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施大郎疑心外室之死,是宅子的缘故,葬了外室后寻牙郎,言道不拘多少银两,有人要便将宅院卖掉。”
雷刹问道:“施大郎自何人手里买的宅院?”
叶刑司回道:“这人倒有些来头,是八王的门客。八王宠信他,常有赏赐,他手头宽裕后,便买屋置宅,将家小接了过来。两三年间,门客的一个小郎君与他母亲相继过世。”
“死因是什么。”
“他家小郎君因顽皮从树上摔下来,不治而亡;他母亲因是岁老身过。”叶刑司道,“门客触景伤情,另寻了落脚处。”叶刑司道,“不过,他也道:夜半似有人在床前窥看。他只当是梁上君子,命护院查看,都道不见贼人了踪迹。”
“门客又是与谁买的屋宅。”雷刹再问。
“门客之前的户主姓牛。”叶刑司道,“不过,他不曾在此住过。他自王姓人家低价买下屋宅,试图转手卖个高价,挣些差价。”
第35章 凶宅(七)
“这牛富商是个窦爻式的人物, 最擅从瓦砾堆里淘金玉。”叶刑司与雷刹道, “他知是凶宅,一时不好出手, 便先贱价赁与来京的书生、商人,待得日后流言消退,再高价卖出。先时日获利颇丰, 半载后, 每有租户不及半月便另寻客舍屋宅,牛富商动问,租户也道夜间有人窥伺, 不是有贼便是有鬼,再一探听,原先死过人,自是纷纷搬离。”
“牛富商听得心里发毛, 有心想请和尚做场法事,却被友人劝告,道:牛兄此举不妥, 大谬啊,你大张旗鼓请了和尚念经, 岂不是明白告与众人此宅确实不吉?牛富商一想,深觉有理, 遂将此事掩下,一面照旧将屋宅赁与外来不知底细的商客,一面托了牙郎转卖。其间, 众租户里,有个书生命丧屋中。”
“可知什么死因?”雷刹问。
叶刑司摇了摇头:“时日已久,怕不好追查,不过,他虽是曝毙,但亲属不曾报官,想必非外力所为。倒是牛富商提及他,多有嫌弃,说他虽是读书人却是个志大才疏的措大,花用着他家娘子的嫁妆不说,在京中还要寻美娘吃花酒,常常醉熏熏被抬回来。书生死在宅中,还欠着牛富商不少租费。牛富商一来心中有鬼,二来也不愿落井下石,反施舍一副棺材给书生的小厮,好让他扶灵回乡安葬。,”
雷刹不曾想这间宅院居然转了这么多手:“再先时的王姓人家又为什么卖了宅院。”
叶刑司怕自己有遗漏,翻了册子,正色道:“凶宅之名,怕是自王姓人家起。”
“哦?”雷刹眼睛一亮,招呼叶刑司坐下,“十一郎请详说。”
叶刑司点头,道:“算起来应有三十多年的光景,王家的家主单名一个皋字,家有兄弟三人,他行二。王家家产颇丰,有田地屋舍商铺若干。但守着祖产,也是好衣好食出入有车。王父王母死后,三兄弟便分了家,王大郎承了祖宅祭田,王皋与其弟搬去另外的屋宅,自行开枝散叶。”
“齐家与孟家的宅院,都是王家私产,为王皋所继承。其时,这两院是一座三进的大宅,后来出事才辟做两家。”
阿弃听得大惊:“那……孟小娘子现住的屋宅岂不是也是凶宅?”
