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章
天熬过深沉,月牙儿潜入云层不见,圆日缓缓而升,映红天边一角。
朝廷之上,今日气氛格外沉闷,许久许久,无人说话。
终于,在沉默之中,皇上高座在上,金口首开。
“惠王呢?这是公然罢朝?”
众臣子缄默不言,苏如清为惠王不值,他上前道,“皇上,臣有事要奏,事关惠王为何不上朝。”
说罢,他斜眼沉沉看着太子,太子淡然,恍若未见。
“说。”皇上龙眉紧蹙,朝上两人的动作他看得清楚。
苏如清收回目光,愤然道,“昨日太子公然持剑闯入惠王府,几番阻挠无果后甚至硬闯,下人无法禀了惠王妃楚月,惠王妃好心将他带到惠王面前,却不想他拔剑伤人,而惠王……至今生死未卜!”
瞬时,朝臣哗然,纷纷看向太子。
皇上怒极攻心,一口郁血堵在胸口,他抚着胸口,沉沉道,“惠王重伤,如何没有人向朕禀告?”
“太子呢?你又是犯了什么失心病。你身为长兄,就是这样爱戴幼弟!”
便有人出来道,“皇上莫要怪罪,是昨日请陈御医到府上时,因事出险急,未能考虑周全先禀皇上。后离府夜已深,王妃因恐打扰皇上休息,便未让人禀明。”
皇上微微点头,转而看向太子。
他这个儿子,最得宠爱,也最让他失望。
“父皇,儿子只有一句话,您可信我,信我虽嚣张却不会害他性命,信我虽冲动却不至于鲁莽至此。”他面色淡然,不求请,不解释,只是缓缓一字一句,似乎在考量着父子之情。
若是可以,皇上定然不愿相信,他缓缓打量过苏如清。
“苏大人,可有人证物证?”
苏如清面色微沉,皇上偏心至此,竟是毫不遮掩。
好在他早有准备。
“禀皇上,太子之剑,惠王之伤口,朝上顾侍郎,陈刘李王几位大人,皆是人证。”
随后便是几位大人一一出来作证,将当时情景说得恍若再现,尤其是剑穿身体之时,说得人寒毛直立。
其实证据,太过敷衍,太子之剑在太子手中,而伤在惠王之身,如何算得了证据?
但又是睽睽众目,逃脱不得。
其中陈大人又道,“臣有冒犯之言,不得不说。”
“自立太子以来,已有十载,太子之责,乃是辅助皇上,稳定民心,更应德才兼备,以作表率。然我朝之太子,已立十载。便是荒诞十载。青楼为家,不理政事,乃是不忠;虐罚奴仆,乃是不仁,私结朝臣,乃是不贤,聚众赌博,乃是无德,不以侍疾,乃是不孝,弑兄行恶,乃是不悌。如此不忠不仁,不贤不德,不孝不悌之人,如何能不罚!”
细细数来,竟成了如此罪该万死之人,而太子,竟无话可说。
“太子……”皇上似乎老了许多,他面色低沉,轻轻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都说罢,朕,听着。”
太子跪下,三叩首,行大礼,抬头道,“儿臣,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坑太深,爬不起来,不若换个地方,总有一日,他会再来。
朝上寂然,只听这对君臣父子你一言我一语,仿若是寻常的聊天般。
“那好,朕便罢了你太子之位,将你禁锢在旧时东宫,好好面壁思过。”
说罢,皇上面向朝臣,抬眼看去是他的大好河山,住着万民。
“如此,你们可是满意?”
无人敢答。
皇上摇摇头,“罢了,派太医院最好的御医去瞧瞧惠王,定要将他安好无忧。”
朝散,耳边却是皇上那句,“莫要让那史册之上,留下前太子凤卓,弑兄之名。”
偏爱,一开始便有,日日夜夜又复岁岁年年,根深蒂固的感情,注定惠王得不了皇上的宠爱。
这一局,究竟是谁赢,又是谁不甘愤恨。
惠王的伤却是重伤,众太医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国库中的极品药材更是去流水般涌入惠王府,终是在半月后,惠王府里传来惠王清醒的好消息。
楚月日夜做戏也得受着,半月下来已是瘦了大半圈,她望着铜镜中消瘦不少的脸,心里感慨:
总算是能可劲吃了。
至月底,楚月扒在窗边数着日子,一天一天的数,慢慢的数……愈是急不得的事,愈是急不可耐。
他,快回来了。
他的生辰,也快到了。
究竟送什么呢?楚月活了两辈子,似乎第一次在这种事情上犯难。
拄着下颌,楚月呆呆地在想着。
想着想着,便想过了日落,又想过日出,不过两日,该来的人终于来了。
楚月把着窗口不让人进,嘴角微微上扬,“你是谁,登徒浪子还是强盗贼人?”
