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章
“皇上,您得好生用膳。”赵公公三叮咛万嘱咐的话她记着,无话可说之下,自然而然开始传达。
他嗯了声,楚月脑袋一震,竟然听出些许的哭意。
“皇上,您也要好生就寝,好生养身体。”
肩膀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有些累,楚月准备往前动动,突然两粗壮的手臂箍住她削瘦的腰身,低声祈求,“楚月,不要走。”
皇上似乎也认得她。楚月果真不在动,以一种扭曲姿态停在那,呆呆地想着,皇上认识的,也许是三年前的她吧。
至少现在,她不记得他一分一毫,于她而言,他便是陌路相逢的陌生人。他们擦肩而过,纵使晴光潋滟,山色空蒙,周遭的景色极好,她也不会记得。
她低下头,双手放在腰间,不是熟悉的自己的触感,取而代之是一双冰凉的手。
她壮着胆子,顺心而为,细白的手指在他掌上轻轻划动,一双手,便于黑暗中活了起来。
应该是双骨节分明的手,右手的食指处有厚厚的笔茧,掌心处也有薄薄的茧,还有温润的触感,在指间流动。
手指渐渐划到他的手背,在凹凸不平的青筋中,楚月才蓦地发觉,皇上不若表面上平静。
都说人胸有沟壑,沟壑之中装得是壮志凌云与深谋远见,可南宫冥此时才觉,万千沟壑,只为她而生。
她在触摸中愈发冷静,最后掰开他锢在腰上的手,问,“皇上与奴婢可是旧识?”
南宫冥不悦手被掰开,又见她装作不识,顿时来了怒气,张开嘴露出深白的压,一口咬上她颈间细腻的肌肤。
楚月惊得向前探身,不疼,却发痒,痒至心尖,胡抓乱挠也解不下的痒。
像只被擒住的鱼,楚月挣扎晃动,他的嘴生了锈齿,咬紧似乎就拔不出。在痛与不痛的边缘徘徊,掌控着她。
最终还是他先松开嘴,楚月大松一口气,捂住肩膀瞪向身后的人。
漆黑之中,只有一道模糊的影,楚月无端感受到压力,她抿抿唇,半是气愤道,“纵使认识,从前结了怨,也不带皇上这般咬人泄愤。”
她受了无辜的委屈,眼里的泪水就流出来。他伸出粗砺的指,抹去她的泪,低声道,“哭甚?”
“真不记得朕了?”他搂她在怀中,顺着她的发,吻着她的唇。
细密的温热的,陌生而熟悉,楚月肯定三年中不曾与旁人有过这样的亲近,但揭开那层虚妄的陌生,仿佛是刻入骨中的熟悉。
“不记得。”楚月抽出空回答他的话,眼角晕出湿润,呼吸微急。
他离开她的唇,双手把住她的脸,一双晶亮的眼在黑暗中盯着她瞧,似乎要从她同样晶亮的眼中,看出真假。
可她一如既往的,懵懵懂懂,无知,且单纯,绝不是他所认识的楚月。
南宫冥收回要,双手紧紧锢住她细瘦的腰身,目光狠厉,“好,不记得便不记得,但你虚知记得,朕,是你的夫君。记住了吗?”
他是她的夫君,楚月暗自琢磨着其间的关系。他说的是夫君,那她想来就是他的皇后?
皇后啊,整日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银珠宝,自然也可以买世上最最好的棺材,还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想做甚就做甚。当得是世间最让女子羡慕的。
楚月算出这等关系,突觉得有了夫君也不是那般难接受。她想皇上也没有欺骗她的理由,既然他说是,那便是吧。
他虽然体格大,但骨头硬,硬得硌人,楚月在他怀中难受得蹭了蹭。
许是他没有要出去或是掌灯的意思,楚月也不提,找个合舒适的姿势窝好,问道,“皇上为何不肯用膳就寝,让赵公公等人担忧呢?”
她想不明白的,也是他保持沉默的。
殿外的赵公公敲响门,小心翼翼地询问,“皇上,云主子,可要用膳了?”
