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四章神殿易主,当年的路
第三百一十四章神殿易主,当年的路
“阳光挺好,挺好呐。”
婆婆一步步地走出了狐月神殿,仰着头,正对着太阳方向,颤抖着皱巴巴的嘴唇说道。
她说着“阳光挺好”,直视着能晃瞎人的明晃晃太阳,却连拿手遮掩一下都没有,蒙着一层白翳的双眼张大着,浑不似寻常人面对阳光直射时候不由自主地眯眼睛。
婆婆一边感慨着,一边背对着呆了一辈子的狐月神殿,步步向外。
狐月神殿仿佛是实质化的清冷与孤寂,每一块石头每一片阴影里面都凝结着阴冷一样,越是远去,阳光洒在身上,愈发地让人觉得暖意融融。
婆婆满足地吁出一口气,眼睛睁得更大了,枯瘦的两条胳膊打开,仿佛将温暖阳光视作温泉,全身心地浸泡了下去一般。
她身上白袍庄严,上纹金色纹路肃穆,浆洗得笔挺,满头的银丝披洒下来,梳理得根根分明,好像是随时准备绣入衣袍里的银线。
衣着打扮上,婆婆与当日叶萧一见时候没有两样,只是神情放松,脸上层层叠叠的褶子都在舒展打开,好像心情前所未有的好,脱得牢笼一般,沐浴在阳光里面甚至有几分少女心性。
“好多年了,不知道出了神殿,我们狐月岛上的阳光是不是跟当年一样的灿烂。”
“可惜,可惜,看不见喽。”
婆婆摇晃着脑袋,放弃了再直视太阳,反正,她也看不见。
“雪舞,你来告诉婆婆,今天的阳光好吗?”
她声音略略抬高了一点,清晰地传入了迎面走来的雪狐少女耳中。
来的人,正是雪舞。
她双手捏着砗磲手串,一步步没有抬头看,始终在看着秀气的脚尖,一下下地丈量着从外面一路走到狐月神殿的距离。
往日里重复了无数次的路程,今天走来分外的艰难与漫长,以至于雪舞都没有注意到迎面走过来的婆婆。
“婆婆,你怎么出来了?”
雪舞一惊,连忙小碎步上前,搀扶住了颤颤巍巍的婆婆——用一只手和半边身子去搀扶,另一只手还是牢牢地攥着砗磲手串不放。
婆婆满头银发的头瞥了一下,似乎在用蒙着厚厚一层白翳,连天上红彤彤太阳都看不见的双眼,在“凝望”雪舞握着手串的那只手。
“哎。”
她叹息一声,那一只手抚向雪舞的雪银色头发。
一老一少,一样银色的头发,不同的是婆婆的银发有古银的暗沉,雪舞的则如日日被人放在手中摩挲的银饰,在闪闪发光。
今天雪舞挽起了一个端庄的发髻,往日里慵懒的味道散得干净,反而有一种看破般的沉静。
她微微低头,配合着婆婆的抚摸。
“丫头,你真的决定了吗?”
婆婆叹息着发问。
雪舞略略低头,目光落在脚尖,精致靴子里的小脚好像被目光给刺到了一样,向着裙摆里缩了缩,遮掩得严严实实地,不见天日。
“嗯。”
她应了一声,旋即抬头,脸上已经带出了笑容,道:“婆婆,这一代的圣女只有雪舞和昭昭妹妹,昭昭妹妹既然不愿意进这狐月神殿,那么自然只能是雪舞来了。”
雪舞不等婆婆开口,带着几分憧憬接着说道:“婆婆你是没有看到,那天我看见昭昭妹妹在月下起舞,真是好美丽的舞蹈,就跟雪舞在海上看到海豚在跳舞一样。
海豚是不应该养在温泉汤池里的,它应该在大海里面自由地游。”
婆婆摇了摇头,枯瘦的手从雪舞头发上落下,拍在搀扶着她胳膊的那只小手手背上,问道:“那你呢?”
“反正也没有差别的,雪舞就在神殿里,一直陪伴着婆婆吧。”
雪舞说这话时候还是在笑,笑得很勉强。
她似乎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又似想起了刚刚的疑问,又问道:“婆婆,你怎么出来了?不是……不是说……”
雪舞声音干涩,妩媚脸上挂着担忧。
“不是什么?”
婆婆声音难听得夜枭一样,笑道:“丫头你是想说婆婆只有留在神殿范围里,才能再继续多活几年,离开了神殿,怕是就回不来了吗?”
