薄荷味道里并不是十分醒目,可楚月还是闻到了。
她闭上眼,细细地嗅着,那酸气的背后,竟还藏着一种淡淡的腥臭,香饼!是那块薄荷杏仁香饼!
楚月也顾不上许多了,拿起琴丝刚刚沏了送来的金骏眉,“哗”地一下浇在手炉里,火焰一下子熄灭了,剩余的一小块香饼焦成了炭,虽是形状愈发地看不出什么,但那淡淡的腥臭味却是更加清晰了,楚月拿拨火用的小银箸将那块焦成了炭的香饼扒拉出来,拾起放在身旁的雕龙痰盂里,一凛声道,“琴丝,去唤了窦太医来。”
窦义台家中世代行医,他不禁医术高明,在识香制香上也别有一番心得,楚月想要他告诉自己,这薄荷杏仁香饼里,到底加了什么特别的东西。楚月独自一步一步走进暖阁里坐下,桌上织锦桌布千枝千叶的花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冷的光芒,她用手一点一点抓紧桌布,背上像长满了刺痛奇痒的芒刺,一下一下扎的她挺直了腰身。
窦义台很快就来了,他刚从鲁琴音那里请完平安脉,见琴丝紧赶着走了来便随她去了浣花台,他神色倒还镇定,向手里拿了那块香饼,掰下一点,细细地碾碎了,放在手心里,又凑过去细细嗅着, 不过须臾,他向风中将那抹灰烬吹散,对着日光凝神看了半晌道,“却是制法极好的杏仁薄荷香饼不错,只是这香饼中多填了一味香料,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楚月惊道,“是什么?”
窦义台又将那香细细嗅去,缓缓地说,“加了一味水安息,制香的人很谨慎,加的量并不多,所以即使臣日日请脉也不容易发现,但即便如此,若小主日日用此香,先是会神思倦怠,渴睡,盗汗,不出这个冬天便神智失常,形同痴呆。”
楚月突然想起刚刚贴身的小衣被冷汗濡湿的粘腻,心中又惊又恨,脸上却是强笑着道:“那这样看必是文妃才这样看得起我喽。”
窦义台略一沉吟,“这倒未必,文妃宫中的太医也是臣,前几日她要臣做了这副香饼,皆是臣亲自盯着做的,若是有人后动了什么手脚来陷害文妃也说不定。”
楚月再一次觉得浣花台中隐伏着骇人而凌厉的杀机,向她迫来,令她浑身颤抖。这人好毒的心肠——小小一枚香饼,既能让楚月从此形同废人,又能借机陷害文妃,这岂不是一举两得么?
她不知究竟是谁人这样心狠,是容妃?亦或是潜伏在黑暗中的某个不知名的危险,她并不知道。
楚月用护甲轻轻拨着梨花木窗棂上缠枝牡丹花细密繁复的花瓣枝叶纹样,长叹一声,“纵使我放过了别人,别人也依旧不肯放过我啊。”她发誓要找出这个在幕后给予黑手的人。
楚月留了窦义台用午膳,不到中午,日头倒高了起来, 初秋的阳光温暖不逊夏日,纱窗里漏下的明光锦绣,映着身上的绫罗珠翠和屋中的宝器琳琅,拂了灿烂一身光影,愈发衬得一腔心事晦暗不明。
风也略略大了起来,南去的雁儿便又踏上了天空,一对一对向南飞去。
窦义台是宫中臣子,不可与宫嫔共同进膳,这是规矩。楚月便赏了他一张小矶,又命筝绦把那一套梨花雕木的小桌拿了来,摆在窦义台面前,上了几样吃食,一双嵌宝象牙银箸。
琴丝则服侍楚月在大桌上坐下,窦义台望着那精细的刻花鸟兽花草纹莲瓣青瓷碗中盛着的莹莹洁白的花生酪,眼中略有莹莹泪光闪烁,“臣尚记得儿时,小主,臣,还有谨宝林,是最爱这花生酪了。”
楚月见窦义台提起往日时光,闭眼沉思之时,便心头一甜,红晕如流霞泛上双颊,“是呵,那时义台哥哥常常带我们翻入卫府小厨房去偷吃花生酪,惹得那个胖厨娘追着打骂不止。”
楚月微眯了眼,往日的甜美,儿时两小无猜的倦怠,都一幕幕,走马灯般在眼前回放。与儿时相比,便连嘴里还未咽下的胭脂鹅肝也索然无味了,楚月轻轻道,“虽是入了宫,但在楚月心里,你一直还是义台哥哥。”
