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隋征已逝,然同你一般,三魂七魄并未归入地府。你附身于此,我带你去见他。”
简萱颔首,在投入银铃之前,小心捧起藏在树下的一小块枯骨,以鬼气融合,挂在自己颈上。
这是简夫人的遗骨,也是她当年献祭自身绘出巫纹,被力量吞噬之后,唯一留下的一块骸骨。
等简萱做好一切,投身入银铃,颜珋双手结印,以灵气包裹妖木本体,不使其在简萱离开后枯萎。随后又在村落四周设下屏障,避免凡人误入。
“走吧。”
屏障在妖木上方弥合,不留半点缝隙。确认没有疏漏,颜珋向玉简中注入灵力,以鬼文引路,一路向南飞去。
隋征葬身之处,并非当初队伍开拔目的地。
离开家乡的数年间,他跟着队伍南征北战,多少回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杀死多少敌人,失去多少战友,数都数不清。
在敌人节节败退,胜利即将到来之前,他所在的队伍奉命埋伏在边境,将对敌军的车队展开一场阻截。
这支队伍有数十辆卡车,运载的都是从当地搜刮的古物金银,还有大量珍贵文献。在主力被打得败退时,接到上官命令,暗中将这些财宝运送出边境,走水路回国。
然而,情报并不完全准确。
奉命保护这支车队的敌军不是几百人,而是多达两千人,还有被收买的伪军进行接应。
埋伏在边境的军队发现情况不对,时间已经来不及,只能立即发出电报,同时不惜一切代价,用人命去换也要拖住这支车队,等待援兵到达。
那一战极其惨烈,埋伏的守军尽数战死,无一生还。敌军和伪军也没能逃走,被赶来的民兵和援军全部歼灭。
在战斗即将结束时,敌军料定脱身无望,接二连三引爆卡车,无法引爆的直接开进河中。
河水湍急,瞬息没顶,将车上的一切完全吞噬。
生者的战斗结束,死者的仍在继续。
死去的敌军和伪军尽数化为恶鬼,一次又一次重复生前的路线,周而复始杀向边境。战死的守军也没有离开,他们重新拿起武器同恶鬼搏斗厮杀,不使其踏出战场半步。
颜珋先前遇到的阴兵,同样战死沙场,却不会被囿于一地。
这些守军则不然。
他们完全被束缚在这片战场,恶鬼一日不灭,他们就不会也不能离开半步。否则就会放开口气,使得阴气和戾气外溢,附近生灵尽会遭殃。
颜珋循着鬼文指引,寻到隋征战死的地点,又找来两只小妖询问,了解过当年旧事,就将简萱从银铃中放出,询问她的意思。
“您是说,他在这里?”
简萱飘落在地,激动地想要上前。不想刚踏出两步,面前忽有黑气飞蹿。
仿佛开关被开启,不到眨眼的时间,天空中聚集成片阴云,大量的黑气自地面升起,一个又一个穿着不同军装的鬼影在黑气中现身,表情由空洞变得凶狠,口中发出长啸和怒吼。
不等简萱再上前,鬼影已经厮杀在一处。
阴风阵阵,喊杀声震天。
鬼影交织,重现当年地狱般的惨烈场景。
第122章 事了
黑雾越来越浓,远处传来卡车的轰鸣声。
弥漫雾气的水面开始沸腾, 继而现出大片旋涡。旋涡中心有黑光冲天而起, 一辆又一辆卡车破水而出, 车身斑驳腐朽,披挂腐烂的水草, 越过水面,径直驶向岸边。
驾驶室内,开车的敌军已成枯骨, 身上的军服早成一条条破布。森森指骨扣在方向盘上, 下颌骨不断晃动, 仿佛是在大喊,又像是在痛苦哀嚎。
车后有百余名敌军, 都是当年一同落水, 最后葬身河底。
卡车出现, 守军迅速集结, 以阴气缠绕周身,悍然向车身冲去。
两股黑气相撞, 犹如恶兽撕扯, 扭曲的气柱道道盘旋, 将交战双方全部缠绕, 一圈圈收紧。
黑气中, 不断有双方士兵倒下,卡车却没有停顿,碾压过破碎的魂体, 继续向战场边缘开去。
就在这时,数名高大的守军越众而出,奋不顾身扑到车轮旁,拉响身上的手榴弹。伴着轰鸣声,车身被粉碎大半,车中的骷髅当场散架,仅有双手留在方向盘上,死死抓住不放。
