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美丽乡村——答《湖南日报》总编蒋祖烜
追梦美丽乡村
——答《湖南日报》总编蒋祖烜注释标题 最初发表于2015年《湖南日报》。
蒋祖烜: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新农村建设要“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近来美丽乡村建设越来越受关注。您曾两度“上山下乡”,在八景乡下也待了有十五个半年,对于乡村建设、乡村治理,您既是一个参与者,也是一个建设者,还有很多理性思考。从您的角度看建设美丽乡村要有哪些必要条件?
韩少功:虽然我有“上山下乡”的经历,但其实我对农村的认识还很表浅,因为我还拿工资,不能算一个真正的农民,充其量是乡村的半个参与者。以我的观察和体会,农村当然有“美丽”起来的优势条件,比如阳光、水、空气、植被生态都是相对优质的,比城市要强许多。但经济发展构成了很多地方的一个难点。管子说“仓廪实而知礼节”,借用这句话,我们可以说“仓廪实而知美丽”。不首先解决温饱问题,不消除贫困,哪还顾得上“美丽”?这是一个基本条件。
第二是文明教育。同样的人,有的环境意识强,有的就不够;有的人活得富有情趣,有的人就得过且过。最近我发现几位邻居家里开始栽花,庭院里五彩缤纷,再了解一下,发现这几家主人的受教育程度都较高。我以前说过,没文化就是“将就”,有文化就是“讲究”。一个人不满足于吃饱喝足,讲究生活的环境、过程、品质、境界了,那就是文化含量提升了。这些都有赖于精神文明教育的日积月累和潜移默化。
第三是人才队伍。总的来说,农业在眼下还不是一个高附加值的产业,虽然在很多地方已有了突破,出现了不少亮点,但较为普遍的低附加值状态,不可能吸引大多数乡村精英,向城市流失的人才也难以回流。人是主体。事总是靠人办的。如果中青年人才都走了,甚至出现了“空心村”,“美丽乡村”靠谁来建设?“美丽”了又有何意义?只是给老头老太们增加小福利吗?这就牵涉到更大的问题,即“三农”的战略定位和相关人力资源的培育和配置。
最后一点,就是国家的支持,包括国家对城乡一体化的顶层制度设计和建设总图规划。比如说垃圾。国家对城市垃圾是一直纳入管理的,但对农村没有,全靠自我消化。以前农村垃圾少,还好办,大多可降解成有机肥。但现在垃圾突然增多,特别是包装垃圾很难处理。近几年各地普遍建立垃圾桶、垃圾池、垃圾站,可以说治标有了效果,但离治本还很远。最后是填埋还是焚烧?由谁来负责收集和处理?……都不是很清楚,或者说有管理的空白。台湾的垃圾分类处理做得好,但我们这里连城市也大多没做好,比如在街头和公园分类了,到终端又掺和在一起,变成了半截子的“烂尾工程”。这需要系统性的解决方案,光靠农民和地方政府是不行的,一定要有国家的投入和统筹安排。
蒋祖烜:您所说的顶层设计和制度安排的确很重要。目前,美丽乡村建设就已进入了“国家视野”。五月二十七日,国家质检总局和国家标准委最近专门颁布了一个“美丽乡村建设”标准,明确了二十一项量化指标,便原来比较模糊的一些概念有了硬指标。但是又有一种说法,建设美丽乡村如果统一标准,可能就失去了味道,政府还是要低干预为好。那么美丽乡村建设要不要统一标准,是自然自发的好,还是整齐划一的好?
韩少功:可能话分两头说比较好。乡村的基础设施,比如道路硬化,还有通电、通水、通讯等,这都需要统一的标准,需要硬指标。在这些之外,比如房子怎么建,桥修成什么样,种什么树,栽什么花……这些问题切忌“一刀切”。一定要尊重当地老百姓的意愿,尊重他们的文化传统,他们的产业特点,他们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实现“百花齐放”。这样,哪些地方政府要管,哪些地方政府要放,这个分寸感和平衡点要掌握好。
蒋祖烜:按照您的意思,就是说美丽乡村建设,在看得见的“感观”部分,农村要搞得像农村,要像一个个有特色的、不可复制的农村,但是在看不见的、在用的“功能”部分,农村要向城市靠拢,要参照城市的标准执行,美丽乡村建设应该是有这么两个取向的。但现在一些地方就没注意这个区分,把农村全都修得像县城一样,这也是让人特别担心的地方。
韩少功:你说的这个现象我也注意到了,就是许多地方所谓的集中连片安置,把房子盖得像“火车皮”一样,这些房子很可能是将来的“建筑垃圾”。刚开始,农民可能还比较高兴,搬新房呵,热闹呵,有路灯和街道呵,差不多是城里人的感觉。但三五年后问题可能就接踵而来:第一,他们要生儿女育女,房子到时会不够住,他们如何扩建?第二,他们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一旦发生变化,到时候要养牛、养猪、养鸡鸭,要收藏大型农具和大宗物料,但周围没有回旋的空间,怎么办?如此等等,这样的现象在一些移民点已经出现了,值得吸取教训。
蒋祖烜:这就是要有标准,又不要标准,要一部分像城市,一部分更要像农村。如果农村所有的标准都“大一统”,如果依这样的标准模式去复制“美丽乡村”,那么看到一个农村就像看到了全中国的所有农村,这会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韩少功:你说得对,这其实也牵涉到尊重文化记忆的问题,文化的记忆一定要保持它的丰富性和多样性。
蒋祖烜:您到过国外许多地方,曾经在法国农村生活过一段时间。到过国外的许多人常常会更羡慕他们的农村,而不是城市。作为一个见过很多农村的考察者,同时作为一个在乡村生活了多年的近距离观察者,您认为中国农村的理想图景应该是什么样的?如果您是一个规划家,要在现实的基础上加上一点想象的话,您如何来规划设计美丽乡村?
