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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尤物【快穿】高H 淫乱小镇 (快穿)插足者

是吗

      是吗 注释标题 最初发表于2004年《上海文学》杂志,后收入小说集《报告政府》。
    这个故事的叙述人是老d。故事还会涉及到a、b、c以及m。之所以这里都以字母标示他们,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差别并不重要,不需要郑重其事地拿姓名来予以区别。而且时过境迁,老d的叙述是否真实无误,是否值得与真实姓名一一对号,并非不成为一个问题。
    据老d说,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故事发生在那一年的冬天,很多史学界同行到北京去,参加八十年代后期一个重要的大会。当时正是老m特别走红的时候,或者这样说吧,不过是很多人觉得他特别走红的时候——这与人们五年、十年、十五年以后的淡漠印象并不一样。作为这个故事的重要人物,老m提早一两个月去了北京,到开会的时候,还没忙完诸多事务,身影少见而且飘忽,基本上不参加小组讨论,偶尔出现在宾馆的走道或餐厅,一个夹着皮包日理万机的样子,冲着这个或那个很努力地笑一下,或者故作惊讶地“嘿”一下,就不知去了哪里,不知何处还有经邦纶国的伟业等着他。不用说,他入住的六一三室也经常门庭若市,很多陌生的面孔探进门来,问他在不在,问他何时能够回到房间,如此等等。这些来客,有的是拿着他的新书来请求签名,有的是背着照相机一类设备前来采访,还有一些是编辑、书评家以及史学同行,满脸微笑地前来求见和拜访。寻找他的电话也特别多,从清早响到深夜,使同房的老a和老b都睡不好觉——那时的会风较为简朴,尤其是史学界开会,好像来的都是古董,只有霉味和锈迹,缺少热气与活力,不占地方,搁哪里都行,三五个人合住一房是通行的安排。
    老a和老b是清史专家,从暗无天日的清宫史料深处走来,大概不耐现代的搅扰,想避开那些与他们无关的敲门和电话,便常来隔壁的六一五室来避难。他们遇到老c和老d,四个朋友久别重逢,开始只说些不咸不淡的话。老b说,别看老m一口乡下土话谁都听不太明白,但聪明人呵,聪明人呵,每一步都拿准了政治的脉,我们不得不服。老a说,老m最近的文章文采非凡,只是引的材料都是大路货和二手货,论史居然也没有考古的支持,这种文章么,应该到文学界去拿奖。
    接下去,四个人越谈越亲,言语中的春秋笔法就少了许多。不知是谁再次说到他们共同的老朋友——至少算得上老熟人:屁,老m那点套路其实也简单。你们知道这一个多月他在北京忙乎什么吗?第一步,给各位老前辈上门送书,多少赚得几句称赞,一一详加笔录,立马传达给各大报刊。第二步,待各大报刊落实老前辈们的称赞,编发了相关书评和报道,老m再把这些材料统统复印,呈送各位老前辈以求进一步指教。老前辈们还能怎么办?一看舆论如此,民意与公论如此,当然赏下更多的称赞,这就有了以后的第三步甚至第四步……什么是古人说的“上下其手”?先生们,这就是,这就是。
    这种描述有点损,只是来源和出处不详。事后的老a说,这是老c说的,而老c说,好像是老b说的。作为故事叙述者的老d,号称业内的版本学专家,也含含糊糊闪烁其词前后不一。但有一点较为确定:他们四个人哈哈大笑,臭味相投,同仇敌忾,对业内的诸多钻营风气和伪士行状不以为然。
    四个人谈得兴起,把臂邀饮之类的小活动不可免。既然吃喝,当然还引出了很多有关吃喝的话头。不知是谁说到老m悭吝成癖,有一次号称要大宴省外来的同行好友,结果带着客人们绕了好几条街,如同率领着一帮乞丐大游行,顶着烈日,冒着大汗,来到一个满是泔水味的破招待所。他掏出几张皱巴巴的会议餐券,就餐券是否过期的问题,与食堂服务员大吵了一架,委实恶相迭出,才让一旁饥肠辘辘的朋友们,最终吃上了冷冷的盒饭。至于酒,只有他拎来的半瓶,也不知是他哪次享受公费招待时暗中截留下来的。如此奇闻,列入《清稗类抄》或者《古今谭概》一类野史,大概也很够格。