她一身月白亵衣,领口露出些莹润肌肤,月光之下,双唇中心粉红,向外逐渐浅淡,如花含苞待放。眉眼清黑,白色纯白,甚是秀丽。
许是月色的萦绕,浑身上下温暖而柔和,不见往日的冷然尖利。
如此美人,阎千墨生不出一点脾气,笑着问道,“你说我是登徒子还是贼人?两者又有什么区别?”
楚月也笑,笑着道,“一者,偷的是人,一者,偷的是物,两者区别明显。”
他身体前倾,鼻息交缠,双手搭在她抚着窗框的细白手上。
“可我呢,不是登徒子也不是贼人,这里没有我欲偷取之人,只有我,想娶之人。”
他说得如此恳切真诚,楚月眼里地笑意无处可藏,丢盔弃甲般向他涌去。
“阎千墨。”她拥着他,“我念你已久。”
几十个日夜见不着他,她真的想了。
阎千墨环过她的腰身,下颌抵在她的头顶,暖暖的气息往下流动。
“既然想了,还不让我进去?难不成得三媒六娉,才能入了你的闺房?”
楚月好笑,故意道,“理应如此。”
南隋的规矩,没有三媒六娉,男人怎么可能入得了女子的闺房,不过是她,不过是他,顾不了世俗的拘谨。
没有舍得再多为难,楚月放了他入屋中,关紧门窗,再反身被人拥进怀中。
楚月颇有些不自在,两人许久未见也仅仅是她的感觉,再看这人,就跟无事人一般,原来是什么模样,现在便是什么模样。
心中虽是这般想,但那手不听主人使唤,自然拢住了那人的腰。
楚月心里暗恨自己没骨气,偏生嘴角的笑意又止不住,两相矛盾,后来索性各随各的,敞开了嘴角笑。
“笑什么,我的生辰贺礼。”猛地一句,这弯转得极大,楚月嘴角的笑意凝固,眼角不禁抽动。
这人,脸皮可真是厚的。
她收回自己的手,又从他怀中出来,借着烛光在桌案上翻找着什么,再回头,手掌已然摊开。
“喏,为你准备的生辰贺礼。”
掌心间小小一物,未经礼盒装饰,乖巧地躺在那,奶白的石头,两个小人甚是可爱。
“这是你和我?”阎千墨瞧着不像,但除此之外更是不好解释,散财童子?金童玉女?还是其他什么?
楚月虚虚瞟了眼不忍在看,轻咳几声,“唔,正是。”
她日日想着究竟送什么礼物既不惹人耳目又能表其心意,想来想去也没个合适的。送他诗书画卷未免太过落俗,而让她搔首弄姿讨他欢心又太过丢人,因此便亲手雕了这两个小人。
本想做到晃眼一瞧能瞧出是谁模样的程度便可,谁知她高估了自己,连最基本的轮廓也做得不像。
想到此,她也很是忧心。
“你要是嫌弃,我不用还我,随意找个地方丢了便罢。”
说着,她撇撇嘴。丢了也可,只是最好别让她瞧见,好歹是心血之作,不容人践踏。
阎千墨接过她掌心的两个小人,仔细瞧瞧,上下琢磨,别说,还真是没一点像的。
手掌一握,他将两块石头牢牢锁入手中,半天才犹豫道,“这两小人,贵在质地上乘,乃是难得的白玉石。”
此言不假,但很是得罪人。
楚月淡淡一眼向他瞥去,质地上乘,呵,眼光还真是不错。
阎千墨自觉话题不可再延伸,主动道,“太子虽被废,但你们不可懈怠轻松。”
他们设计陷害太子,太子必然记在心头,而皇上心底究竟是护着谁,无人可知。若有朝一日,给了太子翻盘的机会,恐怕是没有现在好对付。
而他们此次环环紧逼,留下的马脚甚多,若不是事事堆在一起,打得太子无力招架,恐怕凤卓的太子之位,也不是那么好罢免。
楚月点点头,“既然冒险做了此事,我便不准备给他翻身的机会,何况,不是还有你吗?”