隔着一扇门,他不准打开,便是隔了一个世界。
楚月见他沉默不回应,想起赵公公佝偻的身子,理所当然地望着南宫冥道,“饿。”
他瞥了她一眼,终是松开门闩,应道,“端进来。”
殿外的人似乎惊喜过头,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后,赵公公拎着食盒进来,沉香木的盒子,在刺目的阳光下格外精致好看。
楚月对上赵公公喜极而泣的老脸,忍不住脸红,她放下盖在皇上眼上的手,手心发麻,残余温热感,脸红得更加透彻。
“放下吧。”
好在他发了话,开始赶人,楚月握紧自己不争气的手,赶忙心虚地接过赵公公拎着的食盒。
赵公公离去,极懂圣意顺手带上了门。
两座赤金九龙烛台,摆放于御案两侧,楚月摸索着点上手臂粗的白烛,十八注火,映照得殿内瞬间明亮。
楚月将食盒层层摆开,精致得让人不忍下口,但她知道,真正需要用膳的人不是她,而是几日未进食的皇上。
她摆好了一桌的菜,朝着他浅浅一笑,难得见的乖巧,“皇上,您该用膳了。”
南宫冥走近,牵着她的手坐下,盛了两碗粥,一碗放她面前。
“不是饿了吗?先喝碗粥垫垫胃。”
楚月捧着粥碗,好记性地想起他还未回答她的问题。
“皇上先前为何不肯用膳呢?”先前不肯,现在却愿意,楚月不明白,人为何会变得如此之快。
况且食色性也,贤人先士皆逃不过的束缚,怎会有人刻意为难自己。
她不知世事的模样格外诱人,南宫冥将手中的银筷放置一旁,垂然的长发落在她的手心。
“人需温饱,是他们想活下去,可若人没了活下去的理由,温饱就成了一种负担。”
她似懂非懂,南宫冥又道,“我以为我亲手烧死了自己的活路,自觉命不久矣,便屈于殿中,等着……”
楚月恍然,这才惊颤地懂了。皇上,于性命似乎看得寡淡,他觉自己烧毁他的活路。
是以他所谓的活路是指她?楚月惊诧地看向他,不明白怎样的过往,才有如此深情。
楚月又问,“皇上是心悦于我?”
如此直白,直白得令南宫冥也不甚自在,别过头拾起勺子继续喝粥。
她揪着不肯放,又一次重复,“皇上心悦我?”
南宫冥对上她的喋喋不休,不得不妥协,他无奈点头,“是,心悦至极。”
“可我并不记得皇上。”她性子比从前欢脱,没心没肺的模样却是一点不变。说了句不记得还嫌表达不够,又补充道,“也不喜欢皇上。”
他僵直的手握着勺子,骨节发白泛青,薄唇紧抿成一线,良久才道,“无事,朕心悦你便成。”
楚月撇撇嘴,忍了忍还是没说出自己想出宫的话,她低头搅着浓稠的白粥无甚胃口,白瓷壁沾上几丝粘稠。
用完膳,身旁的人牵起她的手,慢慢走在宫中小道,许是他不喜旁人打扰,他们身后仅跟着赵公公一人。
楚月茫然地跟着他走,懵懵的不知自己到底在做甚。突然多了一亲近至极的人,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厌烦,只是不知所措。
她想回李家村了,尽管那儿的牛羊遍地留下恶臭,尽管简让将她卖进皇宫。
想起简让,她突然一阵喜悦,蒙了雾气眼睛瞬时明亮,扯着身旁人的袖子欢快道,“我有一兄长,待我极好,可否让他进宫来陪我?”
