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手
枪手 注释标题 最初发表于2016年《收获》杂志,获羊城晚报花地文学榜2017年度短篇小说金奖。
油印工序大体是这样:先用尖头铁笔在钢质垫板上刻写蜡纸,然后把蜡纸挂上墨网,用滚筒蘸上油墨碾印,于是油墨透过诸多刻痕,一张张传单或小报便大功告成。这种活很奇妙,干得多了,少年们免不了别出心裁再干出一些花活,比如用多机实现多色套印,或在蜡纸上下足工夫,时琢时磨,时剔时刮,居然能捣腾出木刻、工笔线描一类图像,甚至印制出深浅不同的水墨层次,与铅印的正规报刊相比,效果难分高下。可以想象,要是红卫兵“停课闹革命”再闹上几年,一代铁笔艺术家茁壮成长,就靠那些侏罗纪风格的老装备,蜡刻印象主义或蜡刻浪漫主义也许要流派纷呈的。
多年后,徐冰说起当年,出示自己的一些油印插图,我一见就会心。想必这位大腕当年也是脸上常有油污,指头磨出硬茧,上街只看墙头张贴的小报,看小报又全然不在乎内容,目光直勾勾的,只是留心标题、版式、配图的艺术高招和创作心机。惺惺惜惺惺。他肯定注意到街头最精美的那几家小报,隔空神交了许多同道好汉,恨不能千里相会聚首把臂一吐衷肠。
我也在这个江湖里混过。
其时年满十四。
本人最大的从业污点是伪造印章。说实话,既然铁笔下能有艺术流派,刻出印章效果就只是小菜一碟。全国学生免费大串联历时约半年,终于被叫停,但同学们心痒痒的还想出去逛,于是盯上了铁路系统的内部车票。在他们怂恿之下,我借助一把放大镜,在蜡纸上精雕细刻,再用抹布蘸上油墨轻轻涂抹,很快就制作出铁路局的什么函件,其大红印章看来看去,几可乱真。有同学一见就乐坏了:“你索性再刻一个中央军委的公章,我们坐上轰炸机出去耍耍呵。”
以这种假印章骗车票居然多次成功。就这样,这一年夏天,好友们一伙去了广州,另一伙去了北京,再不济的也去畅游岳阳或衡阳,校园里变得异常安静,只有绿树深处蝉声不息。他们去的那些地方我早已去过了,便留校守家。我所在的长沙市七中与烈士公园为邻,校园北部的山坡外就是浏阳河。如果同学们都在,我们常去河里骚扰民船,以满船的西瓜或菜瓜为目标,讨不成就偷,偷不成就抢,图的是一个快活。后来还有更神通的战法,那就是一齐对船老板大喊“陈老板——”或“樊老板——”。“陈”谐音“沉(船)”,“樊”谐音“翻(船)”,都是美丽江面上最狗血的咒语。有些船民一脑子迷信,一听到这种叫喊就叫苦不迭,就急得跳脚,实在招架不住,只好往船下丢几个瓜,算是堵上小祖宗们的臭嘴。
可惜我眼下孤身一人,构不成声势,没有预言“沉船”或“翻船”的威慑力,只好怏怏地提一条游泳裤提早回家。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一九六七年这一天的回家之路实在落寞得很,无聊得很,一路走得郎里咯郎。我走过飘飘忽忽的体育馆,摇摇晃晃的公交牌和米粉店,在白铁作坊前还没把弧线剪材看出个门道,忽听身后一声暴响。
事后依稀分辨出来了:枪声!
事后我还回忆起来了,街面顿时大乱,人们像一群无头苍蝇惊慌四散夺路而逃。如果我拍拍脑子,掐一把皮肉,还能回忆起一个老太婆摔跤了,另一个汉子盯住我的左腿大惊失色,于是我看见自己裸露的大腿上,有一个扣子般大小的血洞,开始往外冒血。这是什么意思?这红红的液体不就是血吗?我的天,刚才那一枪是打中了我?世界上这么多人影,我招谁了惹谁了,竟然如此背运,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要在这一刻回什么家,千辛万苦把自己往那个黑洞洞的枪口上凑?