    老a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b笑着说,得想办法治他一下。
    老c笑着说,是得想办法收拾他一下。
    老d笑得更厉害,说这种人乱我党风,乱我学风,乱我酒风。
    大会的日程颇长。他们松散而闲适,大多有点无聊,于是修理老朋友或者老熟人的工作,就成了四君子眼下的临时主题。他们想起“薄责于人”的古训,觉得责之不必,不妨将事情付之一戏,拿老m来开开心。老a划拳胜出,第一个替天行道,捡了个便宜,来点低级招数就够用了。他会说粤语,打了个电话到六一三室,用粤式普通话对接电话的老m说,雷(你)好哇,这里是阿(亚)洲电视台记者,洪孔(香港)的啦,专程来京城采访,戏(是)啦戏(是)啦,想给你m先生做一个专题采访啦……他一放下电话,自己就扑哧笑出声来,说老m乐颠颠地连声答应,绝对没有听出他的声音,真以为喜从天降呢。
    大家幸灾乐祸,急切地想知道老m是如何蒙在鼓里,一次次派人到隔壁房间去窥探,借口去寻什么人,或者是去送大会简报。第一次探子来报,说那小子已经在洗澡了。第二次探子来报,说那小子已经在抹头油了。第三次探子来报,说那家伙正在对着镜子试领带,试完了三四条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嫌红色的太俗,嫌灰色的太素,已经把衣箱折腾得底朝天。探子老a明知故问,你如何要这样讲究?是不是准备会见女大学生?他含含糊糊岔开话题,说电视里的舞蹈好看,你快去看吧——把自己的美事一个劲地严加保密。
    下午过去了。晚餐的时候,他们发现老m一脸怒气,像只好斗的公鸡,见人就揪胸口或瞪眼睛,对这个那个熟人一一质问:是你骗我吧?上午是你打的电话吧?四君子都忍住笑,反问他电话是怎么回事。他把大家的眼睛一一仔细看过,没看出什么可疑的东西,还是颇不甘心。“你们这些小混蛋,从来没安过什么好心!”他拿出江湖上很哥们的样子,指着老d的鼻子横加讹诈:“你不老实交代,老子就不请你吃烤鸭。”
    老m没有诈出什么,只得悻悻离去。但他既已生疑,第二轮戏弄若想得逞,当然是难度大增。不过,四君子都是中青年,脑子比较好用。老b想了想,生出一计,还是把电话打进六一三室,口音里略带一点山东腔,自称中央组织部某局的处长,有点盛气凌人地通知对方:眼下中央正要选拔优秀的知识分子从政,第一批人选已进入考察阶段,局领导对老m印象颇佳,想当面晤谈,希望他下午不要去参加小组讨论,两点整在宾馆大门口候着,一辆车牌号尾数为四八〇一的黑色轿车将来接他。老b还故作神秘,说此事望老m暂保密,以免造成会上不必要的议论。老b说完赶紧放下电话,说言多必有失,言多必失,再说下去,他的山东腔就挺不住了。他还说,电话那一头的老m刚才答应得比较犹疑,似乎是吃一堑长一智,正在判断电话的真伪,正在判断这个山东腔是否接近哪位熟人的声音。也许他还想查问来电者的底细,只是一时没来得及。
    还好,他们没有发现隔壁的老m那边有反常的动静。但老b的忧虑不无道理。老a说,你刚才的语气设计不对,“颇佳”、“晤谈”一类文言词也容易露馅,来点嗯嗯呵呵的停顿,也许更像一个处长。
    他们对老m是否就范没有把握,但午睡还未结束,老b喜出望外地冲进门来,说快看快看,王师所向披靡,沙场再传捷报了。
    四君子都奔向窗口,只见老m穿着大衣,缠着围巾,果然准时地往大门口,在漫天雪花之下一步一滑,在积雪里留下一道新的足迹。他们想象这行足迹的那一头,老m在大门口傻等上半个小时乃至一个小时,被北风吹得全身哆嗦十指冰凉,对任何一辆黑色小轿车都引颈盼望,一个个都差点快活得孩子般在床上前仰后翻。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明白刚才的悬虑其实多余。想想吧,中央组织部,就是以前的吏部,握有百官擢贬之权,老m只要没吃豹子胆,没得神经病,即便百分之九十九地疑心这个电话是假,即便认为真实的可能性不足百分之一,也决不敢掉以轻心。只要有“中央组织部”这五个字,他还能不去大门口乖乖地恭迎?