她心不在焉了一路,南宫冥何曾不知。他望着她喜悦的表情,眼里不加掩饰的期望,一时涌上股怜惜与嫉妒交加的感情。
他摇摇头,搂着她的腰,用不可商量的语气说道,“后宫乃皇宫禁地,男子不得踏足,纵使他是你兄长,也不可。”
楚月努努嘴,虽是极不认同,也下意识地退步,“那将他接进汴京城如何?我们以前在很远的李家村,而我现今在皇宫,要再想见他便是难事了。”
南宫冥不答她的话,反是问道,“你可想去看看宁乐?就是那日与你同在冷宫的孩子。”
其实不需南宫冥后半句的提醒,楚月对宁乐印象也是深刻,毕竟让她吃了大亏,甚至险些丧命。
她点头,却还是想去看看她。
他脸上的笑意明显,带着她往青居殿走去,一路上话也颇多。
“朕害怕你记恨于她,还好,还好。”他不断重复着还好,庆幸般。楚月大方地摆摆手,无所谓道,“她年纪小,况且也没做错什么,我记恨她作甚?”
她说着笑笑,有些开玩笑的意味道,“若真要记恨,也不该是记恨皇上吗?”
他下的命令,放的火,她要记恨,也是该记恨他才对。
赵公公跟在两人身后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这位夫人,胆子可真是大。整个天下,恐怕除了她以外,也没有谁敢当着皇上的面直言记恨。
偏生就她说了再是大逆不道的话,皇上也不过是黑着脸受下。
只听向来宠爱公主的皇上沉着脸,商量似的与云夫人道,“不若,你还是怪宁乐?”
潜在的意思便是,你怪了宁乐,就不准再记恨朕。
楚月虽仅有三年的记忆,领悟力却强,她鄙夷地撇撇嘴,虽未说什么,但眼里的嫌弃已经说明一切。
两人再走一会儿便到了青居殿,青居殿与寻常的殿宇不同,不需人提前通报。
他们三人径直入内,刚跨过门槛,便听里面一片嘈杂。
人多嘴杂听不清在讲些什么,楚月耳尖听到喜嬷嬷声音,喜上眉梢跑进去。
清透的双眼在人群中打量一圈,她视线一顿,扬着嘴角向她靠近。
正在据理力争的喜嬷嬷本就烦躁,直觉身后有人拉着的衣袍,霎时来了气。拿出气吞山河的其实叉腰回头,看清来人,硬生生泄了气,逼出泪水。
“云小主……”她哽咽唤道,两行泪不值钱似的往下落。
今日赵公公去她屋里要人,她首先想的便是不行。对于皇上要放火烧人的事她记得清楚,也深知楚月留下性命的难得,知晓这小主活着不易。
是以她悄悄去寻楚月,本想让她避开赵公公到别处躲躲,不曾想走叉了让赵公公撞个正着。
本是被她说死的人突然活了过来,还被人抓个正着,以至于她此刻余光瞥见赵公公不由得有些心虚。
她红着眼眶抹了泪,香色帕子抵在眼角,权当没见着赵公公似笑非笑的神情,转而道,“云小主可让老奴好找,这不正准备求了公主派些人手帮忙,不曾想您就来了。”
她说着,突然被一道明黄闪了眼,才松开帕子,急急行了礼,后退几步。
“劳嬷嬷担心了。”楚月心伤突如其来的距离,温顺道。
嬷嬷笑笑,见她安然无恙便是极好。她虽不知她与皇上之间有些哪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但安然就好,像她一般,能在宫中活到这个岁数,便是极好。
她往后退下,却忽视了一人,此刻叉腰从她身后出来,一张粉嫩的小嘴高高撅着。
“看吧,宫里的奴才尽是爱说谎话骗我,父皇你一定要狠狠地惩罚他们!”宫人说与劫持她的秀女被活活烧死了,现下却出现了在她面前。
宁乐觉得宫人哄骗了她,害她做了几日噩梦,气哼哼地说完,还用小短腿踢了踢一旁的宫人。
宫人挨了踢,也未曾露出委屈,反倒是笑着认错,而后退下,换另一个宫女上前伺候。
宁乐横了刚上前的宫女一眼,满是娇纵。
好一个暴力的小公主,楚月被她害了一次,忍不住想要离她远点,一边又忍不住想与她亲近。
恐怕是性子里便喜爱女孩,对宁乐怎也生不出讨厌来。
是以她虽出言蛮横,楚月也只觉是小孩子的天性。
她若无其事地望了眼南宫冥,南宫冥则弯腰抱起小公主,道,“好,你想怎么罚,就怎么罚。”
只字不提,纵容得人无法无天,楚月看着父子两亲近的模样,心里堵的难受。转念一想,自己不过是个秀女,皇上怎么教导公主与她又有何关?