我没感觉到痛,而且发现自己还能行走,便用游泳裤紧紧捂住了伤口,跟随人们闪避到路旁。我撞开了一张门,有用没用先求上一句:我受伤了,请帮帮我!说完才看清面前是一老一少两个惊呆了的女人。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一位女同学的家。她比我高一届。她肯定没想到,我们日后还有机会在同一个知青点共事多年。她肯定更没想到,她再后来移民美国,经商成功,与伙伴们天各一方,只是一份音信渺茫的模糊。
她是否还记得,她外婆找来草纸烧灰要给伤口止血时,两只手颤个不停,好几次都划不燃火柴?是否还记得包扎伤口时,她俩全身都软沓沓的使不上气力?……好容易,门外消停了,枪声和狂喊乱叫没有了。一个男声由远而近:“刚才那个伢子呢?那个受伤的……”大概是受邻居们指引,一个人敲开了房门。他瘦个头,还有点驼背,手里提一把驳壳枪,冲着我们裂开生硬的笑纹:“不好意思,刚才我们是在抓公检法那些王八蛋,妈妈的,一时枪走火,枪走火。”
他说的“公检法”,是司法系统某个群众组织,大概是他们的对头。那时正是“文攻武卫”高烧期,每个城市都闹成山头林立,你争我斗,一旦红了眼便兵戈相向。连中学生手里也少不了苏式骑五三、汉阳造七九、转盘帕帕夏……说实话,多是些民兵训练用的破铜烂铁,子弹也不好找。谁要是扛上一支五六式半自动,那才有几分正规军模样,有脸挎出去招摇过市。大家对此其实意见不小:北京那边说“武装左派”看来也是半心半意呵,要不然好枪都去哪里了?不是被一脸又一脸假笑的解放军早早藏起来了?
接下来的事较为简单。小驼背抱上我出门,送上一辆货卡,是他和同伙刚从大街上截来的,然后一路驶向湘雅医学院附属二院。看着呼啦啦的梧桐枝叶在天空中刷过,我已开始感觉到伤口裂痛,而且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弹孔,在大腿侧后,是子弹的入口。进入医院后,痛感更加猛烈的狂暴。不知什么时候,白大褂晃来晃去,一位女护士问我一些问题,爱吃什么菜,爱唱什么歌,爱玩什么游戏,是不是放过风筝或做过航模,诸如此类,莫名其妙。事后才知道她这是分散我的注意力,不让我瞥见手术台上那一大盆一大盆的血纱布,防止我大叫一声吓晕过去。据她说,手术时间稍长,是因伤口离枪口太近,火药残毒重,必须切开皮肉全面清创——这话说白了吧,“清创”就是用药纱条在一道肉沟里拉锯式的拉来扯去,就是用钳子夹上药棉团这里那里猛戳一通。
我哥来到医院,在病房走廊里找到了我——这里已人满为患,加床都差点加到厕所里去了。我哥对小驼背怒不可遏地喊:“你什么人?干什么的你?你会用枪吗?你也配拿枪?你的枪口再提高一点点,他就没命了你知道吗?你今天实际上就是个未遂的杀人犯,杀人犯!谁在乎你那点水果罐头?医药费算个屁呵。他要是留下个什么,你这个家伙必须一辈子负责到底我告诉你……”
小驼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把手枪哗啦一声推上膛,狠狠地塞给对方:“那怎么办?大哥,你打我一枪。”
我哥愣住了。
“你要是还觉得亏,那就打我两枪。不过话讲在前面,我没打死他,你也不能打死我。”
大学生最终没敢接下盒子炮。
“你打呀,打呀。没关系,老子这条命反正不值钱,就是一条野狗。大哥你要是不会打,来,小弟我教你打……”
