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懂懂
十二 懂懂
当年小安子说过,一定要把马楠培养成一个狐狸精,不然这丫头今后怎么过?一辈子听外婆讲大灰狼的故事吗?一个女人不能这样对自己不负责任,就准备让臭男人们来欺侮呵?
大概是不堪教化,马楠与她同居一室,混了好长一段,还是活得十分迷糊,别说狐狸精,连毛虫精也不是。
她是一个活得提心吊胆的女孩,比如,去食堂帮厨,量米、切菜、烧火,干什么都行,连挑水也能摇摇晃晃地对付,只是一见办招待,要破鱼杀鸡了,就跑出去老远,躲在外面不敢回来。即便事后蹑手蹑脚地回来,若看到地上有血迹,还可能一脸惨白偏偏欲倒。曹麻子知道这一点,每次总是在她回来之前把血迹冲刷得一干二净。这也许就是她后来为曹麻子逝世哭得特别伤心的原因。
一位年轻的公社干部最喜欢教她骑自行车。但她说什么也不敢骑,在对方百般鼓励之下,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好容易跨上了车,一起步还是满头冒汗地大呼小叫。哪怕前方路上的人影还只有豆粒般大小,她也会觉得血案迫在眉睫,双手松把,狂叫一声:“前面有人——”然后连人带车扑向最近的树干或电杆,紧紧一把抱住救命的依靠。这时候的她,两只手僵硬的成半握状,需要旁人事后又揉又搓,又捏又拍,才能手指慢慢伸展,恢复指关节活动的机能。
她居然为公家去供销社买过一次鞭炮,相当于吃了豹子胆,英勇顽强得连自己也无法相信。她开始倒没什么感觉,只是一搂住鞭炮就忍不住想象鞭炮受热后的爆炸,想象爆炸时自己的皮开肉绽,于是一路寻找树荫避开阳光不说,走一段就用草帽扇一阵不说,揣在怀里怕它受热,抓在手里也怕它受热,结果左手拿一下,右手拿一下,如同来回倒腾一颗吱吱冒烟的原子弹,回到家里时连毛衣都汗湿了。
她为什么认定人体的热气足以引爆鞭炮?就像她认定自己的左臂比右臂长一点(完全测不出来),认定山上的野草分公母(找不到任何观察依据),认定人的梦有黑白、彩色、橙黄色的三种(她不会是个催眠女巫吧),认定同一只木桶装满冷水时比装满热水时要重得多(温度计比台秤更能测出重量似的)……如此稀奇古怪的想法,经常没来由地冒出来。她似乎存心把大家的智商都统统整回草履虫的状态。
她是属兔的。这只总是能在生活中嗅出巨大危险的兔子,有时也不乏惊人之举,让人们咄咄奇怪。这一天,她在食堂里烧开水烫萝卜菜。一个不知哪里来的疯子,全身又脏又破的黑大汉,哇哇哇冲进这个厨房,手舞一把菜刀逢人便砍。曹麻子的手臂首先挨了一刀,鲜血立刻喷溅灶台。另一伙计用锅盖挡了一把,很快夺门而逃。还有一位是来打热水的,顿时吓得瘫软在地。倒是她迷迷瞪瞪迎头撞上,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见疯汉子杀气腾腾,指定她大喊“妖怪”,觉得这家伙也太可恨了,闹得这里乌烟瘴气,像什么话?“你才妖怪呢。”她顺手舀起一瓢开水泼过去,烫出对方一声惨叫,捂住一张脸,跑了。
她看看一把落在地上的菜刀,看到曹麻子一手的血,这才突然明白了什么,双膝一折,晕了过去。
人们掐人中,抹凉水,抽打嘴巴,好容易把她弄醒,告诉他疯子已被抓住了,不会有危险了。她不知对方说什么。
大家夸她勇敢,说要不是她一瓢开水,疯子说不定还要把更多的人当妖怪劈了。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同样不知大家在说什么——开什么玩笑?她怎么可能那样?给她十个胆也下不了那个手呵。
“我什么时候泼开水?”她冲着曹麻子瞪一眼,“你想把责任赖给我吧?”
“是你的功劳,你还谦虚什么?”
“你见鬼去吧。”
“马楠,你看你,这不是夸你吗?”
