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居高临下往左看,是流经西市的永安渠,往右看,则是出自皇城的清明渠。往日这两道河渠就像两条闪亮的长线,串联着左右两边的房舍。而今日,武祯和梅逐雨能看见两道水渠上慢慢汇入了无数光点,映照出的红光,将两条长长的河渠映照成两条光脉。
在暗夜中,万家灯火都昏暗,这偌大一座城,所有的鼓噪喧嚣都在底下,站在高处能看到的,就只有点点辉光,在这些光中,两条光带如此显眼,是普通人一辈子都看不见的美景。
梅逐雨也从未见过这种场景。无数河灯聚成的光带,慢慢连接成一线,还不断的有人在渠中放灯,街巷中,也有如流的人群,提着灯慢慢聚集在河渠边,远远望去就像是水流脉脉流动。
出神的感叹了片刻,梅逐雨扭头去看身边的武祯,正对上她一张笑脸。她却是没有看下面的美景,而是瞧着他,见他望过来就开口问道:“怎么样,好看吗?”
梅逐雨:“好看。”
“很好看。”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美景。”
好歹得了他三句话,武祯这才满意了,坐在高高的塔上,一条腿垂在半空中晃晃荡荡,“这样的场景我看了好些年了,是我最喜欢的场景之一,所以今天特地带你来看。”
梅逐雨闻言心中温软,但他仍旧有点担心,担忧武祯一心带他来看这个,误了自己的工作。不怪梅逐雨有这种担忧,实是武祯她就是个能‘烽火戏诸侯’的。
武祯把自家郎君的性格摸了个透,哪能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他这人有些认真过头了,又非常负责任。从和他成亲,她就成了他的责任之一,发现她是猫公之后,郎君很有些要把她身上的责任全都全盘接受的意思,比她这个猫公还自觉。
武祯性子恶劣,越是看得出来,越是一副悠闲的样子,稳稳的坐在原地与梅逐雨说笑,就是不动。
梅逐雨耐心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是有点忍不住了,问道:“你不是有事要做?”
武祯:“哈哈哈哈哈~”
梅逐雨:“……”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笑成这样,肯定又是憋了什么坏。所以说,了解是双向的,梅道长也并非全无长进。
武祯拍了拍郎君的肩:“别急,等着吧,那些东西还没来呢,不然我们先下去把灯放了?”
两人下了高塔,寻了个人少的河渠边上,将之前得到的河灯点亮放进河里。只是一盏造型简单的灯而已,漂在水里的时候,还打了个转。武祯伸手拨水,将这盏灯送向远方。
普通人看不见,但武祯和梅逐雨都能看见,就在灯点亮入水的那一刻,岸边一团白光落在了点亮的灯上,因着这一点重量,灯入水时才会打了个转。这种白光,岸边还有很多,这就是一般而言的鬼魂。不过,并非全部都是人魂,还有动物的魂魄,甚至植物山石,世间万物都有魂魄,只是样子不同罢了。
这些魂魄都是因为某些缘故滞留在人世,找不到去处,只能到处游荡,时日久了,有些会直接消散,有些倒霉点的会被一些人或妖抓走用在非正途上,而厉害点的会变成地缚灵,水鬼恶精之类,到那时,武祯见了就会直接挥挥手灭了这些害人的东西。
它们唯一的机会,就是中元节这一日,借着河灯引路,去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河灯虽然多,但这些游魂更多,这会儿都聚在河边,想找一盏空着的灯,有些被挤下了水,轻飘飘浮在水面上,像一片无根的浮萍。
武祯瞧着,一气将身边剩着的好几个河灯全点了扔到水里。那些被挤到水里的游魂,见到空灯,忙就爬上去了,还不忘对着武祯怯怯的拜上一拜。
点完了这白得来的几盏灯,武祯拍拍手,结果一扭头,看到郎君抱着一大堆新买的河灯站在身后。
武祯和他对视片刻,啧了一声,伸手拿过他怀里的灯,一盏盏的点着了,坐在这放了一大片的河灯。
附近岸边的鬼魂们见了,都凑了过来,可怜兮兮,眼巴巴的望着武祯手里的灯。虽然很渴望得到一盏引路灯,但他们感受得到武祯身上的气息,不敢太靠近,还有一个梅逐雨,身上气息更令他们畏惧,因此两人周身都空出了一大圈。
放完了最后一盏河灯,武祯背后长了眼睛似得一把抓住梅逐雨的衣袍下摆,“别买了,再买我也不放了。”
河灯大多染成红色,武祯点了太多灯,手指都被染红了。梅逐雨看着她慢条斯理的擦着手指,又看看自己被她用来擦手的衣摆,忽然一笑,直接伸手,穿过夫人的腋下,将人直接从河渠边石阶上抱了起来。
武祯咯咯的笑,顺势搂着郎君的脖子,用仍带着红色的手指在他鼻子上一点,印出一道浅浅的绯色印子。
“噗咚——”
“哈哈哈哈!”