现在轮到我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了。其实,从后来的情况看,这家伙长得未老先衰,虾米背和猴公嘴不怎么周正,倒也不像个小土匪。无所事事的时候,见邻床一个老头上厕所困难,他就扶来扶去好几趟,还帮忙打饭。见病房里太燥热,他后来带上一个兄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台工厂里常见的大型排风扇,拉上临时的电线,呼呼呼送风,赢得众多大拇指。大概是同医生们混熟了,还不时有白大褂来找他,求他去救个急,帮个忙。他们都叫他“小夏”或“夏同志”或“夏如海同志”。据说他总是在脖子上挂两串手榴弹,把其中一个拧开盖拉上弦,冲到手术室那一类地方,大吼一声,两眼圆瞪,喝令小杂种们统统闭嘴,统统一边去。那些“小杂种”其实也是荷枪实弹凶巴巴的,大多比他雄壮比他伟岸,无非是看见战友伤情重,正急得抓狂,用枪口指着白大褂们,强求手术插队,强求最好大夫出来主刀什么的。在这种场合,穿鞋的怕光脚的,光脚的怕玩命的。突然冒出一个比谁都不要命的王八蛋,其他人不敢同归于尽,就只得让他三分。
好几次混乱就是这样平息了。我后来怀疑,院方让我足足住院二十多天,迟迟不放我走,其实是想把他这个维稳积极因素多留下几天。想想也好笑,要放在平时,就凭他的虾米背,满嘴“鳖”呀“卵”的流子腔,大夫们哪能拿正眼瞧他?科班出身的正人君子们,餐前都要肥皂洗手的,周末都要上公园赏花的,笔下总是拉丁字母龙飞凤舞的,别说没工夫对他和颜悦色,恐怕还要严加提防。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鸡毛飞上天了。既然只有他愿意平乱,能够平乱,那就成了革命医务人员的主心骨,德才兼备的好同志。即便一条颈根总是没洗清爽似的,能算事么。
肯定是接受了太多热情信任,听取过白大褂的诉苦和建议,小驼背同志心情大好,索性再叫来几个兄弟,统一挂上“青年近卫军”的红袖章,在大门口吆三喝四地设岗值勤。他指挥就医者们排队,顺便督察一下环境卫生工作,教训一下叫卖的小贩,忙得浑身汗臭。如果让他再忙下去,人民英雄人民爱,人民军队爱人民,他可能就得问寒问暖成天说上普通话了。
这些日子里,我的心情却一直坍塌式消沉。文艺界男女们常来慰问战斗英雄,又唱又跳,又献花又鼓掌。其实英雄在哪里?在这个被临时征用为专收武斗伤员的医院,一个弹片削去鼻子的菜农户,一个腹中四枪的小学生,一个炸飞了双腿的还俗和尚,一个脑袋被铁棍开了瓢的搬运工,还有太平间蒙尸白布下露出的一缕黑发或一双赤脚……看得我心惊肉跳。这就是“路线斗争”呵?明明是开屠坊、摆肉摊么。手术室里日夜灯火通明,白大褂们匆匆来去,那么多人被呼啸的钢铁剪裁成模糊血肉,号叫的号叫,失禁的失禁,完全是一片战祸景象——这就是“继续革命”的丰硕成果?邻床的一个眼镜鬼,参加过省会长沙三十多个造反派组织的聚义兴兵,前去“解放湘潭”什么的。但大家一窝蜂真到了前线,一个叫易家湾的地方,没人指挥,连饭也没人管,各人自己找地方趴着和躺着。几个首长模样的人挂上望远镜,带上随员和步话机,乘坐军用吉普窜来窜去,雄才大略胸有成竹的范儿,让大家眼巴巴引颈期待,但等到天黑也没见下文……只好一窝蜂又纷纷散了。“贼养的,就算是耍猴戏也不能饿肚子吧,去地里挖红薯算什么事?”