她还是很不高兴。
其实,她也并非小安子说的那样低幼,比如,她有一个服役海军的男同学,与对方常有书信来往,已是一个成年的迹象。这样看来,她倒是下手很快,在大家印象中已属婚恋军需品,只能被我的目光跳过去,大概也被很多男生的目光跳过去。有一段,我们两人被公社抽调,跟随一位姓焦的宣传干部下村,巡回辅导农民编排文艺节目,由她指导表演,由我参与修改脚本,筹备全公社的文艺汇演。那些天里,即便走得近,但她在我眼里仍是一个穿了衣服的影子,有些动静的木偶,处于性别之外的工作搭档。无论我们相互看了多少眼,目光也是毛毛糙糙的。
当然,也可能是我们这种小青豆还不上道,属于绝缘体或半绝缘体,体内的电量本就微弱。就像她后来愤愤所言:对天发誓,她下乡很久后还辨不出什么是女人的漂亮,什么是男人的英俊,总觉得这些话题过于深奥。即便发现自己的衣衫胸围收窄,看见种猪爬背,还会奇怪地参与围观,急急地向旁人打听:“这家伙干什么呢?为什么打架?”又一个劲地催促梁队长,“怎么多出了一条腿?你得管一管呵,快喊兽医呵。”
不用说,队长被她问出了一个大红脸,事后只能摇头,“嗨,这些城里妹,还真是些懂懂。”
“懂懂”的意思是蠢货。
两个懂懂就这样走了十几个村。借居一个乡村小学时,我们自己做饭吃。她切菜,我烧火,她洗碗,我挑水,但吃了也就吃了,没什么好说的。这一天,她发现一条蛇从门外爬入,吓得魂飞魄散地大叫。我赶过去顺手一合门,靠门板与门框的挤压,刚好把一条蛇卡住,最终将其碾为血淋淋的两段。但叫也就叫了,碾也就碾了,还是没什么好说的。我们点上油灯去各自的房间,累得只想早一点睡觉。
如果不想睡得太早,我们或许在火塘边坐一坐,看房东老太婆纺纱什么的。一辆手摇纺车不时轻摇,发出低一声高一声的嗡嗡嗡和嗡嗡嗡,如一种催眠的哼唱,从屋檐下丝丝缕缕外溢,在乡村的静夜里显得特别嘹亮,特别飘滑,也传得特别远。这种寒夜中的颤抖让人似乎想到什么,又想不起来。恍惚之际,我回头一看,她的座位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如果早晨醒得太早,我们也许会在村里闲逛一下,比如看一个少年屠夫在地坪里杀猪。她不敢看,捂住耳朵跑得远远的,但事后一再好奇地问这问那,想知道那一位八岁娃是如何降服一座肉山,以至大哥或大叔都只配当下手,帮他煺一煺毛,理一理猪下水。她强烈关心的是少年是如何下绳,如何出刀,如何喝令长辈,嘴里说了些什么话,小鼻子和小眉毛是否有些奇异……问得我烦了,没好气地回一句:“你没眼睛呵?干吗不自己去看?”堵得她两眼往上一轮,呼了口气,闷闷地走了。
时间长了,出双入对的情形多了,事情还是会出现一些变化。女人大多是地下矿藏,是需要慢慢发掘的东西,特别是像她这样的懂懂,不那么奔放,相当于石头里的玉石(不是宝石),车灯里的近光灯(不是远光灯),丢在人群里不大抢眼。只有在足够长的时间之后,才会有一个浅笑,一个微偏的回头,一次轻盈的跳跃,一回生气时的撅嘴,一条腰身线条的妖娆,一种悄悄拉扯衣角的羞涩,一种下蹲时大腿挤压出来的丰满曲面……渐入男人的心头。这些来历不明的性别语法,涵义模糊的身体邀请,不会一举惊艳,却可能形成某种缓慢的积累。
可能有那么一天,你突然感到一阵心痛,来自对方模糊身影的沉重一击——毫无疑问,那才是情感的不明飞行物真容毕现,并且已形成心理创伤。
很多事就是这样,形式反过来决定了内容。在龙廷上批过圣旨的,不是皇帝也是皇帝。用密电发过情报的,不是间谍也是间谍。没有身份的行为本身就是身份,没有内容的形式本身就是内容。一如现代的某些孤男寡女,一起泡过酒吧了,一起看过电影了,一起在海边畅谈过人生了,还相互关切过肚子痛和领带式样了……恋爱的一切形式都具备,他们不是恋爱又是什么?他们还能像路边小摊砍价双方那样随意地一拍两散?电影导演们肯定注意到这样的情节流程:我与马楠已合伙吃过饭,已联手打过蛇,已在村头一起洗衣,已在月光下多次一起夜行……这不是爱情片还能是什么?camera!ok——事情还能退回到剧情以前?
尽管我还有点没心没肺,帕瓦罗蒂式的低音美声还是脱口而出:“对不起,借我一下针线……”
借一下针线都不失雄浑、深沉、悲怆以及孔武有力,问题就很大了吧?心怀鬼胎已无可遁形吧?
“别人都在说,你没听见?”我终于忍不住说出口。
“说什么?”
“说我们两人的事。”
“我们什么事?”
“我们……是有点那个了?”
“什么那个?”
“恋爱吧,是不是?”