这惨烈的一幕,在战场中重复无数次。
只要敌军没有全部倒下,战斗就永远不会结束。
开出水面的卡车一辆接一辆被粉碎,随车的敌军也接连被撕碎,化作缕缕黑烟,嚎叫着返回河中。守军试图追击,奈何到水边就被阻隔,无法再前进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残军逃走。
同样的场景一次次重复,敌军在减少,守军也是一样。
从最初的千余人,到如今的不足五百,死在战斗中的英灵无法归入地府,索性以残存的魂魄投入大地,加固战场边缘,不使敌军迈出半步。
在守军清理战场,将尚未来得及退走的敌军彻底碾碎时,简萱终于能走上前,隔着英魂铸造的屏障,寻找记忆中熟悉的身影。
在一名身材高大,穿着军官服的守军走过时,简萱面现激动,顾不得魂体被伤害,双手用力敲击,忍受着自指尖窜起的锐痛,高声道:“隋征,征哥!”
军官似有所感,脚步停住,循声看过来。
破损的军帽下,半张脸英俊非凡,另外半张则狰狞扭曲,遍布弹片留下的伤痕。
四目相对,简萱愈发激动,眼角淌下两行绿色的血泪。
隋征呆站许久,方才试探开口:“阿萱?”
“是我,是我!”简萱想要靠近,却被屏障上窜起的光弧击飞,倒飞出去数米,依靠指间弹出的鬼气方才平稳落地。
隋征大惊,一把捏碎残存的敌军魂魄,大步来到屏障边,奈何出不去,只能焦急地看着简萱,想知道她是否安然无恙。
“团座,是您的夫人?”一名相貌清秀,身材修长的士兵走过来。和斯文的外表不相符,手臂和胸前都是结实的肌肉,肩上还扛着一挺机枪。
“是。”隋征点头,不错眼看着简萱,看到她的确无事,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慢慢放了回去。
士兵是团部参谋,当初和隋征一同设下埋伏,一同战死沙场。这几十年来,始终守卫在边境,同敌军鬼魂厮杀无数场。听到隋征的回答,当场眉毛扬起,对好奇的阴兵说道:“是团长夫人,快点收拾干净,过来见礼!”
士兵们顿起喧哗,匆忙整理衣帽,一个接一个站到隋征身后,列队迎接简萱。
颜珋站在树下,仔细打量这支阴兵,发现他们身上都有金光,集中起来,更甚于当初见到的那支队伍。
相比之下,隋征身上的金光反倒最淡。
思及简萱身上的异样,再看隋征取出做鬼都没丢失的照片,颜珋轻点手指,心中恍然。
简萱再次来到屏障前,隔着光弧,同隋征掌心相对,眼周的绿纹逐渐变淡,肌肤现出莹润的色泽,同生前一般无二。
唯独翠绿的眸子,再也无法变回漆黑。
“征哥,我等着你,一直都在等你。”简萱仰起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隋征,“无论多难,我都没放弃。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信……”
隋征百感交集,他当年参军离家,直至战死,再也没能回去。
对离开后发生的一切,他全都一无所知。此刻看简萱的样子,能断定她绝非寿终正寝,定然是遭遇不测。心中陡然有戾气腾起,若非有功德金光,怕是会当场沦为恶鬼。
“征哥,你听我说。”
简萱强压下泪意,将当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隋征,更把她同妖木融合之事讲明。
“我如今似鬼非鬼,似妖非妖,成鬼成妖皆在一念之间。”简萱用力眨眼,视线锁住满脸震惊的隋征,继续道,“我只想见你一面,无论什么后果,我都心甘情愿承受。”
隋征既惊且痛,他未曾想到,自己离开后,家中会出现这般变故。
他错估了族人的贪婪,也错估了母亲的性情,才使得妻子遭受这场苦难。
“怪我,一切都怪我!”