    这叫做宁忍一万,就怕万一。
    再次上当,使老m的脸色有些混乱。他肯定知道事态严重,嗅出了身边的阴谋气氛。事情已经很明白:一个可恶的犯罪团伙正隐匿在他的周围,正有组织和有计划有纲领地与他作对,并且每一招都居心不良,让他有苦难言。他像舞台上一个孤独的演员,陷入了险恶剧情却不知这一剧情还要延续多久,更不知道微笑着的导演和观众隐在强烈聚光灯之外的什么地方。他要冲出十面埋伏,于是突击检查周围的房间,特别是突击检查熟人们的表情。据说他已经把六二三室和六一四室排除在目标之外,因为那两个房间都住着一些青年学者,都是新派人士,而新派人士醉心西学,心高气盛,压根就瞧不上他,不屑于拿他开心。据说他锁定的最大目标是六二〇室,因为那间房里住着几个同省籍的老乡,老乡么,互相之间知根知底,不避粗俗,不分上下,开点出格的玩笑也有一份乡谊顶着,谁也不可能过分认真。这就伏下了很大的危险性。当然,老m还检查过四君子经常扎堆的六一五室,眼珠滴溜溜地四下乱转,目光在老d的脸上深入开掘。正巧,a、b、c这一刻都不在,只有老d躺在床上看报纸。是的,他在看报纸。这太正常了,太冷清了,太不阴谋了,肯定打消了对方的一些怀疑。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作为第三个接棒的老d,要把升级游戏玩下去,当然需要更多的心思。首先,他否定了电话这种方式。老m两次吃亏在于电话,眼下就算是他爹娘打来电话,恐怕也会被他当作老骗子。然后,他也否定了女色一类中介。老m不是傻子,知道自己以前的轻薄之名,眼下肯定卧薪尝胆严防死守,在特殊时期对一切女性都高度警觉,哪怕是碰到貂蝉再世西施转生也会小心翼翼。最后,老d只好开始琢磨晚上的电影。
    这天晚上给与会者放的影片是美国片,叫《午夜》,据说是很资产阶级的一部,是带荤带色的那种,作为“内部参考片”,以前只在文艺界的会议上放一放,眼下能拿到史学界的会议上放,不知意图何在。有些与会者早就在议论这部片子。用过晚餐以后,老m也兴致勃勃地赶早去了宾馆东楼的礼堂,一心一意等待电影的开始。老d的主意就是这一刻冒出来的。
    待电影放到一半,渐入高潮,眼看银幕上的女主人公的春情汹涌,他偷偷溜到放映间,请放映员打出一条幻灯通知:m先生,请速来礼堂大门,有人找。
    老d谋事颇为心细,故意向放映员报错了老m名字中的一个字,错成了另一个同音字。要知道,这并不妨碍理解的一错,实为神来之笔,极大增强了通知的真实感、正常感、质朴感、纯洁感,其道理很简单:任何做局下套的人不可能把目标人物的名字搞错,于是出错者必为忠良,与任何预谋与心机无涉。
    老d弯着腰潜回座位,关注着右前方猎物的动静。他看见幻灯通知在银幕一侧终于出现了,然后看见前面黑压压的背影里,老m熟悉的背影也冒出来了。那家伙果然毫无戒备,前顾后盼了一阵,挽着一件大衣,恋恋不舍地站起来,艰难地从前排一个个背影前挤过,眼睛还不时盯住银幕,直到走近大门了,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老d差一点笑出声来。邻座的老b和老c也乐不可支,捂住了嘴,让前后排的观众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投来疑惑与不快的目光。