“什么?这就是恋爱?恋爱就是这样子?”她似乎很吃惊。
“依我看,好像就是这样子了。你看这小日子,过得老夫老妻似的……”
她脸红了,“你放屁!”
“这可是别人说的……”
“别人说的也不行。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说了,这话不能由你来说。”
但她的脸红其实已说了什么。她把洗净晒干的衣服叠好,默默地交给我,差不多更是一种自供——尽管她随后紧紧关上她的房门,响亮地插上木栓。
几天后,给一些青年男女改定小演唱脚本后,我下河游泳,没料到上游有人在放巴豆水毒鱼。我看到水面上漂来一两条翻出白肚皮的小鱼,还以为自己捡了便宜,待听到上游的人冲着我大喊,才知河水有毒,不能沾,更不能喝。但事情已来晚了。我上岸时头重脚轻,走上堤时下身已麻辣火烧,走到村头时肯定已面色惨白,嘴唇乌青,踉踉跄跄——否则不会栽倒在大树旁。一位老农急忙找来山蒜拌桐油,灌进我的嘴,让我好一阵呕吐,吐得死过了一轮似的。他还挖来茅坑土,臭烘烘的那种,放在锅里炒热,也是往我嘴里灌,这种解毒之法完全无视人体上下器官的重大区别。另一位汉子还拿来一碗热麻油,涂抹那些毒水浸过和红斑涌现的体位,包括裤裆里的私处。在这一过程中,马楠一直忙里忙外,包括把卫生院的医生请来给我打针。
我的阳具又红又肿,贴满了咬破的芝麻粒,差不多成了一根狼牙棒——据说这也是解毒的土法子。好了,到了这一步,走光如此,简直是黄色镜头,也算是最劲爆的电影情节了吧?如果马楠参与了这一情节,与我的交情尺度是否也大大破位?如果一部电影拍到这里,还能不轰然一声迸放出背景音乐?还能不呼啦啦抡上一堆玫瑰、草浪、明月、红头巾、海鸥双飞的蒙太奇?
她发现我醒来了,要吃稀饭了,显得很高兴。“我知道你死不了。吃吧,多吃一点。我也要去洗头了。”
这话真让人扫兴。洗头不洗头的,她就没有稍微精彩些的台词?虽只是一次有惊无险,好歹也是劫后余生。即便她不能扑来与我抱头痛哭,即便她没有“活着真好”“天空真蓝”“这是不是在梦中”一类感叹,在如此劲爆情节之后,她至少得多一点温柔吧?
她果真去洗头发了,果真去久久地烧水和涮锅了,让我无所事事,只能一个人呼噜呼噜大吃稀饭。空碗在桌上砸出闷闷的声音。
“再来一碗吧?这里还有咸菜。”她的台词依旧平庸烂俗。
“不要。”
“你说什么?”
“我说了不要就不要,我又不是一个饭桶。”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没什么!”
“那你就睡觉吧,不要说话了。”
事情过去很久后,我笑她不解风月而且嘴笨无比。她倒是承认自己嘴笨,而且一直痛恨这种无可救药的木头木脑。她说这张嘴岂止是不够甜,差不多一说就错,开口即祸,得罪过不少人,以至她很长一段时间内总是避开人,没事时情愿把自己关在房内睡觉。奇怪的是,她可以上台跳舞和演戏,甚至一抹上油彩就比谁都如鱼得水,昂首挺胸的胆子天大,但如果要她上台讲话,那无异于逼她杀人,只能让她浑身哆嗦。
一次言语事故据说是这样:她织了一条纱巾送给二姐,说出口的热情居然是:“这东西我反正用不了,你拿去吧。”
二姐冷冷一笑,“小楠,你的剩余物资太多,搞扶贫是吧?”
马楠觉得不对味,不知该如何接话,想了一阵,忙追加一顶大高帽:“我不是这个意思,真的不是。你哪是扶贫对象?我什么人都不佩服,只佩服你们这些当老师的。”
刚说完又捂住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怎么能这样说?这算是讨好二姐了,但在座的还有一位邻居,一位响当当的革委会副主任。如果她只佩服老师,那副主任往哪里摆?
她瞟了一眼,发现邻居果然收起笑容,放下一份报纸要走。
“徐叔叔,你怎么能走?好不容易来一趟,哪能就走呢?你看,已经到饭时了,就在这里吃一碗吧。你反正也没地方吃饭。”
对方嘿嘿一声,“我没地方吃饭?”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对方还是拉门而去。
是呀,什么叫“没地方吃饭”?人家好歹一个副主任,到哪里没人招待,还指望你这里一碗?她留人吃饭,什么猪嘴巴没事找事又多出一句,能不把人家气得七窍冒烟?
她见二姐没带走的纱巾,又见徐叔叔远去的背影,顿觉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椅上,捂住脸呜呜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