梅逐雨和武祯的动作同时一顿,脸上眼中的笑收敛起来,他们扭头,见到几个孩童嬉笑着跑到附近,有两个手中拿着小石头,扔着河中流动的河灯,将那些亮着的河灯给砸沉了。河灯沉了,上面的游魂又没了方向,茫然的浮在水面上,徒劳的划拉。
岸边两个孩子还在打闹着用石头去砸河灯,笑得开怀,对自己所做的坏事浑不知觉。
武祯挑眉,跳下梅逐雨的怀抱,上前几步一手捞住一个孩子,顺手将其中一个孩子扔到梅逐雨手里,抬手把另一个到提着摁在怀里,结结实实的揍了一顿。
“敢砸老子的灯,我看你屁股是不想要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两个砸河灯的小孩子被揍得哇哇大哭, 吓得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被武祯放开后,屁滚尿流一瘸一拐的赶紧跑了,看那惊恐的表情, 大概是觉得遇上了坏蛋。
眼看河里那几个倒霉被砸沉了引路灯的游魂还在水里划拉, 武祯嘁了一声,还是到不远处小摊又买了几个河灯点上。
两人顺着河渠往下走, 河渠两旁都有人在放灯,附近里坊富裕些的,那河灯就多些,最多的地方几乎铺满了整个河面, 不知是哪家大方的郎君, 竟买了那样多的河灯, 水道都给堵住了,让奴仆们挥着长杆在疏通。
武祯好奇多看了两眼,却发现这大方郎君还是个熟人,就是那个前些时候举族搬到长安的白狐白郎君。
那白郎君原本风流倜傥的站在一旁,与一位满面娇羞的娘子说话, 突然对上了河岸这一边的武祯与梅逐雨,虽然两人都戴着面具,但白郎君还是认出了这夫妻两,顿时整个狐狸就是一僵, 滋溜一声躲到了旁边一棵大柳树下, 把那娘子唬了一跳, 整个人都懵了。
武祯转回头,“说起来,这白郎君之前刚来妖市定居的时候对我还挺殷勤,后来不知怎么的,看到我拔腿就跑,奇也怪也。”
梅逐雨:“……”想起那时候以为武祯是个普通人,看白郎君接近武祯以为他不怀好意,所以特地前去警告,梅逐雨忽生几分尴尬,于是沉默以对。
武祯本是随口一提,但抬头看到梅逐雨表情,她忽然一顿,兴味的笑起来,打量了一番郎君,将他看得不自在起来。
“莫非,郎君你做了什么?”
“是不是?你肯定做了什么,是不是去吓唬人家了?难道说撞上我们两个说话所以吃醋了!”
