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这下夫人倒不好打击他了,点点头道:“今年委实不错了。尤其那一场大旱,得了神仙保佑,能无恙渡过真是头一件好事。加上你闹出来的什么献技的事儿,也是赶巧,真的就有那么些能人巧匠有那么些巧法子,之后才得了青灰、菌生板这样的东西。你开个官学堂,人家还给你配个小书楼,啧啧啧,你这运气可真是够好的……”
知县大人起先听这还像回事,后来越听越别扭:“怎么个意思?合着我就占个运气好?!”
夫人不管他,反问道:“你既自己不拿年钱,可给方司长多分些没有?你瞧瞧你这一年最大的几件事儿,一个新稻种,一个养土法,一个学堂和书楼,样样都是人家的功劳。更别说你通过官行坑了那么些州县的米袋子,也是人家农务司弄出来的东西吧?啧,这么一说的话,你还真是不该拿年钱的……你没拿,那就对了!”
知县大人却得意起来:“你晓得什么?!这叫星宿,是说天上生定的运道!老爷我就是有这样的运道。就跟龙王爷配个龟丞相似的,我来这里当一县主官,哎,就有这样的下属等着我!嘿嘿……老爷我能亏待他们么?今年从府衙要来的头等功劳就是给农务司的,年钱除了留中的一些,余下司衙里分的农务司拿一半,这一半里头,司长再拿一半。怎么样?老爷我从来不亏待自己人……”
夫人忍不住泼冷水:“你的人?你来当知县了才有这样的人?我记着方司长这司长的位置还是前任县令大人给提拔上来的吧?那养土的法子也是多少年的结果,还有那稻种,不过刚好今年出结果罢了!不过你说得也是,你也真就是运道好!”
知县大人高声道:“什么?我就只有个运道?!”
夫人赶紧道:“哎呀,不是你方才自己说的么!什么星宿、运道的!怎么转脸又不想要了?”
屋外知县大人的一对儿女在门边站了会儿,一个道:“咱们还是走吧,这会儿进去说谁有理合适呀?!”
另一个点点头:“嗯,走吧,咱们下回写信就把事儿告诉爷爷,叫爷爷评评理好了。”
又说农务司上下心焦了几个月,没想到进了腊月倒好事连连了。先是新稻种的事情报上的府衙,得了个头等的嘉奖。这可是多少年都不一定出一回的,不光是奖励的事儿,要紧是这个名声!
之后年底论功,知县大人把各样成果一罗列,又是农务司首功。最后拿的年钱能抵从前四五年的数儿!尤其经过知县大人细说,众人都晓得这个功劳里头其实八成都是现在农务司司长的功劳。
不过因为当年他只是司里一个干活儿的,整体的调度安排不是他,所以这个出名的机会最后还给落到了已经告老的老司长头上。已经报上府衙,得了批复了,恐怕年后老司长还得下山来露露面才成。
这些都不管,反正能分到银钱总是好的。
倒是坊业司的有几分不乐,毕竟今年他们那里也好事频出。光德源绒、菌生板、青灰几样就收了多少税银?可惜国朝以农为本,尤其这新良种耐寒耐旱还高产,功劳实在太大,才把他们比了下去。
坊业司司长就跟方伯丰开玩笑:“你们也真是的,就不能忍忍明年再报上来?偏是要抢我们的风头!”
方伯丰笑而不语,边上的主管笑道:“您这话也有理,可是那苗在地里长,我们摁不住它呀!”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之后坊业司自己里头分年钱的时候又感慨:“原以为今年能发回财呢!那么些好买卖,都多少银钱收上来!最后也就……嗯……是不少了,不过……唉!”
另一个道:“没法子,咱们赚得多,花得也多啊。一边大行当的税猛增,那边大人就给小家们免税。再一个光说那学堂和献技奖励出去的就得多少?还有一年到头不断的这个会、那个会的热闹,钱也是跟流水似的往外淌。”
有一个就笑:“得得得,知足吧哈,要是改从前那样,人家上头一伸手拿掉八成,你们就安生了!”
说得几个人都嘿嘿笑起来。
一年将尽夜,知县大人也终于等来了今年的年夜饭。
却没有见着菜,一个汉子抱着个签筒进来了,边上跟着一半大老头笑眯眯地对知县大人道:“老太爷请六少爷掣签。”
知县大人只好伸手抽了一根出来,也没看,直接交到那老头手里,老爷子拿起来觑着眼睛一看,笑道:“少爷好手气!”