我才这看到了报纸和庆典以外的世界。
一年多后,全国的无政府状态终于大体结束。我离开学校和城市,成了湖南省汨罗县某茶场的一名下乡知青。新生活倒是太安静了,只有日复一日的腰酸背痛,两头不见天的摸黑出工和摸黑收工。无穷无尽的垦荒、耕耘、除草、下肥、收割、排渍、焚烧秸秆,让我们体力严重透支,被岁月抽空了和熬干了,只剩一个个影子在地上晃荡。就像我多年后在一本小说里说过的,“烈日当空之际,人们都是烧烤状态,半灼伤状态,汗流滚滚越过眉毛直刺眼球,很快就淹没黑溜溜的全身,在裤脚和衣角那些地方下泄如注,在风吹和日晒之下凝成一层层盐粉,给衣服绘出里三圈外三圈的各种白色图案。”
对于我们这些产盐大户来说,“文革”已恍若隔世,同汉武帝、武则天、北洋军阀那些故事差不多。如果说它还略有遗迹,还略有余温,那也不过是断断续续的小麻烦偶尔来扰,让人一点也爽不起来。有干部从城里来,调查是否有知青还私藏什么军品,谢天谢地,与我没关系。又有干部从城里来,调查是否有知青离校前顺走了公家的篮球、哑铃、球衣、手风琴,谢天谢地,还是与我没关系。更多的调查和清算与全国大串联有关。比如在各地红卫兵接待站借过钱的,借过棉衣的,眼下都得秋后算账。我的室友黄某,早就丢失了学生证,但眼下无论他如何强辩,那个别人冒用了的学生证,牵涉到三笔共十五元巨款,最终得由他全数补缴,一点折扣也不给。好在他也揩过国家的油,算是没输光,不至于冤屈得撞墙和喷血。据他说,他的骗乘术很简单,想到什么地方去耍,就先学几句那里的方言,然后求告火车站长一类,伪装成途中惨遇小偷的苦命游子,求一个回家的机会。对方听他的外地方言,有时信以为真,心一软,就放过了。只是有一次他撞上克星。对方居然心细如发,硬是找来了一个上海乘客,核查他的上海话,哪怕他紧急改口称自己是上海郊区的,是郊区的外来户,也没法骗过人家那一对高精度的上海原装耳朵。
人们没把他一把揪去派出所,已是他后来的大幸。
这一天,又一位警察从长途大巴下来走进了茶场。接下来,场长阴沉着一张脸,不找张三也不找李四,径直走向我,吓得我胸口乱跳,暗想出来混终归是要还的,肯定是伪造印章那些事败露了。
“你认识海司令?”警察问。
“谁?”
“夏如海,就是开枪打过你的人。”
我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是有过这么回事,是有过这样一个人,只是去年已经太遥远,好几个朝代都过去了吧。
接下来的询问大概有这些:
他同你有什么仇?或者同你家人有什么仇?是什么原因,他要在大街上对你横加伤害?
他打伤你以后没有逃逸吗?没有推诿吗?你后来是怎样找到他的?
你的伤情怎样?骨骼、神经、脏器有过什么问题?对现在的劳动和生活有什么影响?你做过全面体检吗?
作为受害者,你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求助政府?没有追究这种人身伤害的犯罪?他是否对你或者对你家人有过恐吓和威胁?
在你与他接触的过程中,你是否发现过他还做过别的坏事?比方是否还有过其他开枪致伤、致命的情节?是否有过持枪抢劫、勒索、报复、耍流氓的行为?你仔细想想,他是否穿戴过来历不明的手表、皮鞋、金戒指?
