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章
楚月在这片格格不入的寂静中,微微抬起了下颔,那如清潭般宁静平定的眼眸中,似是难得一见地绽放了几分细小的火花。
这火花,名叫做复仇。
来自于一个已经死去了的楚月的复仇。
堂上的太子凤眼一扫,厉声喝道,“听明白了么!”
这一声过后,底下的那些人才终于都齐刷刷地回过了神来,高声回道:“太子妃娘娘说的是!”
在一片如潮水般此起彼伏的声音中,唯独楚词独身一人站在一侧,面上的表情虽然乍看过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然而只有细看才会发现,那双低垂的眼睛近乎要将地上的地砖盯穿,而放在身子两侧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紧握成拳,连那手背都已然绷起了一根根粗壮的青筋,显得有些狰狞。
宁宸自然发现了这么一个有趣的现象,这厢刚要低头与楚月当做一个笑话来谈,却见得太子口中唤了声“浅予”,似乎还要跟她说完,连忙闭紧了嘴巴,且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将动作收回了。
“至于太子此前所担心的问题,说来也不是没有道理。侧妃如今情况特殊,受多些关注也是应该的。既然你有照顾你妹妹的心,便就时不时地过去看看吧。毕竟小产后的女子,心情总是要亲人在旁侧好安抚的。”
楚月哪里会想到居然在事后还会来这么一出,当即几乎想要笑出声来,却又不敢将自己的笑意表示得太过鲜明,只背过手去暗自掐了掐宁宸的手心,面上柔驯道,“是,母妃。”
不如她忍耐,宁宸早已然在旁侧不厚道地笑出声来了,微微眯起的眼睛恰似一头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可想而知,自家娘子若是真的按照吩咐时不时地过去骚扰一下林馨儿,会让那头的多少个人崩溃不已。
太子一笑,又望向面色不虞的楚词,“太子,刚才听你既然这样紧张侧妃的安全,本宫如此安排盛夫人的去向,也算是全你意了?如今这一步已然是退让,万不可再有此类事件发生了。”
“……太子妃娘娘教诲的是。”楚词应得分外心不甘情不愿。
威严的目光自楚词的面庞上离开,就此扫了堂下一眼,太子冷声开口,“如今对于盛夫人的这番处罚已然轻之又轻,是本宫的最后底线了。不过是看在侧妃小产后情绪波动的份上,才能如此处置。本宫的确对于侧妃有所偏私,只不过这一遭同样是为了王爷,为了太子,为了太子的后代着想。”
顿了顿,太子更为加重了语气,“但这是开端,倘若日后还有人胆敢在王府中打这等鬼主意,便休怪本宫不留情面,直接让官府来处置了。若是官府处理不了的,本宫便寻到皇宫里头去,总会有人能够好好地治治你们。本宫就不相信,这里天子脚下,还有王法所治不了的东西!”
太子这一遭看起来显然是真正动了肝火,声色因为疲累已经显得有些沙哑,却依旧难改威严沉稳的意味,让人不禁也有些望而生畏:“话说到此,你们明白了么?”
那些下人们如今正时刻打着精神,不觉身体一颤,“明白!”
楚词咬着牙在原地站了许久,终究还是在太子的视线投射到他身上前的一瞬,放弃了原先计划好的言辞,转而行了一个礼,“那么孩儿便代浅歌谢谢太子妃娘娘了。同样,也……”
他转过身子来,一双幽黑如深渊的眼眸逼视着楚月的脸庞,像是从中藏匿着一个漩涡,随时要将跟前这个看起来纤细无比、弱不禁风的女子埋葬在其中。
“楚词,先谢过弟妹照拂内人了。”
他的一字一句似是刻意,掐得无比缓慢,仔细听去,总有一种冷然的危险意味。
“太子不必客气,这是浅予应该做的。”楚月面不改色,唯独腰板挺得笔直,恰似一柄永不屈折的宝剑。
“是应该谢谢你弟妹的,”太子闭了闭眼睛,倚靠在了旁侧的桌上,看上去已然极疲累了,口中的话语却并未曾缩减锋芒,“只是你回去以后,也是时候该管教管教你那里的人了。”
“是……”
太子并未这样轻易的结束:“近日王府里出了这样多的事情,已然让本宫有些分身乏术了。若是再这么接二连三地出事下去,难不成真要将这里闹到不可开交,一直闹到外头去丢人才能够收手么?你大哥如今才刚回府中,如何就能够引得一群豺狼开始蠢蠢欲动了?”
