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4章
旁边两侧的侍女均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弓腰站着,一双双无神的眼眸几乎映不进任何的光芒,叫人望而生畏。
而在此时,楚月已然在那侍女的带领之下走到了西厢房中。
几乎是走进房门内的第一眼,她的视线便已然精准地落到了躺在床上的宁宸身上。
其实在来的路上,她的心思尤为焦灼,虽然知晓百里幽有所目的而来,所以宁宸身上的伤在这里定然能够得到最好的治疗,但也总是担心着有个什么意外,千百遍地想着等第一眼望见他,定然要扑过去好好地抱着他。
然而如今真的远远地看到宁宸的时候,楚月却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好像失去了控制,停留在原地再也拔不动了。分明心中无比的想到达他的身边,却最终只是微微颤抖着嘴唇望着那个削瘦的人形,一双眼睛险些要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这才几天没见,他怎么就瘦成了这副模样?原本他在照顾自己那么些日子以后,便已然瘦了一圈,如今再瘦下去,更是脱了形一般,叫人看着心中也不免酸涩难受了起来。
那侍女福了福身子,“小姐,那奴婢便先告退了。”
“嗯……谢谢。”纵然知晓对方不过是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药人,然而楚月在此情此景之下已然想不了更多,下意识地便已经道了声谢,直到那侍女掩门的声音传来,她才像是陡然惊醒了一般,到底是快步来到了宁宸的身边。
宁宸身上的伤看起来也都尽数包扎好了,只是擦去了溅到的血迹以后,他的面色看着还是如纸张一般苍白惨淡,更加衬得眼周一片凹陷的乌青愈发的显眼起来。两侧颧骨下方已经没有多余的肉了,看着只像是皮包着骨一般,呈现出惊人的凹痕。
看着看着,楚月的眼中难免也升腾起一片酸涩来,禁不住已然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地抚过了那骇人的凹陷处,心中揪痛。
她从前便嫌着宁宸的脸太瘦了,稍微探一探便可以摸得着骨头,他却总说这样轮廓分明才更男人一些,若是再丰腴一些,衬着他的五官便显得更女气了。然而现如今他的脸庞要比此前还瘦了一大圈,她几乎都可以从中拧起多余的皮来,也不用再去探他的骨头,因为已然再寻不着一丝肉了。
这以后得逼着他吃多少东西才能够补回来啊。她如此想着,努力想让自己轻松一些,然而心中还是像是一块大石死死地压着,让她如何也喘不过气来。
喉咙仍旧有些发紧,她干涩地轻唤了一声:“宁宸……”
话音未落,楚月已经以双手欲盖弥彰地捂着眼睛,在他的臂弯处深深地埋下了头去。不过一会儿,便已然不受控制地发出受伤的小兽一般低低的哀鸣来。
便是再为坚强的人,在经受过如此提心吊胆的日子过后,都足以精神崩溃。身体上的虚弱和疼痛以及眼前爱人瘦脱形了的面庞,足已经让她心中的那一条防线崩塌,就此在这一方只有他们二人的地界中难能自由地发泄了出来。
也只有在跟前只有宁宸的时候,她才能够放纵自己彻底发泄出自己压抑的委屈和难过来。
她已经坚持了太久了,此前都以为自己已经要撑不下去了。偏偏她活过来了,不仅如此,宁宸也还活着,此时就在她的身边,无形之中已然迫得她打起精神来,重新建立起勇气,好能够跟他携手一起度过未来的难关。
“宁宸,宁宸……”她一边小声地啜泣着,口中模模糊糊地低唤着,泪水自细窄的指缝中漏了出来,没过多久,便已然彻底打湿了底下的褥子。
忽然间,她似乎感受到底下挨着的人有依稀的动弹。还未等楚月反应过来,便感觉到有一只温暖而熟悉的大手轻轻地覆盖了她的头顶,稍稍加重了些气力揉了揉她头顶的发丝,就如同从前一样。
突如其来的触碰使得楚月的身子微微地一蜷,而后很快便重新地松泛开来,没有马上抬起头来,只将脑袋朝着他的怀里撒娇式地拱了一拱,脸上分明还满是眼泪,嘴角却一点点地勾了起来,禁不住已经微弱而细碎地吃吃笑出声来,像是一个终于得到了糖吃而满足的孩子。
她知道,她的宁宸回来了。
虽然有些晚,但只要回来了便是天大的好事了。
宁宸放在她脑袋上的手顺着滑了下来,抬起了她深埋着的下颔,终于使得她能够与自己对视,也正望见她面上还未干透的斑驳泪痕,偏偏此时还望着自己,毫不掩饰地傻笑着,不觉莞尔:“又哭又笑的,像个小傻子一样。”
顿了顿,他以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下颔的线条,一点点地从下往上擦去了她脸上残余的泪水,一边轻声感叹:“醒来的第一眼还能够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仅仅是两句话,便使得楚月眼圈一红,眼泪再度汹涌起来。
这么一着倒是使得宁宸的面色一惊,似乎想要起身搂住她,然而碍于身体原因,最终还是只能躺在了床上,满怀爱怜地望着她,语气透露出些无奈起来,“你看你,怎么刚说两句话就又开始哭了,嗯?此前怎么没有发觉我家娘子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哭包,动不动就要掉金豆子,我可接不住。”
楚月被他气得发笑,一边努力地抑制着眼泪,嘴上一边还在不服气地顶嘴,声音却因为颤抖而磕磕绊绊的,很是没有气势:“你……你才是小哭包。”
“是,我是,我是。”宁宸失笑,再度耐心地帮她擦拭着泪水,“那你如何现在还在掉眼泪?”