肆意纵容也好,娇生惯养也罢,都与她无关。
周遭宫人悉数退下,连喜嬷嬷与赵公公都不再,不大的青居殿,此刻显得格外宽阔。
或许宽阔的不是宫殿,是她融不进他们的暖意中,有些心凉。
三年来,楚月与人也少有交集,短暂的失落后,她恢复笑意,与之前相比少了些随和,多了些刻意的生疏。
宁乐与父皇腻够了,圆溜的大眼咕噜乱转,在她身上肆意打量着。
“父皇,她是谁?”
她是秀女,住在储秀宫的秀女,宁乐知晓的仅止于此。
南宫冥放她下地,动作轻和,丝毫不像将她拒之殿外的人。
他放下宁乐,牵过楚月,低头俯视兴致不甚高的人,“宁乐,叫娘亲。”
娘亲?楚月与宁乐皆是瞪大眼不解。
两人如出一辙的表情似乎取悦了南宫冥,他缓缓一笑,凉薄之意骤减,多了些从未见过的温和。
“父皇,宫中没有娘亲。”宁乐不满地指出他的错误,南宫冥摇头,一个眼神制止了她的话。
宁乐哼一声,到底是畏惧南宫冥的威严,不再说什么。
“宫中却是无人唤娘亲,皇上何必误导公主呢?”
楚月笑笑,虽不明白皇上为何要让宁乐唤她娘亲,但也知道,娘亲一词,常是用于平民百姓。
而宫中,是母妃,是母后。
她以这一日得来的消息猜测自己是皇上的发妻,想当然便觉她是皇后,是以她纠正道,“宁乐,唤我母后如何?”
毫无遮掩暴露自己的野心,宁乐当下便觉面前的人真是怪人。
嬷嬷曾与她说过,宫中想要爬上枝头变凤凰的女人多了去,她们会讨好她,对她好,皆因了父皇对她的宠爱。
美丽面容下却是丑陋的心,嬷嬷又说,要离她们远些,她们会悄无声息地害了她,特别是那种想要做她母后的人。
宁乐嘟囔着嘴,这可不就遇着了想要做她母后的人。
“本公主已经有了母后,在太和宫中好好的,你为何要让本公主唤你母后?莫不是想取而代之?”宁乐哼哼着说道,不见南宫冥脸色瞬黑。
“够了!”一声厉喝,吓得宁乐眼眶变红,楚月也跟着觉得委屈。
原来她不是皇后啊。
她不是皇后,便没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银珠宝,便没了滔天的权利,便没了买最好棺材的可能。
她苦着脸想要离开,南宫冥拽紧她的手,青山似的眉眼染上焦灼,“楚月,莫听她胡说。”
他转头训了宁乐一句,讨好似的望向她,楚月也觉得,皇上真是个怪人啊。
对宁乐公主极好,不允许宫人有丝毫怠慢,甚至于为了小公主想要烧死她,现在一转却为了她责骂小公主。
人心真是难测,尤其是皇宫之内的人心,被浮华权势染得看不清真正模样。
楚月自然不会介意,因为不在乎。
“无事。”她摆摆手,眼珠子晃了几圈才直视他问道,“那你能让兄长接我出宫吗?我想回去。”
“为何想回那穷乡僻壤,宫中哪点不如?”