    四君子不知老m是什么时候返回座位的。可笑《午夜》,一部低俗的娱乐片,其实没有什么,比中国古代大多数色情小说还要素净,但他们可以断定,大家不把这部片子当回事,但老m有特殊心结,此时一定懊丧不已。他错过的这十来分钟,不定就是他永远的人生遗憾。如果人家告诉他这十分钟没有什么,他必不相信;如果人家告诉他这十分钟有什么,他必不满足——听说与目睹毕竟不可同日而语。更重要的是,他眼下打脱了牙齿往肚里吞:怎么好意思问?在正人君子面前他要问什么?
    这一天,走出礼堂的老m变得沉默了,平静了,是暴风雨过后的一片落叶,见了任何一个熟人都没有什么表情,据说回到房间里以后,也只是默默地看报纸,有一种悲壮和孤愤之态。
    老c在那里瞟了一眼,回来以后有点心软,说这最后一棒是不是算了?人家已经真生气了,我们的三戏周郎也够了,围师必阙,穷寇勿追,不如就此打住。
    其余三人说不行不行,还说你是个军旅学者,如何言而无信?如何临阵脱逃?
    老c说,军人就是头脑简单,不会骗人。
    但这只是他的谦虚。在他的一再请求免战之后,在旁人一再催逼之下,他最后的出招,其实是一颗高科技原子弹,几乎把大家吓了一跳。事情是这样:他冒充大会秘书处一位人员,给一位大学老校长打了电话,说你是某省的领队吧?你们省里不是有个与会代表老m吗?老m同志不是前不久从新加坡访问归来吗?正巧,新加坡的一个华裔银行大亨来华访问,有心资助学术研究,在会谈中已几次提及。我方教育部长明天晚上在北京饭店宴请,特邀几位学者前去作陪,老m就是受邀者之一。他可带上自己的著作签名本,提前二十分钟赶到饭店,到时候与服务台的孙女士联系,如此等等。
    接电话的老校长,是老m的上级,某省与会代表的领队,虽然在以前的政治运动中有一些事情遭人诟病,但近年来最喜欢支持新潮学者,比如总是把老m的名字挂在嘴上,以示自己提携后学之功。他有时候甚至提携过了头,曾到处为一位青年副教授的抄袭辩白,说没有抄太多,只是抄了一点点。结果,所有不知情者也都知道了抄袭,气得抄袭者自己也大为恼怒,说屎不臭挑起臭,他娘的这个老家伙是何居心?老c正是看中了老校长的职位和身份,看中了他六十多岁的年纪,还有德高望重关心大局的长者形象,借他一张嘴来传话。老校长不知底细,接电话后立即以领队的身份下达通知,其过程顺理成章,正大光明,气势磅礴,无懈可击。老m眼下即使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充满警觉,也不可能疑到老校长的头上,如何防得了这一奇袭?何况一次结识国际巨商的机会,可能早已让他心潮起伏忘乎所以。他岂有幸免于难的可能?