话说到最后,其中的意思已然很明显了。
她并非是不知道楚瑜的回归会给王府中带去多么大的波动,而楚词正是这场波动的最先冲击者。现如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多多少少是因而这场波动而引发的。
她虽然无力阻止楚瑜回归所在各人心中掀起的风浪,然而该警告的事情,多多少少还是要警告一句,否则让他人真把自己堂堂一个太子妃当做可以任意欺瞒的对象了。
面对太子的质问,楚词的脸色有一瞬的凝僵,最后却到底还是未做反驳,只低下了头去:“孩儿明白了。”
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表态,落入他人的耳中都会演变成旁的意思。既然如此,不如不置可否,反而更为明哲保身。
这一点道理,楚词还是明晓的。
楚月始终注意着这个男人的神情动作,此时自然也很快地便注意到,即使是在妥协的时候,楚词敛下的眉眼中也染上了几分不耐和不甘,像一头丝丝吐信的毒蛇正在弥发着黑色的毒液,随时都要将那森然的毒牙埋进人的喉咙。
原来这个人的面具也并没有那么难以撕掉嘛。楚月在心中如此有趣地嘀咕着,一面已经转过了眼去,不再去看。
楚词抬起头来,死死地盯了她一会儿,到底是没有开口,最终只借着要回去探看林馨儿的名头,早早地便拂袖而去了。
“此外,李大夫虽然铸成大错,但及时悔改,举证有功,本宫便不予重罚了。”
眼看着那李大夫感激涕零地就要磕头,太子口中话风一转,“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本宫命你就此交出近一年所在王府里所拿的薪俸,用以充公王府内药房。”
身为王府里最为重要的职业,一年在府内的薪俸实则也并非是一个小数目,然而仅仅只是罚钱,已然让已经做好赴死准备的李大夫足够欣喜若狂了,甚至连犹豫都无,很快便已然一把扑倒在了地上咚咚咚磕起头来,“谢太子妃娘娘开恩,谢太子妃娘娘开恩!”
太子的反应淡淡:“人的命数都是由得自己掌握的,用不着谁谢谁的。”
“是、是……”李大夫不住点头,而后似乎又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一般,又有些犹疑地抬起头来,翕动着干涸龟裂的唇瓣,似乎是在纠结应不应该说出口。
宁宸比太子更先察觉到了李大夫的异常,不觉轻轻地纠结了几分眉心,直截了当地说道:“李大夫,如果有什么话想要说的话,便趁着现在赶快说了吧。眼看着这里天都已然亮了,母妃也乏得很,便不要再拖延时间了。”
经由宁宸这么说,那大夫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开了口:“太子妃娘娘,本官别的不在意,只是本官的家人……本官的家人始终不知本官在府中干了什么混账事,也什么都没有做错……本官家中那么多号人,可都是无辜的啊!本官只是怕……只是怕……”
未等说完,他已然涕泗横流,几度都差些说不下去。
最后还是楚月试探性地帮助他补出了下一句,“您是怕会遭到报复?亦或者更确切一些地说,您怕您的家人会遭到报复?”
这揣测俨然正中那大夫的心思,只见那大夫哭得更加凶猛了些,一边颤颤巍巍地点点头,一张皱纹纵横的老脸上呈现出的惊慌之色再也隐藏不住。
他如今拼着命才得以使出破釜沉舟这一招,不惜出卖了前人,好能够苟且偷生,为的便是他的家人尚且所能够就此好好地活下去。只要能够保护好他的家人,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母妃……”楚月半回过头来,一双泛着清波的眼眸内流光浮动,似是请示着太子的意见。
太子也就此轻咳了一声,思索了片刻,这才道:“无妨,本宫自然会派人好好地照顾你的家人,不会让有什么意外的情况发生的。就算真的发生了,本宫也一定彻查到底,绝不会就此姑息。报复证人,丢的可是本宫的脸面,本宫绝不会就此轻易放过的。”
这句话不仅仅是施与那个大夫一颗定心丸,更是说给在场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听的。
听到此,那大夫的眉头总算舒展了开来,眼泪却流得愈发凶猛了起来,惹得那个老者一边用衣袖胡乱抹着眼泪,一边还不忘磕着头,嘴上连连感谢着。
太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底下的互通往来,“明白便好,都下去吧,本宫也应该回去了。留香,沫瑶,扶本宫回去。”
“是,太子妃娘娘。”
眼看着这场多人参与的大戏总算暂时有了个结局,虽然并算不得圆满,但终归是好的。楚月也无意在此处逗留,吩咐了旁侧的下人打扫大堂后,便福了福身子与宁宸一同告退。
然而,才刚转身没几步,便听得两声女子的惊呼前后响起:“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娘娘您怎么了!”