“宫中极好,但我不是皇后,待在宫中也没甚意思。”她手指紧张地搅在一起,嘴里吐出的都是实话,却忍不住心虚。
她顶着头上夹杂怒气的视线和头下一双好奇的稚眸,嗓音微弱,“我不是自愿进的宫,初始便想着离开,才劫了公主准备……威胁皇上,不想险些被您放火烧死。”
所以做坏事真是难,一不小心就得赔上性命。
到时不知道没良心的简让会不会给她立个衣冠冢,好歹灰飞烟灭后,魂魄也有个归处。
南宫冥抑制住喷薄的怒气,冷声道,“但你答应朕留下,留在宫中陪朕,陪朕过着漫漫一世。”
腰间的佩环叮当作响,龙纹的盘扣在腰间生威,似乎也在向楚月张扬怒气。
楚月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自己没答应,她语气更弱,“那是我以为,以为会是皇后。”
皇后,心心念念的,能留住她的,居然只是皇后之位。
一口郁血堵在喉咙口,南宫冥咽下,嘴角轻扯,发出一声嗤笑。
宁乐在一旁静静观望,总觉今日的父皇格外有些不同,不仅责骂她,还会……伤心?
宁乐有些害怕地扯了扯南宫冥的衣袍,"父皇,宁乐会一直陪您。"
南宫冥不予理会,凌厉的眼直直盯着楚月,楚月自知说错话,却也是心里的实话。
简让说她摔了一跤不仅把过去的事摔得干净,就连脑子也摔没了些,总是做些蠢事,说些蠢话。
其实她不觉自己蠢,就如现在,她不仅知道自己说错话惹了皇上不悦,还知该如何使他消了气。
她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柔软瘦小的手,覆于他宽厚的掌上,两相碰撞,全然不同的触感。
"其实,不是皇后也没甚关系。"她如是说道,像是在在安慰他,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哼。"宁乐冷哼一声,小脑袋高高扬起,对她的话显然不满。
南宫冥怒气稍缓,心下有些说不清的无力和颤抖,他淡淡嗯一声,牵着宁乐往里走去。
楚月无奈,眼瞧着两人往殿内走去,想了想也跟着进去。
青居殿内少有利器,多是些照顾着宁乐而特制的桌椅,上乘的楠木,在室内散发着隐隐的幽香。
她走进殿内,小公主宁乐已经躺在床榻上,床榻边的明黄色的身影静静陪伴,烟黄色的轻纱,笼罩着一方宁静。
想必是小公主到了午睡的时辰,楚月呆呆站着,一时不知还走还是留。
正她纠结犹豫,脚步徘徊之时,南宫冥从床榻边走来,而挂的轻纱已经垂下。
二人并未在屋里久留,楚月跟着南宫冥进了旁边殿内,是一处书房。
书房内格局简单,墨香浓郁,他在书案前坐下后,从桌角处抽出一张宣纸,手执画笔似乎想要作画。
楚月静静看着,纯白宣纸上,一滴浓墨落下,由一点纯黑晕染开来,画笔游走,不过眨眼功夫,一张男子的脸跃然于纸上。
她仔细端详,一时不敢相信画上的人还是自己所认识的人。
只见那画中人阴沉似水,微阖的眼透着狠厉的光,无端让人生不出好的印象。
楚月端详许久,时不时摇头晃脑,发髻上的玉钗随之摆动,半晌后,她才抬眼,仍是怀疑,"你画中人可是凤苍?"
南宫冥沉沉盯着画中的人,点点头,"你还记得他?"
"认得。"她眼珠子一动不动,看得入神,"自我三年前醒来,第一眼见的便是他。他让我唤他大哥,待我也真如亲妹子般体贴周到,事事都为我着想,不舍让我为难。"
她不争气地吸了吸鼻子,眼眶发热,"只可惜他疾病缠身,我眼睁睁见大哥在我面前没了气,家里穷,就连棺材也是将就。"
宣纸泛起褶皱,南宫冥松开手,指节泛白,"他对你很重要?"
