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四年前,当楚中天被迫告别足球的时候,他是窝窝囊囊离开的,没有人能够坐在身边倾听他的哭诉对放弃足球的不甘。但他知道被迫放弃足球的痛苦——就好像一个喜欢了十年的女孩子突然跑来对自己说:“我爸爸不让我和你玩了,我们分手吧。”
楚中天还没谈过恋爱,可他觉得传说中的失恋也不过如此了。
为什么?
因为书上说情侣们失恋之后都会茶饭不思,伤心欲绝,终日以泪洗面。而十六岁的楚中天在被迫放弃足球的那段日子里确实如此——不想吃饭,没食欲,很伤心,还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偷偷的哭过。他甚至觉得已经都没什么活下去的意思了。
还好他有一个不错的爸爸,一直开导他才让他慢慢度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日子。
但是直到现在,他还能记得那时候的感觉,仿佛生命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失落了般。
因此当他听到拉塞尔微笑着说出“我不打算再踢球了”这句话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吃惊,第二反应还是吃惊。
“不踢球了?什么意思?威灵联队的邀请呢?”
“我已经拒绝了。”
“温布尔登……”
“也不会再回来。”
“这是为什么?”
“很简单,我受了很严重的伤,不能继续踢球了——如果我还想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路的话。”说这话的拉塞尔表情毫无表情,情绪看上去也很稳定。
但楚中天却不相信他真的能有如此淡定,除非他压根儿就不喜欢足球。
“只不过是受了伤而已,罗纳尔多受了两次那么严重的伤还重返球场了呢!”楚中天反驳道。“看看他在去年世界杯上的表现,多少人把他当做第三代球王了?”
拉塞尔没说话,只是将脱下来的球鞋和袜子放到一边,光着脚坐在草地上。楚中天注意到在他左脚的脚踝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蜿蜒着斜斜指向膝盖,好像蜈蚣。
“手术后的创口。”拉塞尔注意到楚中天的目光,他指了指左脚脚踝。然后他将右膝上的护膝扒下来,那上面还有一条同样的“蜈蚣”。
“我给你讲过我的事情吗?”他看着楚中天问。
楚中天摇摇头。他们以前关系不好,他也没有打探别人隐私的习惯,所以对于拉塞尔他了解不多,除了知道他曾经在温布尔登梯队接受过训练,家里条件似乎还不错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嗯……”拉塞尔沉吟了一会儿问道。“我听说你在你的国家也曾经接受过足球训练,是这样的吗,楚?”
楚中天点头道:“没错。我在足球学校接受过十年的训练,因为喜欢足球。”
“我和你差不多。”
※※※
阿莱.拉塞尔出生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有自己的公司,妈妈是一个护士。后来在有了弟弟卢瑟之后,他们的妈妈辞掉工作,专心在家当家庭妇女。
很小的时候拉塞尔就展露出了极高的足球天赋,六岁的他已经能够把所有同龄人都当做木头桩子一样过了一遍又一遍。于是同样是球迷的爸爸把他送到了温布尔登俱乐部的少年队中,接受训练。他一边学习一边踢球,很快就脱颖而出。
于是在他十岁的时候,他被破格提拔到了温布尔登十二岁以下少年队中踢球,与比自己大一岁的少年们同场竞技,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博尔杰的。
“博尔杰比你大一岁?”楚中天有些吃惊。
“看不出来吧?”拉塞尔笑了起来。“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比他大?”
楚中天点头,从平日里的表现来说,拉塞尔怎么看都要比博尔杰成熟那么一点……他一直以为拉塞尔比博尔杰大,因为博尔杰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小跟班。
拉塞尔笑得更得意了,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夸奖——男孩子都希望自己比实际年龄看上去更成熟一些。
“他本来是想让我做他跟班的,不过在训练中输给我之后,他就成了我的……”说到这里,拉塞尔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朋友。”
楚中天知道拉塞尔只有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比大他一岁的小球员们厉害了。这天赋,倒真是比自己出色多了……想想自己十岁的时候在干什么?除了比较能跑之外,在脚下技术方面毫不突出,更不要说连过数人,戏耍对手了。
拉塞尔和博尔杰成了朋友之后,两个人配合默契,在比赛中屡建奇功,很快他们两个同事破格升到了十三岁以下少年队,那时候博尔杰十一岁半,而拉塞尔也不过才刚刚年满十一岁而已。
当时拉塞尔和博尔杰经常一起踢球、玩耍,一起去谢赫斯特公园球场看温布尔登的比赛。在回来的路上,就会很兴奋的讨论起那些职业球员们。最大的理想就是在职业球队中踢球,成为一名职业球员。
这样的理想楚中天也有,不过他是在很久以后才有这番朦胧念头的——中国足球到1994才开始实行职业化,在此之前,踢球能够成为职业,是楚中天听都没听说过,想也未曾想过的奇谈。