隋征缓缓蹲在地上,如果他还活着,恨不能一枪崩了自己。
“征哥,不怪你,如何能怪你。”简萱弯下腰,轻声道,“你离家是为国而战,是保家护民,我是你的妻子,以此为荣!”
“阿萱……”隋征抬起头,双目充斥鲜红。
简萱微微笑着,正要开口,水面又起波澜,显然是水下的敌军卷土重来。
隋征顾不得同她多言,立即召集队伍,投入又一场战斗。
看着黑气弥漫,黑雾蒸腾,简萱的神情慢慢变得坚定,转身走向颜珋,认真道:“大人,我已选好,我要做妖。”
颜珋指向战场,提醒简萱道:“这片战场不会永远存在,待到战斗结束那一日,你的丈夫身负功德,必然会归入地府,再一次转世投胎。人妖殊途,你二人缘分必尽,你可想好了?”
“是,我想好了。”简萱认真道,“请大人助我。”
颜珋看着简萱,见她主意已定,没有再言其他,双手结印,将一道灵力打入简萱额心。
剥离鬼气的过程并不漫长,对曾为厉鬼的简萱而言,却十分痛苦难熬。
不想引得隋征分心,她用力抱住自己,整个人躲到树后,直至痛楚退去,才靠在树干上,仿佛脱力一般。
此刻,她身上再寻不到半分鬼气和阴气,仅有绿色妖气围绕。双眸翠绿,长发自发尾染上墨绿,肤色莹白泛青,连嘴唇都是绿叶般的色泽。
“多谢大人。”简萱走出树后,向颜珋行礼,开口道,“还有一事请大人相助。”
说话间,简萱反手抓住过腰的长发,以指甲裁断。发丝断裂的刹那,在简萱掌心化为绿光,不断聚集缠绕,形成一枚绿色的圆珠。
“此物不比树心,却也有明目清神功效。我如今身无长物,仅能以此聊表谢意,还请大人莫要嫌弃。”
颜珋没有推拒,将绿珠收好,应允简萱的请求,回到她殒命的池塘边,从妖木上取来一根树枝,栽种到战场边缘。
树枝陷入土层,简萱深吸一口气,化作绿光投入其中。
在绿光的作用下,本来只有手臂长的树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眨眼高过五米,树冠如张开的巨伞,枝繁叶茂。
树根在地下延伸,迅速穿过土石,破碎守军无法越过的屏障,进一步探入水下。
敌军正展开第三波攻击,未料有大量虬结的树根破水而出,将卡车重重缠绕,一路甩出水面,牢牢固定在岸边。
这样的变化惊呆交战双方,还是隋征最先反应过来,下令士兵冲上去,将被困住的敌军尽数歼灭。
可惜不是所有敌军都被铲除,仍有部分潜藏在水下,远远避开简萱放出的树根,无论如何都不出来。
等战斗告一段落,颜珋走到屏障前,祭出一道灵力,使简萱的一截树枝能探入其中。因她消耗太多妖力,至少十年内无法再凝出实体。
隋征站在树下,正身向颜珋行礼,随后探手轻触翠绿的树叶,魂体上的金光顺着指尖流淌,尽数融入树身。
天空中的乌云悄然散去,温暖的阳光自头顶洒落。
在场的守军纷纷收起黑气,快速返回到地下。
唯有隋征迟迟不走,任由魂体在阳光中变得透明,直至被树根缠绕,脚下现出裂缝,硬是被按入地下。
待把隋征“安顿”好,简萱还挥动树根搬来两块石头,压在裂缝上,顺势拍了拍。
目睹全过程,颜珋不禁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