她抬眼看他,笑意满满。
二人举步至桌前坐下,他觉着她清瘦了不少,恐怕近段日子过得不甚安稳,好在她依旧精神,纵是到了傍晚眸子也是亮晶晶不见昏色。
桌上还放着一壶茶,夜深茶凉,他也不介意,径直倒了杯茶递于她,举手投足间,端得是洒脱不羁,风流底蕴流泻而出。
楚月接过茶,茶杯黑黄的瓷,釉色极好,光滑泛着润色,而她掌心粉白,粉白一掌中的小小一盏黑黄,分外别致。
他看得心痒,伸手挠了挠她的指尖,那指尖便急忙蜷缩后退,阎千墨看得好笑,也不介意她甩来的眼刀子。
“太子被废,魏后可寻过你们麻烦?”
魏后膝下单薄,仅有太子,自小便是当眼珠似的护着疼爱,见不得他受半点委屈,如今吃了这么个大亏,魏后如何能甘心。
心里怕是恨不得扒了他们的皮,喝了他们的血,啃了他们的骨。
但几日过去,还真不见魏后有所动作,平静得分外异常,听说昨日还去了庵里,见了云依一面,连皇上都夸其心地宽善,不愧为母仪天下之人。
楚月摇摇头,夜来聒噪,耳边没个清净,与他说说话倒是极好。
“她倒是想找,但后宫一大堆麻烦的事儿等着她呢。也不知苏家人是怎么想的,捅破了苏远与董贵妃那档子破事,如今闹得是人仰马翻。”
苏远与董贵妃的奸情,苏家人似乎一直知晓,甚至是与太子妃云依的奸情,也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如今一股劲儿全捅了出来,怕是狗急跳墙,对董贵妃恨之入骨。
苏远乃是苏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苗,膝下又无子嗣,若是老人家些悲痛至极,做出这样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烛泪灼烫,一滴又一滴消融,火光虽明,却是蜡身燃烧所得。
上天很是公平,你想得到些什么时,总得做好失去的准备。
南隋252年七月,时值盛夏,太子凤卓德行有亏,废,禁于东宫。
七月的天正是热闹的天,白日里天朗气清,夜来月明星稀,算得是个好时候。惠王府,也是如日中天。
自太子被废,朝廷局势大变,太子党群龙无首,不少倒戈倾向惠王。便是这几日,惠王府的门槛就未曾歇息。
有人提了厚礼上门拜访,惠王不受,脑子转得快的便转向楚月,楚月同是不受,如此拒绝得多了,他们倒也想出其他法子。
此刻,楚月唉声看着散了一桌的请帖,真不知该如何回绝。
请帖五花八门,有在七八月还赏花的,也有游湖作乐的,送帖之人更是乱七八糟,没个套数。
楚月揉揉头,让青儿从中选出些不好回绝的,再让她看看。
最后,楚月留下宫中魏后一帖、宫外两帖,其余皆是推了不去。
青儿替她收拾好请柬,不由问道,“小姐,您为何不全拒了得了,何故择了三封,外面的人指不定又有什么闲言碎语。”
闲言碎语,都是些闲得无聊的人在那自顾自说自话,她们整日里无事可做,便盯着那些风口浪尖上的人物,稍有些动静,便使劲扒着不肯松口。
请帖若是全拒,她的说你自视甚高,清傲孤绝,瞧不起燕京城中其余贵妇。
你若是来者不拒,她又得把长袖善舞,善于钻营,心机深沉的名头强加于你身上。
因此,还不如捡几封自己感兴趣的,纵是留下口舌,也有真性情做挡箭牌。
其实,真正让她感到为难的,还是魏后的请帖。
太子被废,又在朝上说出一番似是而非的话,不免让人联系到是否与惠王府脱不了干系,也无论事情真假如何,这个梁子算是结得硕大。
此番赴宴,比之鸿门宴也是差不离。
楚月至宫中之时,才瞬时发觉,这比鸿门宴还要可怖。
因说是宴,却只有她一外人,其余皆是魏后宫中宫外亲近之人。
楚月敛神,举步上前行礼,规规矩矩福身,魏后不发话,她便稳稳当当在那保持姿势,面色坦然不带难色。
宫殿辉煌,宫墙铺金,流光溢彩,壁画满堂,青白玉砖,琉璃灯盏,金丝账幔,恍若神迹。