……
感谢警察叔叔,一旦重返岗位,重整天下山河,就对我如此关心。不过事情是这样……这么说吧,这么说吧,当时世道很乱,坏人不少,但大多不像是他说的那种坏法。即便是在收枪禁令之前,弟兄们舞枪弄棒,但除了一个图书馆被盗,学校附近的银行、邮局、粮店、商店、饭店、肉店、冷饮店等倒是一直安然无恙,连捡个钱包也是要争相上交的,谁窝藏谁找死呵。是不是?也许小蟊贼都死绝了。更可能的原因是,他们怕警察,更怕业余警察,无非是怕那些革命群众管起闲事来不讲规矩,动不动就拳脚相加,枪口一下子顶到你脑门上。枪手们还到火车站义务搬运过援越物资呢。
我这样说的意思不是要隐瞒什么,只是觉得对方有点想当然,调查方向有点偏。看来,他在小本上记录下一堆困惑,在这里只看到一条不甚给力的伤疤,没发现轮椅或拐杖,更没发现导尿瓶,大概觉得这一次长途奔波有些不值。在他一再启发之下,我搜肠刮肚,努力配合,总算梳理出小驼背的一些劣迹,比如用手榴弹炸过鱼,用扑克牌赢过散装烟,还居然要让我享受美好人生,哄着我抽下了此生第一支烟,结果半支下来我就天旋地转,差一点栽倒在厕所……但我没法说下去,因为我发现胖警察脚下已有真真切切三四个烟头,手指头上还有焦黄的熏痕。
“大叔,对不起,我不是说你抽烟不好……”
“没关系,没关系。”
“你平时……不打扑克吧?”
“打又怎么啦?中央文件规定了不准打扑克吗?正常娱乐生活还是要的吧,年轻人要活泼一点,快乐一点,率性一点嘛,也没什么不对呵。”
“那是,那是。”
警察当天就返程了。知青们发现我这一次轻松过堂,既没缴钱也没被扣粮,多少有些嫉妒。
我没料到的是,这事还远未结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概是四年后,我被调去全县围湖造堤会战指挥部刻印工地小报,有一天去食堂吃饭,见一个陌生女子守在食堂大棚的门口,一见小伙子模样的,就上前欠身盘问,是不是知青,有没有人姓韩。她眼睛大大的,鼻尖冻得透红,一件红花棉袄裹住了丰丰满满的少女青春,但辫梢和袖口都积有泥点,大概在哪里摔倒过。
她最后筛出了我,冲着我两眼睁大,上上下下好一阵打量,捂住嘴突然哭了。“天呵,天呵你就是……”
出入大棚的民工们吓了一跳,一个个探头探脑的,交头接耳,看看她又看看我,大概在猜想这里的故事,猜想我在故事里的勾当。
我做什么了?
我没被她认错吧?
(如果是电影,此处应该有音乐,大提琴声轰然迸发弦惊天外的那种。)事后才知道,她就是夏如海的妹妹,一个多月来她找我实在找得太苦了,太苦了。她大海捞针般地要找到一个毕业于“长沙市第七中学”的“韩”姓学生,是因为法院军管会判决书上只留下了这一点信息。她先找到学校,找到毕业生下乡的去向(有南北共三个县),又找遍了这个县的七个公社(若干韩姓学生如此分布),但知青情况变化很大,招工的、升学的、病退的、流浪出走的、转点投亲靠友的……有时一动就跨县和跨省,造成线索七零八落,忽断忽续,常常是似有却无。现在,老天爷呀老天爷呀总算开眼了,她死死揪住我这最后一线光明,再也不能松手,再也不能遗失。她发现这个“韩”果然活得好端端的,就像她哥说的一样,不可能“残废”——这是判决书的关键词之一,所列罪状的重要一条。