“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娘娘!”
这声音……是留香和沫瑶的!
楚月和宁宸极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而后马上回过眼去,但见沫瑶和留香两人面色发白地一左一右搀扶着昏迷过去的太子。
“怎么回事!”宁宸目呲欲裂,急急忙忙冲上前去,帮忙扶住了太子的半边身子,眼瞧着太子现如今面色发青,手腕和脖颈都隐约有青筋突出,眼皮上的脉络清晰可见,看起来似乎承受了极大的痛苦,然而嘴巴却始终说不出话来,唯有仔细看才能发觉依稀的翕动。
留香急急忙忙地禀告道,“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刚走过去想扶太子妃娘娘回房休息,但见娘娘才刚离座身形便一顿,喉咙里似乎咕哝出什么声音来,继而便闭着眼睛晕倒了!”
“奴婢见到的也是这样的!”沫瑶急得几乎快要哭出声来。
“不要慌张,先将太子妃娘娘扶到内室去休息,”楚月皱紧着眉头,强压心神镇定地指挥着,继而又回身望向还跪在地上的李大夫,“大夫,您先跟着一起进来。”
那李大夫愣了愣神,而后马上反应了过来,扶着地面艰难地站起身来,“是,是。”
一阵手忙脚乱以后,太子最终被安置在了内室的贵妃榻上,双目依旧紧紧地闭着,脸色开始越发痛苦起来,连同唇色也依稀有些发白。
宁宸始终跟在床榻边上,握住了那双平日里保养得宜,此时却因为疼痛而青筋毕现的手,心疼地皱紧了俊朗的眉目,“这是怎么回事?我娘从前向来身子康健,怎么会突然间晕厥了?到底发生了何事,之前毫无征兆,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楚月拨开众人走上前来,搭上了宁宸的肩侧,见到他难过又自责的神情,心中不免也有几分不忍起来,但毕竟跟前情况不同寻常,她定了定神,还是以最快速度柔声劝道,“夫君,浅予知晓你心中难受,但这时还是先让大夫诊断一下再说,切莫误了时候,好吗?”
听闻楚月的劝慰,宁宸闭了闭眼睛,自然也意识到了事情的性质,只在楚月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声色有些疲累喑哑地吩咐道,“李大夫,我母妃这次就麻烦您了。”
李大夫忙接替了他的位置,望了一眼太子的面色时,不禁皱了皱眉头,继而用旁侧的铜盆内的水净了净手,随即搭上了太子的手腕摸了摸脉象。
半晌,他伸出一只手来,朝着太子的肩膀不轻不重地一掐。
方才紧闭着嘴巴的太子陡然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惨叫声,通身也如同烧熟了的虾子一般似乎奋力地想要蜷缩起来,面容神色更痛苦。
李大夫面不改色,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又抬起太子的手肘,朝着肘关节轻轻地一推。
太子的额头上瞬时弥漫出了大滴大滴如黄豆般的冷汗来,唇色苍白得几乎要与皮肤融为一体,指尖如鹰爪一般死死地勾着下头的被褥,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啊——”太子再度惨呼出声来,依稀可以看到额角上突兀爆发的青筋,可想而知此刻她究竟承受了多么剧烈的痛苦。
“大夫,您这是……”宁宸听着那一声接连一声的惨叫,便觉得通身发凉,忍不住上前去想要阻止,却被楚月拦了下来,朝着他摇了摇头,示意如今大夫正在问诊,不要在这个时候上前添乱。
李大夫果然没有理睬宁宸的询问,手法熟练地往下,又轻轻地敲了敲太子的膝盖处。