楚月看他一眼,他立刻垂下眼睑不敢抬头。
楚月心里只是懒懒地有了几分计较,“若没有旁人,那义台哥哥还是同从前一样,唤我筝儿妹妹罢。”
窦义台一惊,翻身落地,叩首道,“臣不敢。”
阁中暖洋,他只穿着家常孔雀蓝平金缎团纹的衣裳,益发衬得面若冠玉。若不是为了这一份无法得到的爱情,他也不必这样卑躬屈膝吧。
楚月看着这个自幼熟知的男子此时无比卑微地伏在自己脚下,那个小时候万般依赖的大哥哥现在无比卑微地匍匐在自己脚下。楚月没有哥哥,从小到大,她一直把窦义台当做自己的亲生哥哥,直至那天,他向楚月表露爱意。
楚月心中也极是难过,她不愿利用任何人,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若不出手,便只能任人宰割,便定定神,一字一句顿了顿说道,“那日在文妃的仙居台,大人曾说过,会一生一世对楚月好,不知道这话在今日还是否作数。”
窦义台脸上忽然雪白起来,猛地一抬头,嘴角抽搐,眼里几乎要滚下泪来,“无论小主身在何处,臣对小主的心意永志不变。臣不求能与小主比翼齐飞,只求能生生世世守在小主身边,护小主周全。若小主愿意随臣离开,那么臣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带小主远走高飞!”
楚月的心里也温暖和煦起来,长长舒了一口气,果然,窦义台是个长情之人,她没有看走眼,自己在这宫中,便又多了一个可以信赖的的人。不过听了后面所说的话,也是一惊,慌忙正色道,“窦大人在胡说些什么?我是皇上的宫嫔,大人亦是皇上的臣子,岂有私相授受之说?”
窦义台听了这话,眼里的光一点一点熄灭了下去,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似乎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
正说着,忽然见一抹清秀身影驻足在窗外,也不知是何时过来的。楚月心里猛然一抖,几乎就要怀疑是文妃容妃等派来的婢子,若是与窦义台的谈话被人偷听了去,岂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楚月心中惊惧,不禁将语气加重了几分,“何人在外头?”
忽然锦帘一挑,却是盈盈一个身影进来,是陆嫀,是家常的打扮,珍珠粉色的素绒绣花小袄,松松梳一个摇摇欲坠的堕马髻,斜挽一支赤金扁钗,别无珠饰,只是耳上带着我送与流珠坠子,手中的锦帕是日前素浅新绣了赠与楚月和她的,绣的是疏疏的一树夹竹桃,浅淡的粉色落花,四周是浅金的四合如意云纹缀边,针脚也是素浅一贯的细密轻巧。
陆嫀的声音很好听,细腻如莺啭,“本要进来的,谁晓得琴丝说有太医也在,想嘱咐人把腊梅给放下就走的,谁知姐姐瞧见我了。”
说着,琴丝就捧了一盆腊梅进来道,“小主也来瞧瞧,这腊梅开的这样早倒也是怪稀奇的。”
是玉蕊檀心梅,像红云,开得盛意恣肆,在银白底色翠纹点青的花盆里更是如云蒸霞蔚一般,红得似要燃烧起来。花瓣晶莹剔透,映着黄玉般的蕊,殷红宝石样的花朵,相得益彰,更添清丽傲骨。只闻得一阵清香,萦萦绕绕,若有似无,只淡淡地引着人靠近,越近越是沁人肺腑。
楚月看了心中喜爱,只是目光不住赏玩个不停,陆嫀说,“这是今早容妃娘娘命人送来的赏赐,妹妹知道姐姐素爱红梅,就送了两盆来,姐姐你看,可还合心意?”
楚月与她相视一笑,“难为你这样费心了。”忽然想起来窦义台还未走,忙回头看时,只见窦义台正一个人站在那里,空落落的,很是尴尬,见楚月转身来看他,便通红了脸,搔了搔头,脸色愈发紫涨起来。
楚月见他这样小家子气倒觉可笑,“窦大人从前都没见过宫嫔的么?”