一会儿菜就送来了,栗子焖肉、肚包鸡、还有两个素菜,一个汤。
夫人知道了赶紧恭喜他:“这菜色你们家里没几个人吃到过吧!”从来只听说见没见肉的,可见这荤菜不容易得。
知县大人却难以下咽,心里冤得不行,——我忙活一整年,吃个年夜饭还叫我掣签,不就是说我“靠运气”吗?!可恶,太也可恶!
第368章 人与世
方伯丰这回真是得了嘉奖了, 虽各人不晓得谁究竟拿了多少, 不过他这肯定是头一份。只是在他们家就说不上什么数目的话了,更何况这几样功劳里, 自己最多算个苦劳, 主意多少都是家里人想出来的。
不过他们倒都挺高兴的。方伯丰高兴的是他想做的事情总算有个眉目了。高产耐寒的稻种一出来, 往后天时日寒, 百姓也不至于太受饥馑之苦。最要紧是摸到了一条选育稻种的路子,若是花个三五年能把这个路子摸透摸熟, 遍传天下,那往后就不怕没有适宜时气的粮种了。
湖儿高兴的是自己同自己朋友琢磨出来的东西, 明年就要做出实物来了。看来世事果然许多有趣好玩的东西, 自己要跟着燕爷爷赶紧把数术的本事学到家, 之后就能寻出这世间万物更多的道理来,再把这道理做出别的东西来……想想都很好玩呀!
岭儿总算有自己“玩的地方”了。不过最近跟着她娘看各样药草, 觉着很有趣又恨亲近似的,记起来一点不费劲。跟哥哥读的那些什么破书全然不同。只可惜谷阿婆住在高山上, 要不然就能跟着阿婆学医了。现在只能跟着自家娘亲学些半吊子的本事,先凑合着玩儿吧。
最不高兴的大概就是灵素了。
这德源县的日子自然是极好的, 可这里越好,就越比得神龙湖周边那几处的艰难。偏他们的艰难自己还救不了,便是挨家挨户给银子也没什么用。
那么大地方, 缺水的田地越来越多, 粮食收成越来越难指望。
粮食收成越来越难指望,他们就越发迷上了种树。沿着神龙湖一圈一圈往下种, 那湖水越来越浅,他们种树的线也越来越低。虽雨季时候难免把树淹了大半,可这些树有个好处,它们不怕淹。水一退照样长。当地人都爱它这品性,从前叫“宏水木”,如今都叫“神水木”了。
这神龙湖的水位越来越低,带着边上地下河里的水也越来越少,自然更多的田地种不得粮食了。那些种不得田地的粮食,有些也种上树了。——“树的根扎得深,禾苗不成了,树没准成呢?”也真有种成的,引得周围人艳羡,跟着学的人也越发多了。
灵素转了这大半年也没寻着什么能根治的法子,你往湖里续水,他们就更多地方种树,你不续了,他们就随着水位转着圈种下去。反正怎么着都没有招架之力的。
后来灵素实在没法子了,连着去了几趟,把神龙湖沿着如今种树的地方,把下边的缓坡直接削陡了。叫他们没地方可种树,只能望水兴叹。
结果有人家打算往下再种的时候,发现地势不对,拿了测竿探去,居然要没过整根杆子还没探到底。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家发现如此,都说到了“湖眼”了,往后再也没法种树了。
哀叹一阵子,还是有不服气的能人,不晓得哪里运了土来预备填湖。灵素就给削了那么一圈,这要填起来还真能填上。反正他们这里种不了粮食的田地又多,挖呗!幸好灵素发现得早,他们填多少都给他们收了,这么盯着一两处地方填了一阵子,再拿测竿去探,仍旧不见底,这才死了心。
之后灵素又去几次,没见再有什么新兴的法子出来,大概这水位持续降低的情势可以得到遏制了。
可这只算止了疮,这病还得治呢!
能种上树的人家,都不是一般人家;那些只守着田,偏偏田地还没了水的人家又怎么过呢?
这事情灵素帮不上什么忙。有时候听着方伯丰说知县大人如何行事如何布局的话,灵素就恨不得叫知县大人去那里当官去!怎么那么些官,就只会盯着个树使劲呢?且那树明显对周围的田地有害的,却也没见哪个细究过、阻止过。
这下叫她给拦下来了,如今眼看着往后就没树可种了,田地又已经弄坏了好些,这一地民生的出路又在哪儿呢?她几次去,也没见有什么动静起色。该种树的还寻地方种,能伸手捞的也不能歇,吃不上饭的就自己想主意吧,——好像一辆滑向深渊的车,大家就呆呆在那车上坐着,由着它慢慢往前滑去,不晓得是没注意到还是根本没在意什么‘从今往后’的话……
人同人差的太远了,比方说七娘同寻常人比起来;一样的,官都是人里头来的,这官同官差得更多,可又有什么法子呢?