楚月却不说话了,转而一点点地抬起眼来,痴痴地望着他的脸庞,似乎是出了神。
“怎么了?”宁宸在等待了一会儿以后,仍旧不见她开口,不觉也轻轻地拧了拧眉心来,颇有些担忧地望向她。
话才刚刚问出口,她便已然俯下身子来,轻轻地趴伏在了他的胸口上,低低闷闷地道了一句:“我好担心你,你知不知道?”
最后一句问,语气中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几分委屈。
这个小傻子,可以想象得到,此前他在昏迷的时候,这个小家伙经受了多么大的惊吓和委屈,这一遭,倒是真的把她给吓坏了罢?宁宸无奈地弯了弯嘴角,忍住眼中的酸胀,不让自己也在她的面前哭出来,只低声应道:“我也一样。”
“我当时都以为你要死了。”
“嗯。”
“我……我很害怕,好像一下子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了。我甚至心里有想过,倘若你这一回真的死了,我也不想要继续在这里活下去了。宁宸,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我的自私超乎你的想象。当心中唯一在意的人不在世上了,我也不想再管其他的什么事了,什么王府,什么京邑,什么荣华富贵,我都不在乎,那些人又与我何干?我从前心中在乎的只有我自己一人而已,遇到你之后,心里头的位置中便又多了一个你,只想要与你一起好好地活着,只有这个愿望而已。”
“嗯。”宁宸耐心地轻声应着,一边轻轻地抚着她不断颤抖的后背。
“所以,以后不要再说那些让我放弃你回去的话了,好不好?”她一边问着,一边还以脑袋试探性地拱了拱他。
“嗯。”
得到了他的肯定以后,楚月这才翳足地重新在他的胸口处伏下了头去,却又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一般,语气流露出些担心起来:“我刚才的那些话……你会怪我吗?”
听到这里,宁宸忍不住轻声地笑了起来,在她微恼之际,只伸出手来掐了掐她的脸蛋:“问出这种话,看来还没醒过来,需要好好地惩罚一下。”
他心里很清楚,她向来低调沉稳,有着同龄女子所稀缺的冷静自持,对待每一个人都友善大方,无论是在长辈还是在下人口中的形象都是极为温柔娴静又体贴大方的。然而如今却在他的面前,她终于真真切切地暴露出了最为真实的一面。
他怎么可能会责怪她呢?她已经做得这么好了。
楚月小心地抬起手来看他面上的表情,见的确没有什么异样以后,才放心地呼出了一口气来,“还好……我还担心,你会觉得我……”
说到这里,她一时间竟也捻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汇来,只能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我害怕你会因此而讨厌我了,或者说,觉得我不是你从前想象出来的那个样子。”
毕竟世间上少有男人会喜欢上一个明目张胆将自私冷漠暴露出来的女人的。虽然她一直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问题,然而到底还是在意他对于自己的看法的。
宁宸因而她那眼中滑过的一丝小心翼翼而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我朝夕相对,我从来都并非凭想象来看你。无论你如何,我都只信我眼睛所看到的,也只爱真真切切的你。”
说着,他的眼眸中已然清晰地滑过了一抹笑意来:“好好爱我,其他的,我来就行。你是我的娘子,我们便是一体的,你做不到的事情,我来做便是,不用顾忌那样多,爱我就够了。”
听到这里,楚月的五官才陡然欢喜了起来,随即用力地点了点头,语气也上扬了几分,“嗯!”