窦义台这才回过神去,向陆嫀福了一福,“臣参见丽小主。”
陆嫀只是看着他,略略说了一句,“起来罢。”眼里却闪过一丝不知名的灼热。窦义台复向楚月行礼,“臣告退。”
陆嫀看窦义台向楚月唯唯诺诺地告辞了去,心中好笑,虽一言未发,倒是把眼神黏在他身上,一路目送着窦义台出去方才回过头来,笑着望向楚月,“好姐姐,这是哪位太医,生得倒清俊,模样也可爱。”
楚月见她这话说得不甚大雅,心中又可气又可笑,“妹妹又胡说了不是,你我身为宫嫔,太医怎样,岂是供我们茶余饭后闲聊的?妹妹在我这里说了这话还好,要是叫别人听了去,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陆嫀心思纯良,心底单纯,也是逞口舌一时之快,见楚月提醒,方知自己失言,也红了脸说,“嫀儿知错了,只求姐姐将这话烂在心里,不要同别人说了去。”一面说,一面愈发将面上的红晕直渲染到耳根了去。
楚月见嫀儿小脸红扑扑得愈发可爱,带着少女情窦初开的面色潮红,这潮红可是为了爱情?当时与杨曼靖日日耳鬓厮磨也不过如此吧,正是应了那句“点绛唇”——“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或许是陆嫀脸上的潮红引起了她对当时那个少女怀春的自己的思念,或是她一向将陆嫀如亲生妹妹一样看待的缘故——听她这样撒娇,也稍稍缓了神色,楚月这样想着,陡然从心中生出一种爱怜之意,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一面柔声安慰道,“你放心好了,我将这话烂在心里就是了。”一面亲自将那花生酪拿与她吃。
琴丝原本在一旁垂手侍立,见楚月的小盖盅里茶已见底,便伸手向茶架子上拿了个汝窑描彩茶筒来,浓浓地点了两碗抹茶送上来,眉开眼笑地说“两位小主尝尝这个,这是早上皇上特意差十二监送来的新鲜玩意儿,说是日本国新进上来的好东西,头一份就给浣花台送来了。”
沈家亦算是京中的名门望族,得了先皇不少赏赐,却也没见过这个,只听得古人描写到,“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以为早就绝迹,谁知今日便遇上了。陆嫀亦是头一回听说,也凑上去好奇地打量,真真儿不同于一般的茶叶颜色深沉稳重,倒是鲜亮得很,尤其是衬在羊脂玉盖碗里,更是显得是沫沉华浮,晔若春敷。
惹得陆嫀也半含酸意道,“皇上可是真疼姐姐,连容妃,文妃都没得,倒叫姐姐得了头筹,要是叫这两位阎王知道了去,恐怕鼻子都要气歪了罢。”
楚月亦笑着上去拧她的嘴,笑道,“你这个小蹄子倒是没良心的,忘了刚刚你是怎样央着我为你保密的,现在倒是打趣起我来了。”陆嫀也不甘示弱,一边躲,一边笑得喘不过起来。
二人正在榻上扭作一团,忽然锦帘一掀,是筝绦走进来,倒把二人下了一跳。筝绦左手里拿着一枚杨柳青梅红花笺,右手却托着一碟子双色豆糕,也未看路,只是痴痴傻傻地一直往前走,险些绊倒在门槛上,陆嫀不禁拍手笑将起来,“这蹄子才是疯魔了呢。”
筝绦自顾自地往前走,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听见陆嫀的笑声,抬头见陆嫀也在,便唯唯诺诺地住了口,拿眼色瞟着楚月,楚月见她顿住,依旧与陆嫀滚在床上,并不起来,笑着道:“什么事?”
