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永远的空框
十七 永远的空框
到底是谁告密?没有人知道,但大家都在暗中打听。马涛下乡插队的w县,离我所在的y县两百多公里。那一次我从报纸上得知,w县遭遇了一场特大暴雨。河流上游的水库观察员疏于职守,喝醉了,睡着了,没发现洪水来得太快和太猛,形成了深夜里的漫顶的溃坝。上万吨固体般的泥浆翻腾跳荡轰然直下,惊得方圆数里之内的老牛、小狗、老鼠、鸡鸭、鸟雀一齐呜咽或号啕。
一个吊脚楼里入睡的五位女知青,不解动物们的警告,连人带房被洪流席卷而去。直到七八天后人们才在下游的漫长水岸,陆续找到一具具泥糊糊的遗体——其中便有阎小梅。
我串访w县时见过她,发现她身上可能有蒙古人血脉,身体高高大大,说话快人快语,有时还像男人抽上一支烟,特别是在辩论什么时。
县里举行了隆重集会,追思英灵,表彰勋业。据说小梅的父亲出现在会上。这位风度翩翩的前驻外大使,反而为渎职的年轻观察员求情,希望有关方面不要重判。他说,他和妻子已失去了孩子,不希望另一对父母也失去孩子。
他只是带走了一面镜子,女儿唯一的遗物。
很多年后,我在一个知青网站上发现有人还在回忆这事。一位网友写到小梅,说她当年外号“老佛爷”,是北京某中学红卫兵头,在乡下时特别爱孩子,一旦发现村子里有孩子失学,就叫上女知青们去孩子家,责问当事父母为何不重视教育,简直是开批斗会。另一位网友还说,小梅当年是了不起的才女,有一次在火车上迷倒一位男教授,对方到站了也舍不得下车,硬是听她说完了几部法国电影,到前面的车站再另外买票往回赶。但这个网站上没人提及当年隔河两岸知青们的交往,更没人提到马涛被密报一事——那封要命的举报信,到底是出自小梅,还是出自小梅的男友,还是出自其他什么人,大概都说不清了。是否真有密报这回事,看来也成了一个永远扑朔迷离的疑点。
人们肯定都希望往事干净一些,温暖一些,明亮一些。清明时节,知青网上也有祭奠活动,挂上了一些亡友的照片、简介、悼文以及追怀者们献上的电子花篮。我在这些照片中发现了没入洪水的那五位花季少女。她们不失满脸朴拙,如一棵棵白菜天使,水淋淋的动人,与时下的卡通女、野蛮女、职场女、小萌女、豪华女形成了鲜明对比。她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化妆品以及敌视化妆品的时代,一个生活尚未精装化的时代,一个更靠近泥土的时代。
稍感意外的是,阎小梅的名下连照片都没有,仅留一个黑边空框。祭奠发起者这样解释:当年照相机很稀罕,留下的照片本就不多,何况她父母觉得看女儿的照片太伤心,早就把那些黑白片全部毁了。
一个少女就这样成了一个永远的空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