    从开会地点到虚拟的教育部宴会,有漫长的道路,需要在客流高峰期间转乘几趟公交车,几乎穿过大半个北京城,对老m来说无异于一次残忍的折磨之旅。四君子根本用不着去等待和核查结果,已经在房间里畅饮庆功,一个个自比小诸葛,对各轮攻略一再回味和评点,像最终合力完成了一件精美的作品。老c的酒量很大,喝了整整一瓶二锅头,然后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无中生有的本事原来十分了得,将来不打算搞宦官史了,要改行当作家,写一部有关太平天国的小说,可能是物尽其用的合适选择。
    如果老d没有记错,这一次聚谈时,老a还出口成章,总结出一番人生哲理,说智不在术而在道,老m接连入套无药可救,无非是利令智昏,名令智昏,权令智昏,色令智昏,可见名、利、权、色乃智之大敌。灭六国者,六国也。族秦者,秦也。为人无欲则刚,无欲则智,人骗其实皆为己骗。
    大家都觉得这是至理名言。
    深夜了,老m还没有回来。
    消息到第二天清晨才传来:可怜的老m,不幸的老m,竟然在北京饭店门前的大街上被一辆汽车撞伤,造成较为严重的脑震荡,已送入医院救治。不用说,他当时一定气昏了头,或者是饿昏了头和冻昏了头,眼中根本没有红绿灯,向巨大的黑影一头撞去。医生说,当时如果不是司机及时刹车,老m可能就英年夭折了。
    这是一个爆炸式的新闻。会议组织者立即开始追查电话恶作剧。老校长一大早就在宾馆走道里愤愤控诉: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玩笑都开到我的头上来了。都是人民的知识分子么,都是党的知识分子么,怎么能做这样无聊的事?
    有些与会者也在走道上主持正义:肯定是有人嫉妒他!是故意陷害吧?故意打击报复吧?应该让公安局来严查!
    四君子再次相聚,关紧房门,面面相觑,吐着舌头,脸上已经没有窃笑,神色多少有些沉重和不安。电话追查不可能有什么结果,这用不着担心。但事情到了这一步,毕竟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四人中老a年纪最长,立即以老大哥的身份表示自省:“这事主要怪我,疾恶如恶,疾乱如乱,其实对这样的人何必较真?此事下不为例。”
    四君子临时俱乐部立即宣布解散。事情到此为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不说了,再不说了。以后也得吸取教训,玩笑适可而止。他们相互叮嘱着,然后分头买了些水果和奶粉,去医院里看望了受伤的老友。当着老m的面,老b谈了一些对老m新作的读后感,说他读到某个精彩段落时,眼泪都快出来了。这种真情吐露让老d吓了一跳。老c说文人无性呐,有些人不好好写作,成天就是算计别人,成天就是窝里斗,实在可恶可恨得很。这种慷慨激昂也让老d吓了一跳。老d当然也说了些假话,比如一直仰慕老m的才情,比如将来要请老m去他的学校讲课什么的,不过刚说完又后悔——他有点担心,这些假话可能让一旁的a、b、c也暗自心惊和暗自琢磨。
    走出病房时,他们客气得有点不自然。你先走。你先走。你请。你请。他们在房门前别别扭扭,完全没有了几天来的随意。
    回到宾馆里,他们甚至史无前例地握手告别,握出了心神不宁的客套。老d问老a和老b是否需要皮鞋油,说完又觉得这种殷情很是过分。
    事实上,从医院回来以后,他们绝口不再议论老m,连相互见面的次数也大为减少。一想到老m在病房里目光迷离、气若游丝以及手指颤抖的模样,他们大概都心有余悸和心存余愧,于是在大会选举阶段热情推荐老m,一定要把他选为新一届中国历史学会的常务理事,说无论从人品还是文品来看,他进入领导班子都是当之无愧的。如果不让这样优秀的中年学者选入领导班子,我们这个团体的生命力就大可怀疑了,我们改革开放的决心也大可怀疑了。他们甚至为此与反对者们争议不休,说老m的一点绯闻算什么,说老m做人小气一点算什么,看人一定要看大节,要看政治本质。
    从老m事后的满脸微笑来看,这些话已经传到他耳朵里去了。
    老m果然当上了常务理事。公布结果的时候,四君子怔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是鼓掌还算热烈。有意思的是,大约一个月后,老a的一封信,让老d差点要一头往墙上撞过去。什么叫震惊?什么叫崩溃或者空白?老d算是有了平生第一次体会。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或者什么叫强中更有强中手?老d也算是有了平生第一次真正的认识。老a来信的大意是:老m的脑震荡完全子虚乌有,不过是串通一个医生朋友,演了一出苦肉计,在临近选举的紧要关头,不但赚得了暗算者的恻隐,还赚得了大多数人的同情。这真是四只小螳螂扑蝉,岂知大大的黄雀在后!