殿内的金光太刺眼,楚月双目微阖,却无其余表情。
魏后端坐在上,好生打量着这位惠王妃,眼看着是眉眼清秀的娇弱女子,私下,却比男子更杀伐果决。
无所证据,不表明无人可知她做的那些事,可惜啊,当初不知她有这般能力,不然将她赐给卓儿该是多好。
那般,她的太子,也不会孤零零一人待在那空寂的殿宇内,谁说太子是被废于弑兄?其实不然,他是落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作甚都是错,做错的都被戳破,真是好巧啊。
他们让太子给世人留下极恶的印象,而在最后重重一击,病来如山倒,势去何尝不一样。不过是转眼的功夫,他的卓儿,便什么也没了。
魏后看着殿下的人想了甚多,最后轻轻叹口气,“起来吧,惠王妃自个儿找位置坐下。”
楚月这才起来,抬眼望去,座上之人眉目惨然,与之往日的端庄威严,甚是不同。
寻了个不远不近的座位,她不亲近,也不能太过疏离,至少表面上,她们是君臣,是婆媳。
“惠王妃,哀家今日寻你来,是想问问那日太子是如何魔怔了,竟做出那样的事来,你将当日的情况说说,哀家也好知道如何对太子下药。”
直至今日,魏后话里话外也不觉得太子是故意而为之,她的儿子她最是了解,随时冲动却也不乏聪慧,他能在太子之位上安然无恙待了十几年,靠的不仅仅是她与皇上的宠爱祐护。
楚月猜着今日是场鸿门宴,却不娘魏后如此直接,便是秀眉微蹙道,“回禀母后,那日……太子却是冲动了。”
“因着大理寺一名婢女,听太子说是中了她什么手段,太子心疑那婢女是王爷的人,但这又是万万不可能的。”
“王爷与太子好生解释,后头两人起了争执,太子却是执意不信,王爷出口伤人也是不对,因此才有太子拔剑怒刺之举。”
魏后点点头,面色沉沉,心头却是不屑。这口供对得也太好了些,嘴巴都是严严实实除此之外再说不出其他的的话。
听起来是不偏不倚,只是出口伤人与拔剑伤人又怎可同性质而处之?
魏后把盏掩面,低垂的睫遮盖住眼里地神色。
过了会儿,她放下茶盏,似轻声自语,“哦~原来如此。”
楚月缄默不语,眉眼安然,端端坐在那,一问一答,再不多说其他话。
随后魏后又与她唠了些家常话,楚月婉拒留下用膳,出了凤华宫门,准备径直离开赶往惠王府,还不至宫门,却被一浓眉大眼的太监拦住。
“惠王妃您请稍等,太子这儿有请~”看起来是浓眉大眼,嗓音同楚月太监一般,尖利刺耳。
楚月皱眉,打量了太监几眼,顿了会儿才道,“带路吧。”
东宫乃太子居所,原本是热闹的,除太子妃以外,宫中还有两名侧妃,良媛良娣各两名,其下还有奉仪三名。
自上次出宫立府后,各侧室也跟着出了府,现在的东宫形同虚设,因是禁锢,侧室们也不用回东宫,宫里便只剩两名宫女,两名太监侍候。
现下进这里,却是冷清,寂静,横梁上龙凤盘旋,红墙金瓦,尊贵与奢华不变,只是宫殿内的人,不再是高贵无二,他只是前太子。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世事向来凄凉无情。
楚月进入殿内,那人倚窗而望,三千黑丝,尽收眼底,红杦木窗,他一袭纯白中衣,许是外衫单薄,他看起来清减不少。
但纵是这般光景之下,他仍是矜贵,不见半分狼狈与不堪,脊梁骨,许是永久戳不弯的。
楚月无来由地,有些心虚,她想起,许久未去参佛诵经了,心头的应有的波涛汹涌,在平静的表面下酝酿。
此刻,倾泻奔涌而出。
前太子,带有些传奇色彩的前太子,得皇上皇后恩宠二十几年而荣宠不减,生来就站在顶峰,俯视万人,而一朝变故,却于凄清之地,形单影只。
楚月慢慢走近他,脚步声轻而缓,他也轻缓道,“你来了。”
他转过身来,依旧是俊郎的模样,天生贵胄,气质不凡。
楚月淡淡应了声,终是说出那几个字,“对不起。”
他闻言一怔,似未曾预料,随后又自嘲道,“你难道不怕这也是个局?骗你说出些不该说的话?”