她苦命的哥就是因这一纸判决,入狱服刑二十年。这事显然与他的“劳教”前科有关,与他后来公然报复“公检法”人员有关。仇恨激发仇恨。碰到这种竟敢反攻倒算的人渣,警方岂能不重拳打击?不难想象,如果当时有法律体系,有律师、公开庭审、辩护制度什么的,案情的夸张现象也许能得到较多避免,但事情可惜不是那样。一个新的未来还相当遥远——以至数年后“律师”还是一个颇为陌生的新词。在我所在的那个县,谁都不愿当“律师”,谁也不愿同嫌犯们共裤连裆。据说无奈之下,第一个“律师”还是县长强令指派的,不过那大学生的出庭辩护竟然通篇是骂,完全是针对被告的大批判,比检控一方还骂得振振有词,让很多人哭笑不得……这是后话。
当然,若往细里说,夏如海一案还与他的家庭有关。据他妹后来说,她与他其实既不同父,也不同母,是因父母再婚才有了兄妹关系的。不知为什么,后母与夏家哥哥总是隔,总是犯冲,总是闹成斗鸡眼,只有小妹觉得新添一个哥哥的日子倒也不错。她喜欢夏家哥哥爬树和翻墙的身手,喜欢他的弹弓枪和蟋蟀罐,更享受出门在外时一个男孩的保护。她哥对后母直呼其名“周秀娟”“周秀娟”,甚至让她觉得有趣。上学以后,妈只给她的白面糖包子,她总是偷偷给哥留一半。妈只给她送来的雨伞,她也总是撑到哥的教室前,等哥放学后一同遮雨回家。有一天大风大雨,哥一整天没回来。她撑开雨伞出门寻找,找呵找,最后才在垃圾站找到了一个熟悉人影,跪在蚊蝇乱飞的垃圾堆里,胸中紧抱一团什么。她一看就明白,肯定是妈又同哥吵了,肯定是妈把哥轰出门以后,气得摔东打西,把所有戳眼的东西都扔了出去——其中有一只旧枕头。这是另一个母亲的枕头,是她儿子最后一件偷偷摸摸的收藏。他可以不要弹弓枪和蟋蟀罐,不要课本和书包,但他就是舍不下这只枕头,枕头上一点点熟悉的气息。
她看见哥手上有一些血口子。他在恶臭熏天的垃圾坑里扒开烂菜叶,扒开西瓜皮,扒开血淋淋的鱼鳃片,扒开破罐子和碎玻璃,扒开了五光十色的尿片药渣煤灰废纸死老鼠,最后抱紧一只脏兮兮的枕头泪流满面。
她也哭了。
“哥……回家吧。”
“滚!”
“哥……”
“滚不滚?老子不是你哥!”
“你背过我了,你背过我的……”这意思是她要证明哥哥的身份。
“扣子婆,你今天想死是吧?”
夏家哥哥大概想用狂骂掩盖自己丢人现眼的哭泣,但骂着骂着,一张脸更加扭曲,更加稀里哗啦了。就是在这个夜晚,他抹干妹妹的泪水,有点弥补的意思,然后咬咬牙,说他爸是个酒鬼,早就不要他了。后母更是把他当眼中刺。其实他早就要远走高飞,闯荡江湖,去武当山或南华山,但他怕自己一旦离开,哪一天他亲妈回来了,就找不到他了。他没有办法,只能赖在这里等。
他狠狠地说,妈还会来看他的,来接他的。事实上,他不久前就听到过她的咳嗽声,等他跳下床,冲出门去,深夜的小巷里已寂静无人。但他伸出鼻子嗅一嗅,路灯下分明有一丝熟悉的气息,正是旧枕头上的那种。
扣子婆听不大懂,也不愿听懂,只是哭。
现在我已知道她的大名叫夏小梅。她后来在来信中说,这些年她深深自责的是,她的同情不但于事无补,反而加重了母亲对她哥的愤怒,甚至恐惧和狂乱。“这个吃枪弹的,挨千刀的,果然是人小鬼大,花招诡计还不少呢,敢在我家扣子婆身上动心思了。你一只癞蛤蟆也不自己照一照尿桶?……”想象丰富的后母决不相信自己保护不了女儿,最终使出撒手锏。这时,街道上正巧发生了脚踏车连环盗窃案,被查出来是几个小屁孩所为。后母居然逼着酒鬼丈夫随行,一同去了派出所,给所长送了两瓶酒,不知如何交涉了一番,终于举报成功,把夏如海做进了这个案子——而且是主犯之一。“劳教”三年的胜利成果一举搞定。派出所还把一面“大义灭亲”的大红锦旗送来了夏家。