喜悦暂且消褪以后,楚月才陡然注意到了正事,“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现在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吗?”
宁宸只觉得她的疑问傻气的有些好笑,不自觉也弯起了嘴角来:“傻瓜,伤筋动骨一百天,哪里是这么快便能够调整好的?不过感觉气血已然不再滞涩,想必恢复的速度应该会比想象中的要快一些。”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望向四周的环境,眯了眯眼睛,终于问出了一个疑惑:“说起来,我们现在这是在哪里?”
乍然听到这个问题,楚月一时间不觉哑然,又扶额:“你的反应是这样慢的?我此前看你那副模样,还以为你心里头早就有数了。”
宁宸也是一脸委屈:“我这才刚醒来,一睁眼就看到娘子了,一时间太过激动了,哪里还顾及得上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更何况,我还以为自己早就死了,如今跟娘子是在天上相见了。刚才一折腾,觉着疼,这才发现还在人间。”
说着,他不免也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了,还得在这人世间多受几年苦。”
“你很遗憾?”楚月把眼一瞪。
她这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厮保全了那样久,结果此人现如今竟正在遗憾?
“怎么会?”自然是察觉到了楚月语气中透露着的几分威胁之意,宁宸失笑,一面连忙捡着好听话安慰,“只要身边有娘子在,为夫去哪里都是可以的。如今你既然在人间,我自然也一定要在人间,怎么会遗憾呢?”
“这还差不多。”自然知晓他是哄自己开心,楚月也就此见好就收,转而望了一眼掩着的门外,见无人在外以后,才低声地将自己方才所得知的消息逐一告知,“我们如今在幽蝶谷内部。是百里幽,也就是当日在朝花镇的那个‘采花贼’救的我们。”
仅仅是说到这里,便已然引得宁宸一皱眉,反应看起来有些意外:“百里幽?”
“是,自称是百晓生的同门师妹。只是如今尚且未见到百晓生本人,暂时还不敢确定她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楚月点头,末了又察觉出宁宸的态度似乎有些奇怪,只暂时止住了话风,转而歪头疑惑地问他,“你知道这个人?”
宁宸微微皱起眉头来,一面轻声说道:“百里幽是当日药谷谷主傅白的女儿。”
“女儿?”
这一着倒是楚月所没有想到的,她原本只当是药谷中说不定真的有这么一个女徒弟,也真是郝云起的同门师妹,至于是不是冒名顶替便不知道了,却是没有估料到那百里幽竟然还有这么一层的关系。
顿了顿,她又从中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只犹豫地问道:“那……那这么说,郝云起岂不算是她的杀父仇人?为何他们两个如今还能够在幽蝶谷中和平相处,难不成是百里幽与傅白的父女关系并不好?”
“这么说也不尽然,”宁宸轻微地摇了摇头,“傅白仅有这么一个女儿,又中年丧妻,而后便没有再娶,对于这个唯一的亲人捧在手心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谓当做掌上明珠来看待了。”
“哦?”
“我记得当时有许多人都觊觎药王谷的这颗明珠,毕竟拥有了她就等于拥有了整个药王谷,在她还不足八岁的时候,便纷纷上门提亲,门槛被踏破了都不算夸张。”
听到这里,楚月不免咂舌,颇有些惊讶,“八岁?这么小,都还不能够嫁人吧,那些人未免也太过急功近利了一些。”
“是啊,所以傅白一并回绝了,还下了通牒,他家的女儿是不会如此轻易嫁人的,便是一辈子不嫁人,药谷也有能力能够养得起他。碍于傅白的身份,再加上态度又坚决得如同铁石一般,终于是使得药王谷平静了些。原本还有些人不信邪,继续上门提亲,甚至提出就算无法马上成亲,先定个婚也是好的。最后药王大怒,命令门下人将这些人统统都教训了一顿,那些人这才看出傅白此话出于真心,逐渐的灭绝了心思。”
“如此看来,那傅白的确是极为疼宠这个女儿了。只是既然是如此,郝云起岂不是亲手杀了最疼爱她的父亲,为何她还能够好好地在这里,言谈之间似乎与郝云起的关系还并不坏,也看不出半点被强迫的样子……这未免也太过奇怪了。”
回忆着百里幽提起郝云起时的自若面色,楚月如何也想象不到他们之间竟会有这样的血海深仇,然而当事人的反应却让楚月有些摸不着头脑来,一时间也分不清究竟她演出来的,还是她实则根本就不是百里幽?