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她眼睛里干净得连他也不存在,"很重要,他是这世上待我最好,最好的人,我想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谁对我这般好了。"
她未曾说对她究竟哪儿好了,南宫冥不问,也不想知道。
凤苍待她再好又如何?不过是一具腐烂的尸体,在黄土之中,受泥土侵蚀,遭害虫啃食。
而他,坐拥天下,天下尽于他掌中,而她亦然。
南宫冥淡淡抽开桌上的纸,顺手落在桌角。楚月想伸手去捡,南宫冥拦住她的手,转而问道,"为何会失忆?"
他的掌心落在她的头上,黝黑的眸色深沉,之所以会失忆,看来是头部受了伤。
楚月躲开他的手,一头黑发在肩上流畅滑动,她心里还惦记着那张画,踮脚一个劲往桌后探。
南宫冥索性按住她的脑袋,摆起脸,语气严肃,"先回答朕的问题。"
他真烦啊,婆婆妈妈和简让一样。
楚月挥开他的手,眼里裸露着大胆的怒气,"脑袋坏了!"她瞪着他,呼着粗气,"脑袋坏了就失忆了,行了吗?"
南宫冥缩回被挥开的手,浓眉轻皱,"撞哪儿了?"
他忧心不大明显,明面瞧来就是几分不悦,以至于楚月想及李家村里调皮的男孩子。
常是不听嘱咐,冒险上树下河,一个不甚掉下树来,若是伤得不重,定得吃好一顿收拾。
此刻南宫冥给楚月的感觉,便是她摔着脑子是她的不对,不该任性地去到危险之地。
可她哪儿知自己是如何摔的?并且日子过得这般久了,她连摔哪儿都记不清。
但南宫冥问了,她必定是要回答的。玉白手指随意一指,此事算是敷衍过去。
她身量矮,弯着腰五指绷得紧紧的往下探,纵使如此也探不着。一时没了耐性,楚月直起身几步绕至桌案里,与他并肩。
她弯腰瞧了瞧,那纸落得地方也是巧,将将在他脚下,楚月犹豫着,弱弱地张开口。
"皇上,帮我捡一下好吗?"
南宫冥气得似笑非笑,此刻是真真信了她失忆一事,哪儿有从前半点的骨气,简直就是个不争气地软骨头。
他眼皮微耷拉,瞥了眼他脚下的纸,还有纸上令人憎恶的脸,抬眼缓缓摇头。
"你可曾听过有皇上帮着人捡无甚用的废纸?"
楚月一想,也是啊,皇上身份高贵,怎能屈尊降贵帮她捡东西呢?
想开了,她也不生气南宫冥不替她捡画纸,低头看着纸上熟悉的脸,她弯眼一笑。
南宫冥直觉眼前一暗,一具带着清香的女体窝进他的怀中,玲珑身躯,香软腻人,他气血一沉,眸色渐暗。
怀里的人鼓捣着动了动,南宫冥双手按耐不住已经在她背上游走。楚月只觉发痒,手一抓,探起身来,桃花眼亮得闪烁。
"你挠我做甚?"她问的振振有词,南宫冥瞥了眼她手里的画纸,瞬间脸色阴沉得滴水。
他抓过她手中的画纸,揉成团,一股气扔出窗外。
楚月气得跳脚,眼角已经发红。
她不过是要一张凤大哥的画又怎么了,他还小气的百般阻挠,真是让人讨厌。
她气哼哼地要哭鼻子,南宫冥一时头发,低叹一声,捂住她的嘴。
他不是吝啬于一张画纸,而是他无法想象,她拿着画纸,会不会在夜深人静之时,看着画中人哭鼻子,费心念叨。
宣纸上一笔走不尽世间百态,但足以在心上刻下一道深痕。
他已经不幸错过她三年,便是在三年后的重逢中,望她心上只有他一人。
她失忆忘却曾经的情仇,他想,这是老天给他的机会。
纵使她不爱了又如何,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不畏惧前路漫漫。
他安慰她一番,像是哄小孩一般,哄得楚月忘了记他的仇,只不过提了个小要求。
"我要一口棺材,最好的棺材。"
"好。"
"送到李家村,交给一个叫简让的人,让他好好将大哥重新安置。"
人死了,能为他们做的事就少了,除了逢年过节烧些香火,便只剩下好的坟头,好的棺材。
南宫冥一口应下,心里虽是堵得不舒服,但也知让她早日了却心里的牵挂,早日也好全心待在宫中。
后面几日,楚月一心念叨着棺材一事,成日里跟在南宫冥身后,嘴里絮絮叨叨就是棺材二字。
南宫冥被她扰得烦了,就将宁乐扔给她,两个女人之间又是一场大战。
"本公主不喜欢你。"双手放在胸前,年龄小,气势却不小。
楚月躺在贵妃椅上,怀里捧着一串紫葡萄,颗颗圆润光滑,她一口吸进去,酸甜的汁水在舌面上蔓延。
她接连吃了几个葡萄,才抽出空来,闲闲地搭理宁乐,"你个小孩子,说甚喜欢不喜欢,不过是几颗糖便能哄得咧嘴笑的年龄。"
李家村的孩子皆是这般,她想当然的觉得,宁乐也是如此。
可宁乐怎么的也是堂堂正正的小公主,虽说亲娘早就不在,在宫中也备受宠爱,什么稀罕物没见过?