梅逐雨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兴奋,低声解释了两句:“不是,是那时以为你是个普通人,怕白狐特意接近伤害你,就与他说了几句。”
听到这大实话,武祯叹了一口气,扣着郎君的腰往前走,“你要说是吃醋,我会更高兴。”
为什么?梅逐雨不是很明白,但两人走出去一阵后,武祯听到旁边传来郎君的低声,“私心也有,他……长得好看,比我好看,怕你喜欢他。”
武祯是个很难哄的人,以前那么多郎君娘子想哄她高兴,极少人能成功的,相反很多人徒劳无功还惹得武祯烦了。但这会儿,梅逐雨几句话,却把她哄的眉开眼笑,声音都温柔了许多。
“我看过好看的人多了,但我都不喜欢,只喜欢郎君你。”
武祯说完,正等着看郎君反应,却见他皱了眉。
“那些是什么?”梅逐雨肃着表情,拽着武祯靠近河水,一手指向水里。只见花灯下的河面映出好些鱼的影子,那些鱼大约有六寸左右,以梅逐雨的眼力,他能看出这些鱼并非实体,只是幻影而已,在水面下游动的时候竟然没有搅动水流。
眼看着一条鱼忽然从水中跃起,一口吞掉了两盏引路灯上的游魂,梅逐雨皱眉,手中指诀一捏……捏到一半被武祯握住了。
她仍旧淡定的瞧着,口中道:“别急,我们先继续说刚才的事。”
梅逐雨:“……”
武祯:“好了,你看着吧,没事的。”
鱼群开始不断的浮出水面,将那些游魂吞下,灯上游魂被吞后,那点起的河灯就会熄灭,而吞下游魂的鱼影则长大一分。
武祯看得兴致勃勃,半点没有出手阻挠的意思。梅逐雨察觉不对,问她:“你不是要阻止这些东西伤害游魂?”刚才在塔上看灯,她简单说过两句,说之后会有东西想吃游魂,她负责赶跑那些东西。
武祯笑嘻嘻的走在河渠边沿上,半个身子都悬空在河面上,她看够了才解释说:“我确实要阻止某些东西吞吃游魂,但不是这些魂鱼。”
梅逐雨这才知道自己是误会了,放下心来,也一起看着那些被武祯称作魂鱼的鱼影吞吃游魂。
武祯一边走一边跟郎君解释,“中元节的水通幽冥,但不是什么东西下到水里都能去幽冥的,得通过冥河。在幽冥之下,冥河确实是一条河,但在人世,所谓‘冥河’乃是这些鱼影汇聚成的。它们在这里吞了游魂,成群通过水底返回幽冥,连通冥河,就能将这些游魂带回去。”
“它们是冥河河水所化,虽是鱼形,但却并非是鱼,所以它们看不见也听不见,唯独能感觉到引路灯,因此只有乘着引路灯,才能被这些鱼影捕捉到。”
梅逐雨细细听着,再看水中,果然那些游魂被鱼影吞噬,都很冷静,他们仿佛明白,这些鱼是将他们通往归宿的路,很多都是迫不及待投入了鱼腹。
虽然因为出身常羲观,有师父师兄教导,又有前人先辈留书,算得上见闻广博,但梅逐雨还真不知晓这些事,所以听武祯娓娓道来着实有几分意思。
见他感兴趣,武祯便多说了几句,河中出现的鱼群在吞下游魂后慢慢变成几尺宽,几乎挤满了水面,然后它们不再继续吞游魂,而是缓缓下沉,要消失在水中。
就在这时,天空上忽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鸟鸣。
梅逐雨抬头望去,见天际云层间,落下无数白色的飞鸟。这些鸟羽翼舒展,轻盈如云,白色羽毛优雅而美丽,即使在黑夜中也格外醒目。
这样多的白鸟忽然从云层中落下,但还在河边的人群浑然不觉,依旧热闹。
梅逐雨只感觉身边风声忽起,再转眼看去,只见武祯已经消失在原地。
天空中出现了一只巨猫的影子,这猫影纤长,甚至有些不太像猫,而是什么别的更恐怖些的怪物。她站在河渠上方,一张嘴咬住了几只想要飞到河中抓鱼影的白鸟,直接吞吃了,那飞落的白色羽毛在半空中变成烟雾消散。
梅逐雨本是打定主意来帮忙的,然而从头至尾,他都没能出手,武祯一人就牢牢的把持住了河渠,没让一只白鸟接近水面。