叶刑司思索半会,道:“虽本为一家,不过,孟家这边却不曾听闻出过事,是不是凶宅,不好定论。”
雷刹眸中星光一沉,有意无意地看了风寄娘一眼,自他命杂役在齐家院划道挖尸,捻着那些鲜泥,心里隐隐便感在齐家挖不到怨尸。若是齐孟本为一家,说不得……
“十一郎继续。”他道。
叶刑司一点头,续道:“王皋这人虽无什么大恶,却性好渔色,后宅极为混乱,他非长情之人,有了新人便将旧爱赠于好友亲朋。王皋姬妾虽多,然而子嗣不丰,正妻无出,唯两个妾各生了一个小娘子,即便如此,其中一个还无服而殇。王皋心里也发急,领着妻妾求过佛吃过药许过愿,可惜膝下仍旧荒凉。”
“一直到王皋又纳了一房妾室,这个妾娘家姓梁,虽出身贫寒却是薄有姿色,颇得王皋的喜爱,且梁氏很有运道,先后为王皋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梁氏自此成王家的得意人,王皋更是对她百依百顺,连王妻都退一射之地,避其锋芒。”
叶刑司稍顿,带了点自己都不未曾察觉的不忍,又道:“只是,花无长好,月无长圆。王小郎君长到三岁时,一病不起,遍访名医却是救治不得,王家上下俱悲恸不已,王皋长吁短叹,悲自己是个绝户命。梁氏更是日日求神拜佛,盼儿子早日康复。”
“王小郎君好好坏坏拖了半年,王家出一件丧心病狂之事。那梁氏与王皋不知听了哪个游方道士的邪说,道:梁氏新生的幼女与兄长八字相克,兄活妹必亡,妹生兄必死,二者只能活其一,又授二人求子之法。”
“王皋生怕仅有的一子夭折,遂将幼女掐死,梁氏掩面长泣却不救。”
雷刹等人悚然而惊。
叶刑司道:“自此,王家怪事频发,不过三年间,或死或伤或疯散个干净。宅院空置几年后,王大郎这才请工匠重新修缮了门窗屋瓦,又封了一道院门,隔成两院售卖。初时无人问津,一年才有一个银钱不丰的贼大胆,买了孟家院,入住后却是平安无事,康顺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这两天比较,回家都挺晚的,我又短小了。不过,明天应该能粗长、
第36章 凶宅(八)
阿弃大早起身, 等得坊门一开, 拖着雷刹去西市徐老七家买了一包七返糕,又撺掇雷刹买几个给风寄娘。
雷刹侧着头看他半晌, 怀疑阿弃宿醉未醒,怒问:“我为何特地买糕点给风寄娘?”
阿弃也很吃惊,委屈道:“风娘子虽是司中仵作, 验尸是她本份, 可是,再如何她也是弱质女流,阿兄将她当牛使, 脸上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雷刹咬牙:“风寄娘哪是弱质女流?”不悦地摸出银钱扔给食铺伙计,“她看活人仿若看蝼蚁,待死人倒是温柔可亲。”
阿弃想想风寄娘切尸缝尸时的脉脉温情,摸着后胸勺噤了声。
“烦伙计将七返糕装匣送与不良司的女仵作。”雷刹另拿赏钱给食铺伙计道。
食铺伙计眼法灵舌头快, 接了钱笑着奉承道:“郎君放一百个心,小人铺中的糕点,连贵人都多有青睐, 娘子接了郎君的心意,定然心花里开出。”
雷刹听了这不伦不类的话, 憋了一肚的气,有心想解释一二, 又深感多此一举,只好瞪罪魁祸首阿弃一眼。
阿弃难得见雷刹进退两难的模样,面上装着心虚知错, 心里哈哈大乐,一本正经道:“啊,我为斛斛买糕点,倒将正事耽搁了,阿兄我们快走。 ”将到延兴坊,阿弃缓步,迟疑问道,“阿兄,你可要挖了孟娘子的宅院?”
雷刹道:“齐家若是挖不出怨尸,自然要在孟家找一找。”
阿弃担心道:“孟娘子和斛斛少不得要受惊吓。”
雷刹问道:“你与她们不过几面之缘,何时有了深交厚谊?”