那时候不少在专业队伍中踢球的球员们也只不过是看上了“体工队”的铁饭碗,体工队的工资那时候一个月也就几十块钱而已。但是国家管吃管住还管发衣服,这在不少喜欢足球的孩子们以及送孩子们去踢球的家长心中非常有诱惑力。那时候国企可是很吃香的就业单位,体工队也差不多就是国企了。而且以后退役了还能做个教练什么的,一辈子就呆在体育系统里,饿不死了。
后来有了职业联赛,楚中天才知道踢球不仅能赚钱,而且能赚大钱。他才想到要去做一个职业球员,赚大钱。
和拉塞尔他们的理想比起来,楚中天这个理想可就土气多了。
如果按照之前的情况发展下去,拉塞尔和博尔杰是一定可以实现自己理想的,因为他们两个都是球队中技术最出色的球员之一,他们极具天赋,是同龄人当中的佼佼者。
问题开始出现于十五岁。当足球越来越多的接触到身体对抗这些项目的时候,技术出色的拉塞尔和博尔杰开始发现他们玩不转了。以前被他们随便戏弄的同龄人现在可以凭借身体上的优势轻易断下他们的球,而主教练并不会吹罚对方犯规。
他们开始意识到足球并不是只有技术就能玩好的运动……
拉塞尔和博尔杰升级的步伐慢了下来,他们没有办法再越级挑战那些年龄比他们大上一两岁的对手了。由此看来,拉塞尔和博尔杰的天赋放到整个世界足坛中倒也只在中档偏上的位置上。否则真正的天才,哪怕身体瘦弱也一样可以把那些比他们强壮数倍的对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不管他们两个的天赋究竟怎么样,总之随着他们年龄越大,他们的麻烦也就越大。他们经常会在比赛中被对手轻易挤掉位置,从而丢球。他们再也不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倒成了丑小鸭。
当他们越来越大的时候,职业足球的理想却正在离他们远去。
这可真是一个残酷的事实。
“我受过很多次伤,不过这一次是最严重的。”拉塞尔语气平静地说道。
终于在他们十八岁的时候,温布尔登俱乐部宣布与他们两个的合同。在这支球队踢了十一年的球,花费了十一年的童年、少年的时光,最终换来的却是一点赔偿金和一个自由球员的身份。
“是不是觉得我们混的很失败?”拉塞尔问。
楚中天没有表态。他只是觉得职业足球很残酷,并不是每一个热爱足球的孩子们在踏入职业俱乐部的门槛之后都能收获好结果的。其实中国足球更残酷啊……几乎没几个热爱足球的孩子在踏入足球这道门之后还能收获好结果的。
“被俱乐部裁员之后,我父亲问我是不是还想踢职业足球。那时候我不甘心,于是我去参加退训……你知道退训是什么?”
楚中天摇摇头。
“就是很多和我一样被原来的俱乐部抛弃了的十七八岁的孩子,为了不甘心就此放弃足球,而做的最后努力。去参加联赛教育委员会组织的比赛,那种比赛一般都会有很多俱乐部的人来现场观看,不过都不是什么好俱乐部,全是很低级的俱乐部。那时候的我也顾不上那些了,就想继续踢球。所以我就去了。”
拉塞尔继续说着。
结果是失败的,或许是太在乎了,或许是太紧张,或许是不太适应那种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气氛,拉塞尔失败了。他表现的一塌糊涂。赛后没有一家俱乐部对他表示兴趣,他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足球没办法继续踢下去了,还是去另谋生路吧。
“我上了大学。本来我父亲希望我去哈佛的,但那里可没有温布尔登的比赛可以看,所以我留在了这里。没想到一年之后我又踢上了球。”
他指的是温布尔登竞技的成立。
这支完全由球迷自己组成的球队给了拉塞尔重新踢球的机会,楚中天也是受益人之一。
“所以你又重燃踢球的想法了?”楚中天问。
“老实说,在遇到威灵联队主教练保罗.帕克之前,还没有那么强烈。”拉塞尔答道。“接到邀请之后,我考虑了好几天,最后才确认自己还是想踢职业足球。”
如果按照这条线走下去,最后的结局应该拉塞尔成功加盟威灵联队,在球队中迅速成为了核心球员,带领威灵联队升级成功,自己则被更高级的俱乐部看上,也许是英乙,也许是英甲,甚至还有可能是……英超。
到那时候,小时候的理想就可以实现了。
但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
如果不受伤,应该是这样的。
“可我现在踢不成了。”拉塞尔摊开手。
说到这里,楚中天也沉默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接。只能等拉塞尔自己往下说。
可拉塞尔也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他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前方不远处的球门。
他在想什么?后悔吗?不甘心吗?
楚中天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草屑和泥土,将足球挑起来,颠了几次之后突然后退一步,抡右脚将还在空中的足球射向球门。
他这次压住了足球,却射偏了。
足球划出一道弧线,从球门右边飞到了树林中。
拉塞尔在后面吹了声口哨。“真臭!”
“我这三个月可都在你这里练习,要说臭,那也是你教的臭。”楚中天回击道。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个时候拉塞尔应该马上反唇相讥,说是楚中天自己水平不行,领悟力太低导致。但是今天他却只是摇摇头:“可惜我们没时间了。”
以前是时间不多,现在则是彻底的没时间了。
他对楚中天的训练,到今天下午为止,在此时此刻,就全部结束了。
“为什么会没时间?你不踢球了,可还要继续上学吧?留在温布尔登艺术学校,教我踢球怎么样?”