雪舞慌忙张了张口,好像是要辩解,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从小到大,自她与昭昭第一次被送到狐月神殿,受这位整个灵狐族辈分最高,地位最尊的婆婆教导时候,族里面的长老便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告诫过她们。
……乖乖听婆婆话,不要顽皮,尤其是不要拉着婆婆跟你们出神殿。
……为什么?因为婆婆太老太老了,她还能活下来,是因为她在神殿里呆了太久太久,她的气息跟整座神殿融合在一起了。
……
回想起这些,雪舞下意识地就要拉着婆婆往回走,一股无法形容的莫名恐慌几乎要将她淹没。
婆婆足不出神殿,却在默默地守护着整个灵狐族,没有了她的灵狐族,只是想一想,便觉得天都要往下塌陷下来,海里面一座座鲸落在崩塌。
她一拖,却没有能拖动。
婆婆摩挲在雪舞手背上的那只手枯瘦干瘪,仿佛稍稍用力一挣就会断掉一样。偏偏就是这么一只手,轻轻一按,雪舞便不能拖动分毫,好像被一只最健硕的牛魔人用蹄子给踩住了一样。
“傻孩子,婆婆总是要走出来的,婆婆已经在那个鬼地方呆了太久太久,只有一个地方能塞到太阳,还一点都不暖和,忒也没趣。”
“再说,南边那头疯牛都走出了他的牛魔宫,我们灵狐族不能让他看了笑话不是。”
婆婆说着说着,轻轻地在雪舞的手背上拍了三下,如在托付给什么。
她的手掌落在雪舞的手背上,触感粗糙得如老树的树皮在上面摩挲着,冰凉得没有半点暖和。
“婆婆真的老了……”
雪舞伤心地想着,忽然有些懂了。她能从婆婆的每一个字里面,感受到了一种欢喜,一种解脱,竟是不忍心再劝说什么。
“丫头,你来得正好。”
婆婆脸上褶子展开,神情如少女在憧憬与回忆,问道:“来,告诉婆婆,他长得好看吗?”
雪舞没有半点误解,第一时间就在脑海里面浮现出了一个小道士嬉皮笑脸模样。
没心没肺没正形,又有勇有谋有担当,他脸上挂着干净灿烂的笑容,在褪色记忆里面一下子鲜活了起来。
“好看。”
雪舞斩钉截铁地回着,大致跟婆婆形容了一番。
“那就好,像他,像他。”
婆婆笑得如同少女,又像是放下了什么,轻轻地一挣,从雪舞的搀扶中挣脱出来,颤颤巍巍地继续向前走。
“婆婆。”
雪舞伸手欲拉,明明快赶几步就能重新拽住婆婆,这一步,她却迈不出去,劝说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吐之不出。
她的眼眶,渐渐红了。
雪舞不担心婆婆什么都看不见却独自而行,因为她老人家能任何一个看得见的人都还要看得清楚,看得明白,只担心一别之后,生死茫茫。
从婆婆的背影处,飘来了沙哑的声音,如年老的奶奶抚摸着孙女的头发,讲述着一辈子坎坷换来的道理:
“丫头,那个破地方,空了,也就空了。
路是自己选的。
没人能逼你。”
雪舞眼眶里,有泪珠子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模糊了那个颤颤巍巍远去的背影。
良久良久,她拿手背抹了抹眼睛——用的是砗磲手串那只手,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向着狐月神殿那里去。
一步跟着一步,雪舞犹如在走着婆婆当年的路。
“有些事,总要有人做的。
更何况,我又能去哪里呢?”
如泣如诉一声叹息,雪舞挺直了胸膛,慵懒不再,端庄肃穆,一步步拾阶而上,走到了狐月神殿外。
神殿外唯一可以见到阳光的地方,过去多少年里婆婆躺在上面一动不动的所在,摇椅破碎成满地的竹片,一片片全如铜片一样凝练着岁月的华彩。
雪舞拿起扫把,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扫起,堆对了比神殿还要老的一株老树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左手不由得握紧了右手手腕,将手腕上挂着的砗磲手串捏得紧紧地,好像要嵌入到掌心里,融入到血肉中。
好半晌,雪舞举步,踏入了神殿。
“嘎吱”声响中,神殿大门缓缓地合上,透过最后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雪舞跪倒在地,无声地祈祷着什么。
一日后,在原本满地竹片的地方,一张崭新的摇椅在前后晃动着,竹片青翠欲滴,有斑点纹路,仿佛泪痕……
在距离狐月神殿很远的地方,在苍月岛的海马坡上,牛魔宫前,一个个雄壮的牛魔族战士高举着武器,随着白帽子巴丹一起高喊:
“牛魔奋蹄,有我无敌!”
重复三遍,十遍,数十遍,其声如雷,冲天而起,震得上空云气四散,不敢挡住一群狂热牛魔人的视线。
“出发!”
牛魔王斩马刀一挥,早就整装待发的牛魔族战士大吼一声,随之向着苍月岛之北,与狐月岛一水相隔的方向去。
”应该不会打起来了吧?“
叶萧跟随在队伍里,正如不知前行的路线一样,他也不知道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