那个派出所长,就是小驼背后来在大街上提着驳壳枪要抓捕的“公检法”一员。夏小梅为申诉取证,当然也找过他。那所长似乎也另有苦水,比如曾被“青年近卫军”那些家伙拘禁,在批斗会上一头扎下台子,摔出了一个严重腰脊损伤,后来走到哪里都要带上一个垫腰的大枕头。他承认,当初的“运动式”办案么,可能有点匆忙,但他面对的是嫌犯父母,是人家气壮如牛的大义灭亲嫉恶如仇赤胆忠心,他能怎么样?如果说他们是作了伪证,世上哪见过这种虎毒偏要食子的天方夜谭?他怎么知道对方提供的赃物、赃款、证词后面,还有什么家庭恩怨的狗屁隐情?……更可笑的是那个老酒鬼,当初把儿子往死里整的是他,一转身鸣冤叫屈找政府要儿子的也是他,他把人民公安当猴耍呵?
大体情况就是这样。
其实这不过是依托夏小梅的述说,一种情境化还原的大体想象。很抱歉,我不能保证这种想象有多靠谱,不能保证上述细节和引言都是还原如实。由于所知有限,我也不能保证这些就是情境的全部,比如这里未能涉及小驼背的其他案情,也没留下他父亲和后母的视角——这就像古往今来太多大义凛然的叙事,一些有控无辩的隐形法庭,没给机会让其他当事人开口。
但无论如何,我从未“残废”——这毕竟是事实。证明这一点至少是我该做的。
奇怪的是,自最后一封来信告知申诉得到受理的喜讯之后,夏小梅却突然失联。我给她提供过书面证词,承诺自己可随时出庭作证,而且一直关心她申诉的进展。她似乎没有任何理由消失无踪。一年后的某日,我路过长沙一家国营棉纺厂,被厂牌扎了一下眼,突然想到哎哎哎这不正是夏小梅的通信地址吗?架不住往事涌上心头,我决意进去试试。车间不让外人进入。经传达室一位老头通报,一个工帽和工装上都沾有棉絮的女工,戴着大口罩迟迟才出来见我。她说夏小梅数月前已经辞职,去了哪里大家都不知道。
我只得怏怏地离开。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千辛万苦找到我以后却不辞而别,如同从未出现过,连一句半句的解释都不给?……这个没有结局的故事,本身就是结局了。生活中充满太多有头无尾或有尾无头的碎片,不像小说那样完整。
在这里,我很不愿意说起另一个故事,不愿意尝试一次次心中闪过的猜测和链接。当然,说也无妨,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是这样,一九七八年前后,我的一些朋友陆续获得平反,走出了大墙,不免有时会说起一些墙那边的见闻。忘了是谁说过的一次袭警风波,让我一直没法忘记,忍不住一次次进入情境还原:一件三一三号囚衣。一个身穿三一三号囚衣的小瘦子。一个身穿三一三号囚衣的小瘦子缓缓捡起地上一块小瓷片。有人说这家伙一直不服判,不知被狱警罚晒多少次,在烈日下晒晕过多少次,结下了梁子。又有人说某狱警调戏和辱骂过他妹,一位前来探视的姑娘,让他两眼充血怒不可遏,口口声声要杀人。这些说法都闪闪烁烁难辨虚实。