楚中天得到的回答是摇头。
“我也不会留在这所学校。”拉塞尔看着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校园说。
“为什么?”
“当初留在这里上学,只是因为距离我喜欢的温布尔登队近一些。现在那支温布尔登要搬家,新的温布尔登还在第九级,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了。”拉塞尔吐出一口气。
“那你要去哪儿?”
“美国。我父亲希望以后我能接手他的企业,我总得去学点和经济有关的东西吧?”拉塞尔摊开手。
楚中天在脑海中勾勒了一下英国和美国之间的距离,然后摇摇头:“真可惜。”
他可惜的是拉塞尔以后没办法再给他做指导了,他认为这个人做教练的水平要比做球员的水平还高。
拉塞尔听到他这么说,哈哈大笑了起来:“怎么?还没被我折腾够?”
“反正我确实是得到了好处。”楚中天的回答让拉塞尔笑不起来了,仔细一想,虽然自己做楚中天的教练,在身份上压过了他一头,嘴巴上过了点瘾,可最后真正占到便宜的还是对方。这中国小子可不傻……
楚中天看着还坐在地上的拉塞尔,“其实我一直想说的——你去做一个教练的话一定会很出色。”
“可惜我不喜欢当教练。”
“确实可惜。”
拉塞尔也从地上爬起来光着脚走向他自己的背包,该换鞋回去了。
换好了鞋子之后,他向楚中天告别。
“虽然我不在温布尔登了,但我依然是温布尔登的球迷。希望一个赛季之后有好消息。我可是你的教练,你最好表现好点!”他指着楚中天说。
楚中天主动向他伸出了手:“嘿,我从没表现差过。”
拉塞尔没有和他握手,而是一巴掌拍在了楚中天的手掌心。
“祝你好运,疯狗。”
楚中天没有回击他是“娘娘腔”,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博客知道了吗?”
拉塞尔挥挥手:“我会告诉他的。”
楚中天不再言语,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拉塞尔穿过大门,消失在了围墙背后。
自己曾经和他打了一架,却又和他因为这个被教练分到了一组接受训练和惩罚。那刚刚好是整整一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骂自己疯狗,自己骂他娘娘腔,现如今“疯狗”却反而成了亲昵的称呼,世事无常,就像拉塞尔竟然会因为这次受伤而彻底告别足球一样。
在把那些东西都教给自己的同时,他是不是很不甘心?他后不后悔?他有没有想过如果受伤的人不是自己该多好?看着自己在场上来回奔跑的时候,他又做何感想?他嫉妒吗?
面对这样命运,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呢?
楚中天叹了口气,转身跑向那片小树林,去捡刚才一脚射到那里的球。
※※※
当拉塞尔回到家的时候,妈妈正在准备晚餐,而卢瑟则一个人在看电视上播放的动画片。没看到爸爸,但是拉塞尔知道这个时候父亲一定在书房。
他冲了个澡,换身衣服,敲开了书房的门。
“回来了?”爸爸没有抬头,而是继续看着手中捧的书问道。
“嗯。”拉塞尔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明天还去不?哦,对了明天是球队的比赛日。那么后天呢?”
“不去了,以后都不去了。暑假结束了,爸爸。”
父亲终于把视线从书本上挪开,端详着自己的儿子。
“你好像放下了一件心事的样子……”
“那是因为我以后对踢球没什么牵挂了,爸爸。”
“真的吗?”
拉塞尔点点头:“嗯,因为我把那些期待和负担都给了别人。”
父亲端正了坐姿,将手中的书合上放到桌子上,问道:“把你对足球的期待和理想都托付给别人了?”
“是的。”
得到了儿子斩钉截铁一样的回答,父亲挑了挑眉毛。“希望他不会让你失望。”
拉塞尔嘴角翘了起来:“我相信他不会让我失望的。”
※※※
楚中天一手指着下巴,在吧台后面愣神。晚上该来的客人都来了,没什么人找他要酒,他可以在这个时候走走神。
不知道为什么,下午和拉塞尔谈了之后,脑子里就一直都是有关他的那些话,以及在过去三个月内他细心教导自己的点点滴滴。
“伙计,我们时间不多。”这是三个月里拉塞尔最喜欢说的话。
现在想起来,为什么拉塞尔会这么说?是他的时间不多,为什么却要说“我们”时间不多?
因为他想把自己那些东西尽可能多的教给自己吧?所以才不仅仅是他一个人时间不多。
为什么他要如此费心费力把那些东西都教给自己,帮助自己呢?仅仅因为我们是朋友吗?
“我可是你的教练,你最好表现好点!”楚中天又想到了这句话。
找到问题所在了。
你是把我当作你的替身了吗,娘娘腔?如果我表现不好,是不是就会让你觉得自己也没表现好?那岂不是也要我去帮你实现未尽的理想?
你想踢职业足球吗?
艾米丽曾经问过的问题又在脑海中回响起来。
楚中天将手掌心中的硬币捏了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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