原本,他只以为是这皇城之中言行举止不得自由,字字句句都得再三思量,莫让人抓了把柄。
是以他不顾祖宗的规矩,求得父皇的同意搬出皇城,记得那日他欣喜,连夜安排晚宴庆祝,再没宫人告诉什么时辰该用膳,什么时辰该安寝,什么时辰要起了。
他过得很是潇洒自在,可惜啊,兜来兜去,他又回来了。
楚月摇摇头,“你不会,因你不屑做这样的事。”
上一世加上这一世,若说太子凤卓有哪儿不如凤苍,便是他从不屑一些下三滥的手段,他什么都有,因此什么都不稀罕,总给人一种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洒脱。
太子轻轻一笑,“我以为我们是患难之交,惠王待你也不好,若是选择,你总甘愿与我一起的。”
太子对此事非常不解,不解甚至不甘,他事事皆高出惠王一头,她怎么就百般死心塌地的对凤苍好,那个阴险小人,又有什么值得人对他好?
他曾上惠王府,思量着若是她能愿意,他冒天下之大不讳,也要将她从府中带出,但她拒绝得干脆,从未给过他半点期望。
若说期望,也是有的,是那日自悬崖坠落,他们同甘共苦,尽管,苦多余甘,但日子总是好过的。
可如今,她过得甚好,尽管没能日日与她一起,但也知凤苍是看重她的,不像从前,人前人后皆不愿给她好脸色瞧。
许是他想得太简单了吧,太子始终不得释然。
楚月不敢望他的眼,垂头不语,太子嗤笑她此时的胆怯,转身抚着槛窗,“罢了,今日寻你来,不过是心有不甘,如今你来了,才忽觉不甘是一个人的事,与你又有何关?”
“只是让我不怨你,我做不到,你那句对不起还是好好收着吧,我受不起。”今日这样的境况,显然也有她的功劳。
只是……她毕竟救过他的性命。
“你走吧。”他淡淡然。
脚步声又起,似乎比来时更加沉重,凤卓微微皱眉,那脚步声愈来愈远,犹豫许久,他仍是忍不住出口,“小心凤苍,他,不值得你如此。”
脚步停滞,身后传来闷哼的应答声。
心头闷闷,楚月抬眼望天,皇宫里的天与外面似乎也是不同的,有些燥,有些闷,还有些稀薄。
可人皆是需要喘息的,稀薄的天压抑得人不敢话语。
一步步,汗淋淋,她步子愈发快起来了,这皇城,她不知她还能忍受多久。
等回了她的淮秀院,她才觉,心里蓦地松快,舒畅许多。
青儿替她盛了碗梅子汤,白玉瓷碗,几颗冰块,碗里晃荡得哐当作响,寒气盘旋而升,在这难耐的燥热里,心也凉快了几分。
她的淮秀院,依旧简单朴素,梨花七月,依然俏满枝头,雪白一大株,煞是好看。
院儿不大,一草一木,却皆是她熟悉且珍贵。
青儿就在她身旁侍候着,见着自家小姐魂不守舍的模样,知晓她是心里有事,却不愿意同她说。
而能听她说说话的,能让她愿意说说话的,怕也只有志趣相投的他了吧。
青儿放下蒲扇,悄身离去,再回来时,已是一炷香后,而身旁,男子身材高大,络腮胡,眼角斜疤,不怒而自威。
青儿自觉在远处看着,不让旁人过去打扰。
她从远处看,两人似乎相谈甚欢,她心里暗自高兴,阎护院虽长得凶了些,但想来嘴是极会说的,不然也不可能得自家小姐看重。
夏日却是困乏,青儿坐在墩子上,初时还有一眼没一眼地往梨花树下打量,渐渐,头愈发低垂,时不时上下点着,蝉鸣阵阵中,打了个哈欠,眼睛半阖着,那还记得看顾着。
而似乎相谈甚欢的两人,其实隐隐藏有火药味。
“你怎么来了?”楚月懒懒起身,手执茶柄,替他倒了盏茶。
阎千墨视而不见,反是拿过她的那碗冰梅子汤一饮而尽,那梅子汤也给她饮出了酒的壮烈。
无奈叹气,她也随了他去,在他对面坐下,刻意保持较远的距离。
梅子汤本是清火的物什,今日却是不同,阎千墨听她那一问,在看她那一坐,火气如同燎原,俞渐凶猛。
他深吸气,克制心底那股火气,淡淡反问,“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我受命替你看顾着淮秀院,常来看看才是正常。”
“好吧。”楚月悠悠品着茶,不欲和他争执,说罢便不再理他。
今日,实在没有闲情逸致。
两人便端坐两方,一人饮茶,一人面无表情,夏蝉鸣叫,吱吱地烦闹。
许久,她饮茶一盏又一盏,在寂静而吵闹的声音中,听得一男声突然响起。
“你今日去宫中发生了甚么事?”从他认识她至今,她有超乎常人魄力的冷静,丝毫不像是一女子所有,而今日心绪不宁,显然是宫中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事所致。
她手微顿,听他问低低道,“我见着了太子。”
“怎么,心软了?或是自责?还是不堪?”所有的情绪,在她做出最开始的决定事就应抛之脑后。
楚月怔愣,是啊,她是心软了,还是自责,又或是觉得自己不堪。
前世今生,她与太子更像是点头之交,她知他是太子,而他晓得她这位惠王妃。他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至少对于她而言是这般。
不管他算不算得一位好太子,他也从未真正伤害过她,反是她,近乎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他从太子之位上拉了下来。
如此这般,她与凤苍云依又有何不同?