神龙湖边上的州县,不少官吏被摘了帽子或者干脆摘了脑袋,可这‘坏事容易成事难’,去了一百个无能官吏,若没个真有能耐的来,照样没有变好的那一天。
又或者不能都指着衙门官府,这一地百姓也得想法子自救吧?没有,就灵素看到的,一帮忙着种树或者想法子种树去,另一帮正忙着各处打“假神仙”。
说那些神迹都是“妖怪手段”,一群会念真经的高人一处处念去,就能把那妖怪给赶走。只要等都赶走了,这地方的旱情就自然能得缓解。如今这样,都是因为群妖聚首的缘故,这群妖怪都是旱魃的手下,走到哪里旱到那里……
反正都是眼睛瞧不见的东西,只好由着人说,谁嗓门大谁有理。加上整日愁田地收成也没个用处,能寻着个“罪魁祸首”,有一条自救的“明路”,好歹有了希望,加上还能顺便看热闹、说些神异之事,更有许多人爱去了。
灵素一个月总得跑几趟,除了见着实在艰难的,想法子给点银钱米粮接济一下,别的法子她也想不出来。
她倒是能运水来,可只要这宏水木一直种下去,就算她翻江倒海来又有何用?帮他们多种些树?唉……
好好的岁末除夕夜,听着外头鞭炮爆竹声,笑语道贺声,她的心里就跟同时注着两股水似的,一冷一热,真不好受。
照例这年夜饭他们还是在苗十八这里吃的,老爷子还特地给张罗了几个岭儿和湖儿爱吃的菜,还有几色点心,明明也是寻常材料,那滋味却不是寻常能有的了。
吃上了两口,灵素那神游的心思才算被拉了回来。——就这一点来说,岭儿还真是随娘。
席间难免又说起燕先生的情况,苗十八道:“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他年轻那会儿,比这还厉害的时候多了去了!如今功力比从前深厚得多,不会有什么大事的,这回是莽撞了些,但不至于到如何田地。毋需担忧太过。”
湖儿就道:“师爷还说这回叫燕爷爷长长教训也好呢。可燕爷爷又不是做什么坏事,又要受什么教训?!”
苗十八笑道:“你师爷同我们想头不太一样。他是一早开始立了心要教书育人的,确是碰到了太多不成才的,冷了心。这两年就越发往‘良言难劝该死鬼’的路上去了。所以你燕爷爷为了缓解旱情祈福自伤,他本是极力阻止的。
“他的道理也没错。毕竟你燕爷爷的本事,并不是代代都有传人。若是等他老了,后继无人,往后可就没有哪个能‘呼风唤雨’的了。可这德源县的百姓却是习惯了‘神仙保佑’的,到时候没得保佑了,不是更要糟?就跟小孩子被娇宠长大,忽然要往风雨里自立去一样。所以他的意思,又不是什么大灾时候,根本不必要多管,只叫人用人的本事过去,过不了了再说。”
湖儿便道:“燕爷爷自然不忍心的……”他同燕先生相处日久,晓得这位老人家的心肠。
苗十八点头道:“是啊。所以就说不到一块儿去了。”
湖儿扭头问他娘:“那到底燕爷爷说的对,还是师爷说得对?”
灵素想了想道:“若是从一人一事上看,自然觉着燕先生有理。燕先生是一个人都不想叫他受苦。只是这个事情本不容易,或者说根本办不到。这人的日子过得如何,有天时地利,还有他自己。不是想管就能管得过来的。且燕先生如今尽力而为,已经伤了自身了,下回、下下回若再如此的话,恐怕自伤太过,这个‘护佑’也就到头了。
“鲁夫子看的是大势,就跟山上林间一样,因为跑得慢的会被豺狼吃掉,所以鹿啊兔啊的都极善奔跑。所以虽然豺狼虎豹吃了成百上千年,也没有能把它们吃绝。人也同理。若是燕先生真的这般管起来,往后等他管不了的那一日,德源县丁点应对天灾的经验能耐都没有,那到时候只怕灾情更重,死的人更多。
“所以说人世的事情难呢!要是就论在这里住着的百姓们,自然希望有个燕先生这样的人一直保佑着他们风调雨顺。可这事儿是没法长久的,燕先生也会有力有不逮的时候。小灾小难没受过,直接就遇上大灾了,那还能好?就更宠坏了的孩子遇着难事一样了。所以你非要说谁对谁不对,那得看你是站在什么地方看的。”
她一番话说完,苗十八先乐起来,对着自家女婿道:“不错,教得挺好。”
方伯丰乐道:“可没人教她,都是她自己琢磨的。她就是心太善,指望叫人人都过上最对最好的日子,如今也琢磨过来了,知道这世道就不是这样道理的。”
苗十八也松了口气:“我之前就怕她这性子。这人心里没善不成,太善了也不成。你想救十个人,你得有能救十个人的本事,你想救一百个人,你得有能救一百个人的能耐!别说天下了,就说这一县里,你能叫家家过上齐家、龚家那样的日子才叫合适?那就完了,只怕神仙都办不到。”
灵素听了心里叹息,是啊,神仙确实办不到啊……
他们说得热闹,都忘了起初发问的人了。
湖儿自己想了一会儿,对自家妹妹道:“咱们得赶紧学本事,你看娘都说了,这世道就是那么七灾八难的,一不小心就叫豺狼吃了,咱们可得使劲跑才成。”
岭儿跟着点头,咽了嘴里的澄沙脂油八宝饭,挥挥小手道:“哥你去穷究世理挣银钱,我管学医药往后手到病除!”