    平时自以为聪明的老d,此时真是要愧死。想起老a以前说过的什么术什么道,还莫名其妙地大笑。
    多少年后,天各一方,老d很少看到往日熟悉的面孔,相见时难别亦难,真是让人黯然神伤。就算想起老m,想起老m当年守着几张旧会议餐券的悭吝,现在想来也没有什么,倒有几分朴实与憨直让人觉得有趣。这种忆旧的温暖感,也许是一种心理老态吧。他常常这样想。
    他还在治宦官史,有时读到一些闲书,包括一些记叙史学研究进程的史学。他知道,文科院校这些年培养出了太多的研究专家,这么多专家都要写文章,都要写书,包括写史书,于是八十年代的一些事已经过早地匆匆入史,甚至可能在有些人那里争相放大,直到每一件事都被众多论家之嘴咀嚼得索然寡味,直到每一件事都众说纷纭于是各种幻影不再能叠合出共识,也不再能还原出真相。很多书都说到那次北京的大会。有一个版本的史学年鉴是这样说的:那是一次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泛滥的大会,是错误观念在特定气候下大量出笼的大会,造成了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应引为深刻的教训。另一个版本的史学年鉴则认为:那是一次思想解放突破禁区拨乱反正的大会,是一次标志着新时期史学研究春天到来的大会,广大学者怀着对改革开放的高度责任感,在会上对一切陈腐的旧观念、旧思路、旧体制、旧方法、旧文风展开了猛烈的抨击,对于当代中国史学完全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说实话,截然不同的说法,可能各有所依,但都让老d有点茫然。这些书都提到了a、b、c等人的有关著述,还有他们在那次大会上的发言,但老d脑子里印象最深和挥之不去的谜团却无一字提及,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亲历和目击的一切,一旦退到时光流逝的远方,就成了微不足道的一颗灰尘,淹没在一张远景巨照之中。
    他知道,老m已经移居国外多年了,至今渺无踪迹音讯全无,而老c已患癌症去世了,老b已落了个老年痴呆症。在一个小小悬案未决之际,证人席上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老a——据说他还活得生龙活虎,每天能坚持长跑三千米。于是,老d拿定主意给老a打了一个电话,问他近来是不是还在长跑,问他是否还记得那年的冬天,比方说他冒充香港记者拿老m开心的往事。
    对方停了停,问有这样的事吗?你是不是记错了?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老d愣住了。
    你当初不是还写过一封信给我?
    我给你写过那样的信吗?
    你不记得老m的脑震荡?
    脑震荡?老m?这个名字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
    他们通话的二十分钟,最后只能让老d确认:对方记忆里的各种细节已经消融,只有新时期知识界明媚春天的远景。
    老d有点奇怪:是我记错了?还是他记错了?或者那一年冬天在他们之间确实没有发生过什么?也许,老d需要赶快飞去老a所在的城市,敲开老a的房门,检查一下老a的身份证和户口簿,然后紧紧盯住他的双眼,看那里面是否有可疑的掠影一闪。
    200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