负她之人是云家,是凤苍,而她,却累及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受罪。她以为她能心如钢铁,到事后才知,那仅仅是她以为。所以日日夜夜里,她不曾得安稳,所以她诵经求佛,乞求宽恕。
心软,自责,不堪……
天清气朗,偶有微风过境,衣袂翩翩,她缓缓捋着额角的碎发,许久,才喃喃道,“宁我负天下人,不愿天下负我。”
“如此甚好,你要知道,若是心软,前路便是万劫不复,事到如今,你只能硬着心肠,走完你该走的路。”
阎千墨觉着眼前的人一直都是矛盾的,她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一条错误的路,将简单的事情弄得复杂。
许是她心中的恨意太甚,不愿让他单单受身体之痛,更要让他受内心的折磨,所以才选了这条曲折复杂之路。
他想他是不懂她的,尽管他如此深爱于她。
于是,他不忍看她自责,不忍看她红着眼眶,他走上前,贴身拥住她,低声安慰,“你莫自责,我做过的伤天害理之事多了去,不也是活得好好的,若是有天谴一说,我怎么也在你之前。”
楚月淡淡一笑,倒是第一次见这么安慰人的,她反身环住他的腰身,侧脸贴在他的胸前。
“我不过是发发牢骚便好,等事情都过了,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好好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她嗓音清丽,话里又带着笑意,听起来十分动人。
阎千墨只觉得,不说是这种美好的设想,就算是从她口中出来几句黑暗的话,也得让人动了心魄。
两人你侬我侬,而远处的墩子上,青儿一下又一下点着脑袋,其间响起短短的鼾声。
而如此温馨的场景,被一阵院外传来的惊呼生打破,树间的鸟儿也扑腾着翅膀飞走,青儿猛地抬头,睡眼惺忪地呆愣在原地。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她下意识看向梨花树下,两人已经起身,并肩而立看向院里的南门处。
她揩揩嘴角的痕迹,小跑着侯在他们身旁,那惊呼声之人,也到了几人面前。
“何事如此嚷嚷,怕是皮痒了,怎一点不懂规矩?”青儿佯装不满,秀气的脸板得严厉,冷声呵斥。
那人头戴小帽,躬着身子连忙告罪,“是小人不好。因兰姨娘不幸动了胎气早产,这才急忙前来禀告。”
俗话说八活九不活,如今算算日子,姨娘肚中的孩子将将九月出头。
楚月皱眉,命他带路,四人一同向兰姨娘院中走去。
兰姨娘的院子,虽是偏院,却挨近惠王书房,等楚月到了那,早已有一堆人在那等着。
这一胎,是惠王爷的第一个子嗣,难免受了重视,产婆更是早早安排在府中,就怕发生像今日一样的事情。
众人见楚月来了,纷纷散开行礼,楚月匆匆走向产房,视若无睹。
产房里血腥味浓重,接产的婆子正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从屏风后出来,楚月一愣,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
好歹,是生了下来。
婴儿睡着了,产婆颇有眼力劲,一眼便知谁是这府里的女主人,笑着将婴儿抱至她眼前,“贵人儿,您瞧,这就是咱们惠王府的第一个小世子。”
楚月笑着低头去瞧,婴儿身上擦拭得干净,皮肤红红皱皱的,小嘴儿委屈地瘪着,眼皮也是红肿的,胎毛也没几根,像是个小老头般。
那五官怎么瞧着,也看不出兰姨娘与凤苍的影子,但。毕竟是第一个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