那些鱼影一群群下沉,又一波波出现,河面上熄灭的灯越来越多。
抓不到鱼影的白鸟看上去有些急了,更加凶猛的发起攻击,大猫抬爪不客气的将白鸟拍飞,有一只落在梅逐雨脚下,他见这鸟还在挣扎,便想解决了它,谁知符咒术法皆对它无用,甚至他都无法触碰到这只白鸟。
大大的猫影还在大发神威,张开大口,像是巨网似得将白鸟全部吞了下去。
看她如此做法,梅逐雨突然担忧起待会儿武祯是不是会肚子疼,她好像总是喜欢乱吞东西。
在他思考担忧的间隙,他脚下那只白鸟挣扎着消散了,只剩下一片白烟。梅逐雨伸手探过白烟,忽然有了一个猜测,这鸟,似乎是生气汇聚。
生气不比邪祟之气,对人类无害,但对于死去的游魂来说,则是危害,而它们之所以想要捕食河中鱼影,大约是因为冥河水所化鱼影带着死气,两气本就相冲,所以才会变成鱼鸟相争。
发觉自己帮不上忙,梅逐雨也不徒劳了,便站在原地看着。武祯也不需要他帮忙,她游刃有余的对付完了所有的白鸟。子时一过,云层里再没有白鸟出现,水中的鱼影也全部下沉。
鬼门已关,中元节之夜过去了。
梅逐雨没等来夫人,等来了一只好像吃撑了,肚子滚圆的狸花猫。
猫落在他手中,自觉地踩着他手臂窝下了,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嗝。用毛爪子掩着嘴,狸花猫说:“吞了太多生气,肚子涨得慌,你抱我回去吧。”
梅逐雨摸了摸毛肚子,果然肚皮滚圆的,稍按了按,狸花猫又打了个嗝,吐出一片白雾。
“别乱按。”拍开他的手,武祯腹诽道,再用点力气,肚子都给他捏破了。
梅逐雨看了一眼身后河道,果然抱着猫回家,他犹豫问道:“若真难受,或许我可以给你燃一碗符水。”
武祯一听,果断拒绝,“不,不需要,你再弄那玩意儿,我就不回去了。”
梅逐雨就不吭声了。其实他觉得符水挺好的,把肚子里这些东西吐出来就轻松多了,但武祯显然不这么想,她只要想起那个恶心的味道就想炸毛。
没办法,回去之后,梅逐雨不得不给狸花猫揉了一晚上的肚子,力道控制不得当,时不时狸花猫就要吞云吐雾一番。力道一大,狸花猫就要给郎君一爪子,梅逐雨不知挨了多少下。
这夫妻两个中元节这一日过得倒好,却不知有个人,在这一夜经历了一番难以言说的遭遇。
中元节刚入夜不久,梅四路过东市,他和赵郎君几个刚吃完酒,正准备回去,想起中元节东市这边有一家店卖杨梅糕格外好吃,家中爹娘都很喜欢,于是脚步一转走进东市。
今夜的东市比他记忆中往年的东市更加繁华热闹,就好像白日一样,梅四醉的晕陶陶的想,今年中元节夜市,都快比得上正月里的上元节灯市了。
梅四往前走着,忽然,他发觉了不对劲,因为他找不到那家卖杨梅糕的店了,本来就在这条街尽头的,但那里现在被一家药店给取代了。
我是迷路了吗?梅四被酒熏得迷迷糊糊的脑子里好久才冒出这么一句话。他慢半拍的发现,自己现在好像不是在熟悉的东市,可明明他是往东市的位置走的。
茫然的扭头四顾,梅四又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虽说今夜大家都要戴恶鬼面具,但周围走过去的几个人,似乎不只是戴上了面具,还有人做了假尾巴戴上了?
为什么还要弄出这种尾巴,难道又是什么新奇的杂戏表演吗?梅四呆唧唧的瞪着路过妖怪的尾巴看。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为什么这个男人身后有一条黄鼠狼似得尾巴?为什么这个孩子头顶上的两只大耳朵还会动?为什么这个女人的脸长得这么像马脸?为什么街边那个卖茶的老人家怀里抱着的小娃娃忽然变成了一根参?为什么天上有长着人脸的巨大燕子在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