筝绦却不答话,楚月方才心知不是小事,从陆嫀手里挣脱,抚一抚脸振振精神,将神色严肃起来,一口一口啜着小盖碗里的抹茶道,“我与丽宝林以姐妹相称,她不算外人,你但说无妨的。”
筝绦便将那花笺递与楚月,“婢子刚刚去小厨房为小主取双色豆糕,回来恰好遇到窦大人从太医院向墨小主请平安脉回来,窦大人便把这花笺给了婢子,叫婢子转交与小主。”
楚月接过那花笺,上面并没有她所预想的那些话,只用小篆写了一句,“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便再无他文。
这是北宋张先《剪牡丹·舟中闻双琵琶》中的名句,却不过是写景色而已,着实并无深意,楚月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来窦义台到底要告诉她些什么,越是想,心中越是焦急懊恼。
楚月向窗外望去,此时已是深秋,秋意早已浓厚地席卷了整个浣花台,桂子落尽。那日琳琅正要扫走,被楚月从窗子望见,制止住了。古人风雅之士常颂残荷,秋塘风顿静,柳莠败荷黄,枯叶残梗。难觅红妆,不见游鱼禽影。诗曾花信咏,尚赞得,绿云繁盛。怎奈是,乍发凉飚,峭寒催病。香殒梦觉醒,翠殆人销凝,断肠谁省?临镜霜痕,迟暮苍颜羞映。方存诗相赠,赋花老,泪吟声哽。总念记,翠盖亭亭,红酣千顷。楚月觉得这残桂也倒是别有一番韵味,便从不清干净,只是每日拿着花锄扫那些边缘发黑的弃去,剩余的花瓣依旧不输当日树上高高在上时的金黄,终日在身上凝结着迷离不散的淡薄水雾,只残留了一点些微的青色。
浣花台只有夏日当令时节的花,这秋日百花凋落,只余了一院的金黄,金色来的绚丽耀眼,仿佛是为了驱散这秋的清冷萧条。如此艳态,大有一种不似春光而又胜似春光美丽。
春光,是那春光!
楚月于满地的桂子中突然想起那年春天。
那年的初春无比寒冷,仿佛是在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爹爹说,那是他在这一向和煦温暖的京城的春日里,第一次体会到了本应属于塞北的刺骨的寒意。
那年,朝廷拨了大量的赈灾物款,早春粮草未下,先皇下令开仓济民,窦家作为医药世家,亦是同宫中其他几位有声望的太医,奉了圣诏连夜研制出遏制时疫的几张方子来。但即使如此,那年春天,时疫亦在京城中大肆流行了,似洪水猛兽,来势汹汹。
京城亦有很多穷苦人家的百姓病困交加,冻死街头。
眼看时疫就要蔓延出城外,皇帝与神策军收守城领连夜商讨后,紧急决定封闭城门,只许进,不许出,若有违抗命令者,当就地正法。
一时间尸横遍野,京城百姓人心惶惶。卫思若亦在这场灾难中染了时疫,舅舅命她在闺阁中休养,为她请了最好的太医来医治,不许踏出闺阁半步。
然而早春刚过,这场时疫带来的阴影终于渐渐消散,漠南蒙古吹来的草原的湿润的暖风终于将天空变得晴朗温煦起来。然而原本是三个人的玩伴里,终是只余了楚月与窦义台二人。那年他们还小,约有十一二岁的光景罢。
那日是记忆中的仲春,杏花飞扬如轻红雨,日光和煦。
楚月与窦义台在沈府的园子里玩正得开心,二人相约去追一只坠了红缨络的纸鸢——那是上次爹爹带楚月入宫时杨曼靖亲手做与她的,紫檀为骨,湘妃竹身,燕儿的形状,还在尾巴上坠了一块系着银哨的红缨络。那纸鸢飞起来飘带猎猎,银哨清脆,好看又轻巧,楚月欢喜的跟什么似的,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哪怕哄着也不肯撒手了去,连吃睡都要在一起。
二人追着那纸鸢愈走愈远,不知不觉地便追到了小径上,正值晌午时分,婢女们都在歇晌午觉,院子里空荡荡的也无个人影,窦义台爬上高高的假山,去为楚月拾那枚风筝。孰料天公不作美,窦义台的手指刚刚触到那爱物,风便忽然刮起,那枚纸鸢便在窦义台和楚月的眼皮子底下打着旋飞走,任是怎样追都赶不上,只余远在天边的一抹红缨络,艳艳地灼着人心微痛。