但不管怎么说,狱警们嗅出了危险,对他一度大镣重铐,严加管控,看这只死老鼠还能翻天。果然,死老鼠服软了,好一段活得蔫头蔫脑无声无息,直到那一天去审讯室。他惺惺忪忪地走到半途突然不动了,只是低头看脚,原来小腿不知何时破皮流血,染红了脚镣和破胶鞋。值班狱警骂不动他,也没找到什么帮手,大概觉得血淋淋的画面也刺眼,便去给他开锁解镣,准备带他先去医务室。没料到,就在那一刻,在当事人后来无法清晰回忆的那一刻,一尊沉睡的石头醒了,醒过来了,于眼缝间偷偷泄出一线凶光,突然哗啦啦集聚全身每一个细胞每一根毛发的力量,以泰山压顶之势高举重铐,朝下方那一个后脑勺哗啦啦——恰好砸中那个脑袋。
事情很明显,血迹不过是他的一个圈套,一个诱饵,是他精密计划的关键环节。一块小瓷片造成的流血,足以让他实现最佳角度和最佳距离的打击。
“发癞子——你也有今天呵——”他大声爆出对手的绰号。
“发癞子你这坨臭狗屎——”
“你只配给老子舔胯!你舔呵,舔呵,舔呵!今天你舔过瘾了吧哈哈哈哈——”
……
他是一个得胜回朝的大王,扯歪了一张脸,把狂喜和骄傲宣告四面八方,等待臣民们欢呼的排浪。但四周的监房只是死一般冷寂,好半天还是这样,连一片枯叶飘落的声音仿佛也能听到。
可惜,当天有陌生面孔在审讯室等待他。两位奉命前来的法院干部,正准备对他的案情重新审理。人们后来说,如果法院的人早来那么一天,如果当班警员不是他那个对头,如果他戴的也不是那种重铐,如果他忍过初一再忍忍十五,下手不那么狠,或下手适可而止,没在后脑勺上砸出白浆子……事情就可能是另外一篇了。眼下,白浆子已经出来了,不可能在镜头回放时收缩回去,再多的“如果”都变得毫无意义。
他最终被加刑重判,死刑。
食堂照例是下半夜提早做饭,黑暗中传来滴滴答答的切菜声。为了尽可能避免扰邻生乱,武装警察总是谨慎行事,确保在天亮前悄悄提人,还得安排死囚“上路”前的一顿稍微吃得好点。这样,下半夜的监狱食堂总是让人不安,一有动静就让很多囚犯竖起双耳。一群鼹鼠捕捉风声时就是这样子。
我前面说过,我不太愿意想象这一个情境,不愿意说到这一个早晨。尽管两个故事之间有几分暗合,我说的夏如海却不应该也不至于是这个倒霉的三一三。恰恰相反,几十年过去,他可能眼下还活得好好的,比如在某个工厂退了休,鼻梁上架一副深度老花镜,背着手的小驼背在街上闲逛,看老街坊下棋或打牌,跟在那些广场舞大妈们后面,耸肩撅臀地比画两下子。他身边应该有一条狗,有一个总是泡上浓茶的保温壶,还有夕阳里江面上一片灿烂的光波,南方深广无际的秋天。
很可能的是,他仍住在那条小巷,那个电线杆旁边的红墙小屋。大概是把一个地址住久了,习惯了,就不想离开了。儿子去年给他一沓票子,说什么年月了,把房子翻修一下吧,他也支支吾吾一直没动手。
夏小梅,事情是这样吗?夏小梅,如果你看到我这一篇文章,请理解我没有采用你和你家人的实名,但相信你不难从中读出熟悉的往事,不难知道我在说什么。你肯定没有忘记那一切。如果你愿意,如果你没有特别的障碍,你可以通过杂志编辑部联系我,告诉我你失联后的故事,告诉我你哥眼下或许就是我说的这样。
你是否还会继续保持沉默?
201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