几颗糖?还真真是屈辱了。
宁乐拼命睁大眼,叉腰想要摆出气势来,不料眼睛睁得太大,夏日蚊虫又颇多,一个不小心就飞进一只小飞虫。
眼里瞬间黑了,宁乐吓得放声大叫,小肉手捂住眼睛,两行眼泪糊花了脸。
为了让两看不对眼的母子培养感情,赵公公特意按照南宫冥的吩咐支开了宫人,是以宁乐叫来叫去,也是叫给楚月一人听。
楚月吓得一颤,忙不迭扔了葡萄奔至她身前蹲下,慌神查看。
小公主捂住眼睛不让她瞧,楚月强势掰开她的手,两指撑开她的眼皮,一只小飞虫正正扒在她圆溜的眼珠上。
宁乐哭喊得厉害,楚月则掏出一块干净的软布,小心翼翼敷在她的眼珠上。
"乖,眨眨眼。"她安抚地摸着她的头,宁乐安静下来,乖巧地眨着眼。
觉着小虫出来了,楚月才将软布拿下,摊开一看,可不就是作恶的小飞虫。
宁乐嫌弃地瞥了好几眼,眼睛还涩涩地发疼,低头歪在一边揉眼睛。
深埋的记忆唤醒经验,楚月瞧着,也觉得她是眼睛涩得难受,那还如何呢?
她随手扔了软布,眼睛亮晶晶地发光,脑中才有想法,手已经不规矩的向宁乐伸去。
"啊……!"
长长的尖叫声后,楚月心虚地搓搓手,头低得些微矮。
刚及她腿高的小姑娘,发髻上的小金步摇晃得叮当响,走在她稍前,光看背影就知是怒气冲冲,恨不能一跺脚飞上天。
楚月靠近她,又搓了搓手,颇有些小心翼翼,"呃……那个……是我冒犯了。"
她鲜少与人道歉,似乎是从骨子中生出的习惯,每每遇着这样的情况,她说出的抱歉的话格外奇怪。
冒犯,掐了北漠的小公主一爪,想来是冒犯吧?
好在小公主也不懂她冒犯一词用得是否适当,只知后面的女人是在向她道歉。
但得罪她,哪有那般容易就化险为夷?
宁乐一声不坑,忍着腿间的疼痛,脚下的步子愈发快了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一小一大,一粉一蓝,走在宫中青砖道上,在湖水上映出两道身影。
到了养心殿,宁乐不等侍卫通报,抹着鼻子两条小肉腿就迈进了殿门。
人未见,声先到,一声长长的含悲夹怒的父皇,唤得南宫冥扔下折子,扶额看向面前的母子二人。
一哭,一心虚,显而易见谁对谁错。
殿中晕的香味道浓烈,有醒神之用,却不是个好的。南宫冥挥手吩咐人撤下香台,在御案前招招手,宁乐张开手臂向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