面对楚月的提问,宁宸也是摇了摇头:“这其中的原因,我便也不知道了,毕竟是个外人,关于当年的很多事情也不过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不过那药王张榜拒婚的时候我正好在外地游学,故也是亲自去围观过的,这是确确切切的。我想,大抵药王还是真的很爱这个掌上明珠吧。”
说罢,他也不免叹了一口长气,似乎是对当年的记忆尚且有所感慨,一面又说道:“当日药谷出事以后,百里幽的确也不见了踪影。因而药谷里的人是一夜间全部失踪的,没有人能够找得到他们的尸体,自然也不知道遗漏了哪个,只道是满门被屠了。”
“毕竟是药王遗孤,没有人去追究百里幽的真正下落吗?”
“自然是有的,只是那满门弟子都在一夜之间没了踪影,药谷内一片死寂,寸草不留,哪里能够寻到活人的踪迹?”宁宸微微闭了闭眼睛,似乎有些疲累,然而还在继续回忆着,“当时人们都传是郝云起是斩草不留根,既然已经将欺师灭祖的事情做绝了,便将这个尚未成年的同门师妹也给杀了。毕竟按照郝云起那阴狠的性子,这个传说自然也足够让人信服,而后便也就如此定了。”
回忆结束后,宁宸才复叹了声气,缓缓地重新睁开了眼睛来,“……所以,方才听你说起百里幽这个名字,我才会那样的惊讶。能出现在幽蝶谷内的,亦或者说,能出现在郝云起身边的,也只有那一个百里幽,不会再有旁人了。”
“当年约莫八岁……现如今若是活着,年纪应该真的与那个女子差不多。”楚月沉着眉目逐步分析着,“看那个女子神态举止,也并不像是被炼做药人的样子。更何况药人是不老的,若是百里幽当年真的被做成了药人,现在应该也是以一个八九岁小孩子的模样出现的才对。难道当年的百里幽真的没有死,而是随着郝云起一道来了幽蝶谷里隐居?……那可是她的杀父仇人!”
要修炼出何等的心性,才能跟自己的杀父仇人如此在一方地界和平共处那么多年?若她是装的,未免也太过冷静,也太过能忍了。
相对于楚月的激动,宁宸的反应倒是显得尤为平静一些,只又提出了一个可能性:“当年遭此灭门之难的时候,百里幽到底也还是个孩子,说不定还不太知事,只知道自己的师兄说要带她走,便也迷迷糊糊地跟着去了?再加上后来他们一直都隐居在幽蝶谷中,大抵百里幽也还不知道外头传的那些事情。毕竟那可是她的师兄,又是最得她爹爹器重的,想来这两人此前关系也一直不错,百里幽若是真心信任这个师兄,被他谎言欺骗了那么多年,也不是没有可能。”
楚月微微颔首,也不免报以一声轻叹,“许是这样吧。”
她着实也没想到那个行事乖张、满口谎话的女孩子竟然有这样悲惨的过去。若是她爹爹尚且在世,她大抵也不必住在这个地方度过这样好的青春年华。那些师哥师姐们,都化成了药人陪伴她,也不知道她可否有发觉出几分异样来?