那风刮起了漫天的柳絮,纷纷扬扬如同隆冬的鹅毛大雪。楚月追得辛苦,如今见那纸鸢被风刮得不见踪影,忍不住“哇”的一声嚎啕大哭,窦义台也顾不得许多,忙从假山上跳将下来,忙不迭地柔声安慰着哭成泪人的楚月道,“朔王能做的,义台也能给筝儿做,只要筝儿想要,义台明儿一定做个一模一样的给筝儿。”
楚月只做是句玩笑话,悻悻地回了家,连晚饭也未吃。谁知第二日清晨,窦义台躲在她窗子下,用弹弓抛了石子,待楚月溜出去来找窦义台时,他果真带着个一模一样的风筝,连同伤痕累累的手和仿佛一夜没睡的眼下的乌青,嘴上却挂着着宛如春风般令人温暖的微笑“筝儿,你看,是一样的。”
楚月极其欣喜地接过那爱物,翻来覆去地抚弄着那枚璎珞,果真分毫不差,窦义台却忽然执了楚月的手笑嘻嘻道,“妹妹果真是倾国倾城的貌,那义台便是那多愁多病的身,若是楚月喜欢,义台定会一生一世对你好。”
他的手很温暖,小小年纪,却已经像个男儿的手掌了,宽厚,还带着昨日打磨竹骨留下的粗糙的痕迹。 楚月登时一愣,羞得面上红潮滚滚而来,挣脱出来,板了脸道:“义台哥哥,筝儿一向视你若筝儿的亲哥哥,但也只能是哥哥。义台哥哥若是这样做,莫不是逼筝儿疏远了义台哥哥么?”
窦义台自知失言,又是羞愧又是仓皇,将手抽回,连连歉声说:“是我不好,唐突了筝儿,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可好?”
楚月将那坠着红缨络的风筝掷向窦义台怀里,仿佛是一块极其烫手的烙铁,冷笑了一声,拂袖转身离去,只留下窦义台看着身后的乌木雕花刺绣屏风又悔又倦,半晌无言。
自此以后,楚月便着意疏远了窦义台,不再肆无忌惮地唤着他“义台哥哥”,不再与他玩闹。世事总是多变的,再过了没多久,太子兵变,爹爹受牵连获罪,被贬为从二品下杭明道节度使,沈家迁往临安。
沈东章获罪,众人唯恐避之不及,昔日相好的同僚竟无人登门看望,沈东章一向清高,病卧在床,楚月一日三次端了茶汤侍奉在床前,却总也不见好转,坊间常传沈东章得了痨病,气的母亲只是在家啐口水。
沈家临行前是凌晨,只有窦义台瞒了家人跑来相送,亦是将一只杨柳青梅红花笺递与楚月,上面仍只是那几个字“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
窦义台追了轿子说,“莫轻举妄动。”
沈家没有轻举妄动,默默厚积薄发,只待一日能东山再起。自迁往临安至此次回到京城,楚月与窦义台整整五年未见,再见时已是那日在文妃的仙居台中,一为君,一为臣,虽是儿时玩伴,君臣之礼却无法回避,楚月回想起窦义台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样子,心口一阵抽痛。
但往日时光一去不复返,楚月知道,窦义台在宫中行医多年,早已看惯了宫中的明争暗斗,他的这张杨柳绿梅花花笺正是告诉楚月,要像当年一样,莫轻举妄动厚积薄发。楚月心中知会,将那花笺掖在妆奁里。
忽听门口传来内监独有的,细碎而不显急促的脚步声,筝绦朗声道,“小主,康公公来了。”话音未落,转头就见康公公脸上依旧带着招牌式的堆笑,缓缓跪下请安道,“两位小主可好,奴才给二位小主请安了。”
康公公依旧是往常一样满脸堆着笑意的样子,到底是御前的人,无论是欢喜,悲痛,按规矩都是不能显现在脸上的,无论何时见他,总是一副堆着笑的样子,细碎的脚步从来显现不出他的慌乱,这种不动声色,反而叫人猜不透,不知道那笑里究竟是喜是悲。
“丽宝林也在,叫奴才好生找。”
楚月亦微笑着回话,“康公公来做什么?”
亦陪着笑意,“回小主的话,奴才正要宣旨,小主倒问起奴才了。”
一向见旨如见皇上,楚月和陆嫀整理衣衫,跪在早已准备好的鹅黄宫缎锦垫上,看着康公公拿出那一卷福寿连疆万字不断花纹缓缓念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采女陆氏,贤良淑德,现封为丽宝林,赐浣花台侧殿,宫人二十,蜀锦十匹,妆奁二,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