温软的七返糕隔着衣裳暖暖地熨着阿弃的胸膛,他的笑脸如万里晴空,松快道:“我不过看她母女相依为命,虽艰苦,里间情谊,却如冬夜暖烛,远远见了,便感心里温烫。”
秋冷如霜,寒风瑟瑟,凡人过客越加贪恋起炉暖汤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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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天不好,孟娘子将斛斛拘在屋中,勒令她不得外出。斛斛惦念着七返糕,千叮万嘱地让阿扣在门前张望。
阿弃来时,阿扣正等得心焦,喜出望外地福了福礼,接过一包糕点红着脸道:“家中小娘子岁小不识礼,累郎君费了银钱。”又将一个提篮交给阿弃,“家里娘子过意不去,炸了些寒具作回礼,虽简薄,吃起来了还算松脆,郎君切莫嫌弃。”
阿弃愣了愣,双手接过,笑眯了眼道:“不会不会,孟娘子有心了。”听孟家院落静悄悄的,又问,“你家小娘子身体可好些了?”
阿扣掩嘴笑道:“小娘子惦着稀奇的吃食,一碗五谷粥愣是剩了半碗下来。”
阿弃摇头:“这可不好,她生得太瘦了些,逢秋冬好好补养,到春夏百病皆消。”、
阿扣也忧虑斛斛过于瘦弱,寒冬难熬,站住脚多嘴说了几句:“娘子也发愁小娘子不够康健,寻思着如何温补,只是疾医道:小儿脾胃弱,虚不胜补反而得不偿失。”
阿弃想了想:“我回去后问义父可有相识的名医,若是有,引见给孟娘子。”
阿扣大喜,深揖一礼:“奴婢先替娘子谢过郎君。”
阿弃赧颜,不好意思道:“成不成还不知呢。”
阿扣笑道:“成与不成,郎君善意难得呢。”她说罢又是一屈膝,拿着尚留余温的七返糕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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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雷刹俯身拍了拍睡得鼾声连天、不省人事的单什,单什好梦正酣,拍掉雷刹的手,咕哝道:“酒来酒来,再切半只羊腿。”
众杂役闷声发笑,看雷刹目光不善,忙继续举镐挖尸。
雷刹手上一用力,单什跳将起来,抄过家伙横眉立目骂道:“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扰爷爷的清梦?哈哈,原是副帅,我睡糊涂了。”
雷刹将两张胡饼拍给他,单什接过,往地上一坐,咬几口饼,道:“少点酒。”
雷刹便又扔一小壶酒与他。
单什如获至宝,拔了塞子美滋滋吃了一口,小心咽下,细细回味一番,赞叹:“好酒。”又抱怨道,“副帅,这鬼宅里怕不是没有尸体。老单我昨晚就盼着见见鬼怪什么模样,结果半个黑影都没见着。”单什大为失望地摇头,他是个贪功冒近,点了篝火,驱使杂役刨了半晚的地,直至后半夜才各自结伴寻了屋子睡觉。
单什想着自己宰过猪、杀过人,夜宿荒坟也没撞见鬼,有心要会会齐宅厉鬼,往篝火边大大咧咧一躺,等着鬼怪上门,结果一觉到天亮,什么都不曾撞见。
雷刹看这些人已挖到了后院,前院正堂中连地衣都已去掉,单什还下令起掉地砖。
“副帅。”单什几下吃掉胡饼,拍拍屁股上沾的泥土,追上来搓着手道,“齐家人死了精光,这些家什摆件都成了无主之物,不如……也好犒劳犒劳众位兄弟。”
雷刹并非不知变通之人,道:“先将正事实不好,若有纰漏,唯你是问。”
单什乐不可支,大声与众杂役道:“你们这些癞汉可是听晓了?还不快下一身的力气,将凶宅给我翻个底朝天?”