关于那个狡猾又从来不按照牌理出牌的女子,楚月如今便是再如何费心猜,也还是没能得是一个答案来。
沉了口气,楚月继续分析道:“那郝云起杀了恩师,却留下了恩师的女儿,还抚养成人。是不是代表着此人虽然行事残忍,但至少还是有几许人情味的?更何况,我方才见得百里幽在谷内的待遇也并不差,虽然算是寄人篱下,却始终没有畏畏缩缩的样子,那些仆人都称呼她为‘小姐’,俨然是将其当做了主人来对待了。如此来看,也不难理解为什么百里幽对于这个师兄这样亲近了。”
“嗯,”宁宸对于她的想法表示赞同,又淡声道了一句,“想必是郝云起对她也感觉有所亏欠吧。”
“江湖的事情真难懂,人心的事情也真难懂。”楚月感叹着,到底是想起了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无论如何,咱们现在都是真正进了幽蝶谷中来了。这百里幽若是真的与郝云起关系那样好,想来我们求见郝云起出山解毒也并不算是天方夜谭了。”
“没有那么简单,”宁宸如今虽然还是只能够维持着平躺在床上的姿势,连抬起手来的动作都嫌勉强,然而脑子却已经恢复了清醒,“那丫头性格乖张,想要主动去求她反而会添麻烦,不如看看她会不会主动找上门来。”
说着,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毕竟咱们如今的汤药费还没结,凭着她的性子,怎么着也应该耐不住来找咱们算算账的。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如此鼎力相助想必也不是为了咱们之前那点儿不能称上交情的交情。既然都已经如此大动干戈地引着我们走到这一步了,不如也便让她来提出目的便是了,省得戳了那个丫头的反骨,反而刁难起来。”
没料到宁宸也如此迅速地想到了这一层,楚月不禁抬高了眉毛,而后也不免轻笑起来,“我此前也是如此想着。总而言之,现如今先养好身上的伤再作打算。身体才是一切的根本,既然如今有了这样好的条件,便不能浪费才是。”
顿了顿,她又拧着眉道,“另外,还有一件事。”
“嗯?”宁宸望过来。
楚月犹豫了片刻,才说道:“我总觉得那个百里幽有些古怪,或许……或许事情并不像是咱们此前分析的那样简单。如今且当做她的身份是真的,她计算这样多,想要求我们的事情又会是什么呢?究竟又有什么东西,是只有我们才能够做到的,亦或者,只是凑巧盯上了我们而已?”
她总觉得那个故事里头有所古怪,然而具体古怪在哪里,她当前也确确实实地说不出来。毕竟以三人为主角的故事里,一人死了,一人尚且未见到面,如今见面的也不过只有百里幽一人而已,也不过只是寥寥几面,又哪里能够看得出更多的东西来?
只是自她偶然流露出的姿态和神情来看,楚月笃定她并非像是传言中一样被养在蜜罐子里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也并非不明白郝云起当年做了那样的事,毕竟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百里幽还知道借着郝云起的名头横行霸道。既然她去过朝花镇,定然也可以从各方风声中得知郝云起当年那几乎撼动江湖的事迹。
可是倘若百里幽知道了此事,为何反应还能够那样的平静?是不忍心对抚养自己多年的师兄下手,亦或者是不敢?毕竟如今若是郝云起死了,也代表着她的荫蔽没了。她一个年华正好的少女,要如何在这谷中孤寂地与一群药人度过?
对了,荫蔽……
楚月很快便捉住了这个词,喃喃出声来。
宁宸一时间尚且听明白,只见得楚月的面色严肃,口中喃喃有词,不觉也有些疑惑:“什么?”
她沉吟了一会儿,才字斟句酌地说道,“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百里幽之所以找上我们,一个是从你身上的毒看出来了我们要来幽蝶谷寻郝云起的目的,还有一个,便是想要寻找一个足够倚靠的靠山。”
“靠山?”宁宸皱眉。
“嗯,靠山。”楚月点了点头,再度重复了一遍,又道,“如今这座谷中看来也只有郝云起和百里幽二人算作是活人,郝云起对于百里幽的意义来说,不仅仅是杀父仇人亦或者是同门师兄,更是一个不得不依靠的人。这样的关系对于百里幽来说无疑是矛盾的,为了解除这样的矛盾,只能够另辟蹊径。”
宁宸眯了眯眼睛,似乎略微听明白了楚月想要表达的意思:“所以,找到我们,便是百里幽另辟的那条蹊径?”
“我当前只能够想到这个原因比较能够说得通了,”楚月点了点头,“我不知道百里幽对于郝云起究竟抱着什么样的感情,但是几乎可以确定,百里幽是有意识到这个一直以来的靠山其实也是不可靠的。然而她是自小被娇惯大的孩子,几乎衣食住行都暴露在郝云起的眼皮之下,若是公然与郝云起对抗,不说生死的问题,也着实直不起腰板来,所以急需寻找一个更有权势的靠山,好让她能够在脱离郝云起的身边的时候能够继续好好地活下来。”
一番分析下来,宁宸不觉微微张了张嘴巴,忍不住摇头感慨,“没想到那个屁大点的小丫头,心思倒是缜密。”
“这一切说起来也不过是我片面的猜测而已。也或者百里幽真的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我们庸人自扰而已。只是现如今我们处在这个地方,原本便是举步维艰,也不明其中内幕,遇到凡事还是多想一些,多顾及到一些才好。到了这里,并非就是安全之地了,只是代表更多的危险还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蛰伏而已。”
说到最后,楚月的语气也有些沉重起来,然而眼中的光芒却愈发的坚定,微微收紧手指来,紧紧地扣住了宁宸的手心。
她这般认真严谨的模样,此时此刻落入宁宸的面上,倒也有一种别样的可爱。
宁宸不觉朝着她弯了弯嘴角来,反扣住了她的手心,“我明白,你也一样,万事小心。”
“嗯……”
楚月似乎还想要再交代些什么,忽然间却听得一直寂静的门外出现了别样的动静,而后有侍女的声音响了起来:“恭迎主人——”
主人?宁宸显然也听到这了这个称谓,当即也总算显得地与楚月对望了一眼,彼此都在眼中看到了几分警戒。
毕竟,在这幽蝶谷中,能被称呼为主人的,不过只有那郝云起一人而已。
但愿他们方才在房中的那些谈话没有被听见,还好侍女在门外及时汇报了郝云起的到来,不然若是他们刚才说的那些话落入了郝云起的耳朵里头,也不知道那个性情古怪凶残的人会如何来报复他们?