又是一声凄厉的痛呼,几乎将内室中的人等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来,一时间均都冷汗津津地看着床上的太子,不知道接下来的结果究竟会是如何。
宁宸已然不忍再望,只得捏紧了拳头,别过了脸去,紧皱着的眉心勾勒出一个深深的“井”字。
忽然,有一只柔软而有力的手覆在了他绷出青筋的手背上,继而以不容置疑的姿态一根根掰开了他紧攥的手指,底下粗砺的掌心上被甲盖所掐出的血痕清晰可见,引出了身后人口中一声带着细微心疼的“啧”。
他不消回头望,便已然知晓是她。
楚月低着眼睛,将他伤痕累累的掌心拢入自己的手指里。
她的手要比他来得小得多,任凭如何努力也只能包裹住他的一半手指。她在尝试了几次以后,很快便已然放弃了,只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掌心,轻声说道:“吉人自有天相,母妃一定会好起来的,不要太担心了。关心则乱,如今母妃的情况还未确定,我们做小辈的更不能先一步就慌了阵脚。”
顿了顿,她有些不自然地敛下眼眉来,径直盯着他的指尖看:“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即使已经在与宁宸成亲有不算短的一段日子了,她还是不擅长说这些甜腻的情话,似乎是掺杂着几许不好意思,也或许是因而不敢保证的事情便不欲拿那些虚妄的谎言来欺骗他。
而此时此刻,她口中好不容易说出的情话便是,陪伴着他度过这段最难熬的时间。
宁宸禁不住回身与她对视了一眼,正见得她也抬起头来望着他,一双纤秀的眼睛里波光浮动。分明是那样秀气的五官,却因而眼中的那凛凛坚韧的光芒而显得愈发孤鹜难折,让人禁不住想起大漠风沙中的仙人掌。
他的小妻子啊……
宁宸不免也有一瞬动容,末了只轻轻地上扯了几分嘴角,而后逐渐将这个笑容扩大开来,终于恢复了往昔的模样:“好。”
那头的李大夫此时已然检查完毕,一面只回过身来朝着留香和沫瑶问道:“太子妃娘娘此前可有关节的毛病?”
留香如今正急得在原地团团转,听闻这么一问,愣了一下,深呼吸了几口气这才想起来了什么一般,急切地说道,“是,太子妃娘娘从前便有痛风的毛病,每当阴雨天气的时候,肩颈和膝盖就会犯毛病。一发作就红肿不堪,经常喊着疼,需要热敷按摩后才会好一些。往常若是观天知晓会有雨雪什么的,我们都会早早地准备好炭盆和手巾的。”
沫瑶在旁侧插了一句,“可是今日也并非是阴雨天气啊……”
李大夫长叹了一声:“痛风并非阴雨天气才会发作,近些天里头日夜气温差距巨大,夜间必然空气潮湿冰冷,大堂内铺得又是青石板砖,太子妃娘娘今儿个又一夜都没有休息,在大堂内待了这样长的时间,是有很大可能引发痛风的。”
听闻这里似乎已然出结果了,宁宸也忙凑了上去,听了会后又怀疑地询问道:“只是痛风,怎么会致使晕厥?”
李大夫摇了摇头:“此言差矣,痛风虽然放在大多数人的身上不过是关节的毛病,如同方才那两位姑娘说的一样,配合热敷和按摩的确会有缓解的迹象。然而太子妃娘娘此次的情况与往昔并不甚相同,乃是急性发作的,此前并不会有太过鲜明的征兆,但多多少少还是会体现出一些的,日后若是有出现相似的征兆,务必记得马上传唤大夫。”
宁宸已然有些急不可耐:“怎么说?有什么办法可以看出来?”
“譬如太子妃娘娘此前所出现的疲乏症状便是其中一个隐性的征兆,若是不明真相的人见到此并不会想得太多,所以此前几乎都没有人注意到,便连本官也掉以轻心了。除此之外,还有发热、寒战、心悸、呕吐等等现象,也正是如今要时时刻刻观察太子妃娘娘情况的原因。而在疼痛过甚时,会使人一下昏厥,意识模糊,但对于痛觉的感官依旧清晰,所以如今太子妃娘娘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