众杂役纷纷为之一振,手也不酸腰也不痛,浑身使不完的劲,两眼汪蓝得恨不得把墙都给扒了。
雷刹道:“单大哥与阿弃在这守着,我与十一郎另有要事去查。”
单什为难,苦着脸道:“副帅怎将阿弃留与我这等粗汉?他乳臭未干的……也罢,随他与孟家小娘子玩耍去。”
雷刹看他一眼,离去前避开阿弃嘱咐单什留意孟家。
单什看着鲁莽,实则粗中有细,当下回过味,从齐家翻出一张小胡床,坐在对宅树下,粗声粗气地指使着众杂役行事,暗地里看着孟家院门。
那孟家院,院门紧闭,只那婆子与黑奴进出,单什未免无趣,心里直犯嘀咕,左思右想也不知雷刹此举何意。直待近午,暖阳高照,晒得人背脊发烫,孟家小娘子悄悄地将门推开一点,探出脑袋脑袋。
单什哈哈一笑,扬着破锣似得嗓门喊道:“阿弃,孟家的小孩儿寻你呢,快耍猴戏哄她去。”
阿弃听他埋汰自己,扮个鬼脸,一道风过去与孟小娘子说话,可惜,不过一刻,孟小娘子便让孟娘子喊了回去。阿弃心生无趣,垂头丧气,蔫头搭脑地回来了。
单什笑得差点从胡床上摔下去,问道:“阿弃,与孟家小儿耍了什么把戏。”
阿弃叹口气:“孟娘子担心日头猛,晒坏了斛斛,不教她在外面玩耍。”
单什咂了下舌:“这孟家小娘子纸糊得一般,吹不得风,淋不得雨,晒不得太阳,怕是不好养活。”
阿弃怜惜道:“斛斛虽小,却懂事有礼,她还问我怎不见阿兄呢。”
单什将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心里打了上突,自语道:“她一个手肘长的小孩儿,娇养在屋中,好生胆大,竟不怕副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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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刹始终疑心孟家,将挖尸的事交给了单什,自己去查了孟娘子的底细。
孟娘子的婆婆尖刻胆小,见有不良人上门问及孟娘子的事,先将关系撇个干净,泣道:“我们早就分家别过,老身儿郎一死,老身便许了秦氏自行留去,她便是犯事也不与我等相干?”
雷刹奇怪,问道:“父母在,不分家,莫非你们不顾人伦亲情,欺她夫亡?”
孟老娘顿时叫起撞天屈来,倒是孟大郎老脸一红、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将事从头至尾交待个清楚。
原来孟家三兄弟,父早亡,唯孟二有出息,擅商贾之事,挣了一份偌大的家业出来。孟大与孟三两家都依附着孟二过活,日常过活,牙齿也有咬到舌头的时候,纵是手足兄弟,时日一长也自有矛盾。
孟老娘是个偏心的,依礼她要随长子过活,又疼幼子,有事没事便从二子那苛刮好处与大儿幼子。
孟二并非愚孝之人,自己辛苦挣下田产商铺,养着无所事事的两个兄弟全家,母亲还要视自己夫妻二眼中钉肉中刺,早在那攒了一肚的怨气,只碍于孝道,不得不忍气吞声。
孟小娘子出生后,还不及猫崽大,露在外头的手腕指头粗细,捧在手里连哭声都弱得微不可闻。
孟老娘本就不喜孟二一家,看着丁点大、眼见养不活的孟小娘子更是不喜,让孟二不如早些扔了她,免得死在家中晦气。
孟二初为人父,正忧心幼女康健堪忧,听了这话立时翻了脸,道:“斛斛是我骨肉,我如何舍得将她丢弃,我不比阿娘的决断。”
孟娘子从小婢女嘴里得知此事,掩面痛哭。
孟二安慰道:“我看斛斛虽弱,却是一天壮似一天,家里虽算不上豪富,却也请得良医,用得好药,慢慢定能养活。”
孟娘子这才破涕为笑。
孟二说到做到,一掷千金为女儿寻医问药,一日一日的,花出的钱,流水一般。孟老娘与孟大、孟三心疼得够呛,孟二夫妻为了斛斛,又缩俭了家中花用,大手大脚惯了的孟大孟二便吃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