湖儿一琢磨,“这个挺好,咱们一家子都又康健又有钱,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至于大人们能做什么……他们喜欢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好了!
第369章 又一春
转天又去苗十八那里, 大师兄带着沈娘子和大郎一起过来给苗十八拜年。大郎如今读书都在湖边跟着他外祖父母, 请的西席也是世交故旧推荐来的。鲁夫子都说很有几分才学,可见厉害了。因此三个娃儿见面的机会也少了许多, 不过小孩子都不认生, 说上几句就熟悉了, 又玩到一处去了。
大师兄同苗十八和方伯丰一块儿说些官府和市面上的事情, 灵素就跟沈娘子坐在一边闲话。
这日晴好,暖和得很, 风里都带上春意了。俩人就索性叫人搬了椅子到院子里坐着晒太阳去。
上了茶果,正吃着, 沈娘子忽然凑近了灵素, 细看她面庞道:“灵素, 你寻常都用的什么面脂?我看你脸上一点斑点细纹都没有!你洗脸用的什么粉?还是豆?起不起沫儿的?”
灵素全然没明白,眨着眼睛看着沈娘子, 沈娘子笑道:“你别同我说你什么都不用啊?!”
灵素忙道:“用水呀!”
沈娘子乐起来,又伸手摸了她面颊一把, 皱着眉头道:“想必是你练武的缘故了。我听人说,这练武有练内功的, 只是难有成就,若是练成了,就能延年益寿, 青春永驻……”
灵素咯咯乐起来:“沈姐姐, 你说的这个不是以什么练武,该是修仙吧!”
沈娘子横她一眼道:“你还笑!唉哟, 你都不知道,我都快愁死了!”说着话就侧过脸,把头伸过去道,“你瞧瞧这里,是不是有个黑斑了?我都眼睁睁看着它起来的!用了多少法子,就是没办法消退掉!这可真是……”
灵素不解道:“这……这不是都会有的么?往后斑还会越来越多,面上还会起皱,变黑,慢慢就变得跟老树皮一样了……”
这个她知道啊,要在人间混,这往后的外表要怎么变化才“合理”,她早就根据大前辈留下的识念好好研究过了。只是到时候自己这要如何“变化”……就得看到时候的神识了。
她说的自然是最实在不过的实话,可沈娘子人家谁要听她这样的实话啊,差点没给她两下子,笑骂道:“我就是怕这个才问你的呀!你倒好!嗐!”
灵素便道:“这、这既然是必会如此的,那又有什么可怕?人人都如此……怕它什么呢……”
沈娘子一瞪眼睛:“那还人人都死呢!还不是人人怕死?!”
灵素心说你们头上那团光来去自如,又有什么好怕的……只是这话她也晓得没法儿说,人连他们自己眼跟前的事情尚且不能知道得全,何况这样他们根本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不过想想也是,自己自然无所谓了,反正这个肉胎也是过凡门的时候白得的,除了沉一些,用惯了也还行。可这些凡人却是认定了这个肉身就是一个“自己”的,那就跟自己的神识灵力一样,要是说自己的神识要慢慢减退,那能不吓人么?!
转过这个弯,她就很能理解沈娘子的心情了。
尤其是沈娘子这样,娇花一样的容貌,自然更着紧了。若是寻常样貌的,好比是个一两银子的买卖,便是蚀本了,到底也不过一两银子吧?那沈娘子这样的就得是十万两了,这眼看着十万两一点点变少变没,那心里自然很不好受。
转头看看大师兄,看,像大师兄这样的肯定就没有那么些担心了。没准等老了,眼皮松些儿,看上去眼睛还变大点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