楚月这番刚略微收拾好了身上的衣衫,西厢房的房门便已经被人推开了。
在一群拥着同样死气沉沉的面庞的仆人拥簇下,呈现在楚月面前的竟是一张与他们一般同样苍白瘦弱男子面庞。若不是见着他身上的衣衫装束与他人截然不同,又见着那些仆人众星捧月的架势,楚月恐怕会将他跟旁边那些药人也沦为一谈去。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郝云起?
趁着郝云起尚且未曾朝着自己的方向看过来,楚月便也干脆在一边偷偷地拿眼觑着。
那是一张极为普通的男人面庞,只堪堪说得上温吞清秀,半些也没有她此前从那些传说中想象出来的孤鹜锋利、少年成名,意气风发的浪子模样。在到了室内,经由旁边的仆人代以取下覆在身上的乌色斗篷以后,露出其下的青衣时,身形更显得瘦弱了起来,像是风一吹就能倒下来一般。
待得他走近了些,依稀可见得束起的发丝中掺杂着几缕银白。
还这样年轻,竟便白了头。不知是因为体弱,还是因为太过操劳忧思,将他整个人的气色看着又往下拉得惨淡了一些。
虽然说人不可貌相,然而楚月在旁边瞅了好几眼,也如何都无法将“大魔头”这三个字与跟前这个看起来病弱温良的青年男人联系在一起,若说跟前人是教书先生,恐怕她还会多相信一些。
那年少成名欺师灭祖的百晓生,那一手制造了那么多场不知所终的屠杀的郝云起,竟然长得这副普普通通的模样?若是他就这样路过自己的面前,她甚至都想象不到此人竟然会是武林中人,更是想象不到此人曾经制造了一场腥风血雨。
楚月瞪着眼睛,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最后还是由得郝云起的目光在他们两人的身上缓慢地过了一边,才主动开了口,“两位是由得我师妹请来的是么?”
声音也有些虚弱,细细沙沙的,虽然不难听,但连外行如楚月,也可以听出此人身患久疾。
联系起此前宁宸似乎也有跟自己提及过郝云起自小先天体质不好,所以没能练成武功的事迹,她的心中也终于开始有些了然了起来,一面才反应过来如今自己身为客人,又是要求他救命的人,如今见了正主,就呆在原地一直不说话,未免也显得太过傲慢无理了些,连忙福了福身子,“参见傅谷主,久仰大名。”
顿了顿,她回首望了一眼宁宸的方向:“多亏傅小姐出手相助,我夫君现如今已然好了许多了,只是依旧无法下床,我代他谢谷主和小姐的收留之恩。”
屋内的暖炉已然烘烤得足够热,然而郝云起在坐下的时候,还是有仆人立马走上前来,朝着他的手中又递了一个精巧的紫金手炉焐着。虽是如此,他的手指看起来也还是呈现出一种淡淡的死青色,全无正常人皮肤应该呈现出的红润。
也是在这时候,楚月才陡然注意起他的手来。
抛开皮肤色泽的问题,平心而论,那是一双极为漂亮的手,甚至可以说漂亮得与当前这个模样平平无奇的主人格格不入。每一个骨节都饱满而圆润,指腹及指尖线条流畅而纤细,让人一见就会想起清风雅乐的乐师,而绝非想不到在这双干净修颀的手底下,曾经调制过多少种致命的毒药。
真是可惜了,这双手竟会长在这么一个声名狼藉的大魔头身上。楚月盯着盯着,难免在心中遗憾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