韩少功: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没多少发言权,但我觉得有两条原则恐怕要把握好。第一,功能第一,实用优先,建筑的样式固然有审美的要求,但第一位的还是要适应当代社会生活的特点。像“张谷英村”,这样一个古村落它的功能特点是大家族维系和联防自卫,在过去匪患猖獗的时代,这个功能很重要。但现在土匪没有了,人员流动性大了,大家族维系已不再,就没必要建成像“张谷英”那样了。采光、通风、借景、除臭、排污等功能要求,也必然带来建筑样式的变革。第二,尊重文化的记忆和创造。我曾举过一个例子,你的母亲可能不会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但是为什么把你母亲整容成巩俐或范冰冰,很多人会接受不了?这就是一种文化记忆。人是文化动物,无论是陕北的窑洞、湘西的吊脚楼,广东的骑楼,还是北京的四合院,都保存有不一样的文化记忆,寄托了人们的情感。人们因取材的方便、地理和气候的制约,经济业态和生活习惯的需要、文化记忆和想象的差异,肯定会对家园建设形成多样性要求,于是不拘一格,各显身手,八仙过海。这都需要我们保持足够的尊重,留下足够的空间。
蒋祖烜: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在乡村建设、在家园建设中,究竟谁是主力?目前在家园建设中应该说有这么三支力量,首先提的最多是政府的力量,因各地的财政水平、治理能力不一样,这支力量很悬殊;第二是农民群众自己,但目前农村中青年人员大量外出,“空巢”现象严重,这支力量明显不足;第三支比较活跃的新的力量就是一些乡村实验设计师、规划师。我最近碰到一个叫孙君的人,他是美术家出身,他发起创办了“中国乡村规划设计院”,致力于为新农村建设提供综合性、系统性解决方案,先后在湖北的郝堂村、湖南会同的高椅村开展工作。但是这类群体却又很少,暂时形不成气候,那么在“美丽乡村”建设中究竟要由谁来充当主力军?
韩少功:你说的第三类人我在台湾也碰到过。一些艺术家参与进来,建成一些既好看又好用的乡村景观,带动旅游经济,让老百姓得实惠。但问题是这样的普遍性有多大?毕竟这样的义工群体和公益机构不多,而且一个村这样做赚钱了,跟进的十个村、百个村呢,则不一定,其同质化项目的利润可能迅速摊薄,甚至出现亏损。
真正做到一村一策,一村一业,一村一态,很多艺术家、科技专家是可以在其中发挥巨大作用的。不过,主力军毕竟是当地老百姓,特别是新一代乡村精英。怎样使乡村的中青年——至少是其中相当一部分,对自己的家园感兴趣,让他们心系乡村,是一个关键性也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据说目前法国农业人口只占到百分之三,美国只占到百分之五,在我们国家的比例则是大约百分之五十。我们能像法国、美国一样将“三农”人口减到这么低的比例吗?对这一点我很怀疑。因为某些历史的原因,使这些发达国家本身就是“世界的都市”,把全球的发展中国家当作了自己辽阔的“农村”,所以才有他们的都市化。但这样的道路不可复制。中国失去了成为“世界都市”的历史机会和条件。那么,既然我们不可能搞欧美式的都市化,农民群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将占很大的比例,那么我们必须坚持城乡并重,包括让农业的附加值提高,让农民能够自我“造血”,实现可持续的发展。“有恒产者才有恒心”,只要有了恒产,农村精英才会把这里当作家园,才会有建设“美丽乡村”的心理动力。
蒋祖烜:农业附加值的提高除了价值提升,还需要价值发现,解决这个问题不可能一蹴而就,也没有现成答案,这会是唯一的根本出路吗?
韩少功:至少是基本保障。近些年,很多地方的农民增收大体上靠两条,一是国家“输血”,政府补贴的项目越来越多;二是打工价格的一路升高。但目前这两个增收因素都在减弱,比如政府补贴毕竟有限,务工价格上涨也有“天花板”。我们这里附近一个砖厂老板,最近就买了四个机器人,既减少了雇工成本,也提高了生产效率。这就对务工价格形成了压力。从长远来说,乡村发展还是要靠科学技术。比如基因技术、互联网+等等,重新让农业成为一个朝阳产业或准朝阳产业,并非不可能。韩国以及中国台湾就出现了这种迹象,一些年轻人回流乡村,比他们在城市里做得更成功,被媒体称为“新乡村运动”。可以想象,如果这样的青年多了,乡村就人气旺了,内功练好了,生产要素活跃了,乡村的冷落、破败以及凋敝才能从根本上予以避免。
蒋祖烜:人们都在期望乡村变得美好,但乡村变美变好却是个庞大工程。近年来,国家的建设开始向乡村发力,要再一次推动农村生产力大释放,这是农村发展的机遇。但不生产何以发展,不安居何以乐业,不乐业何以美丽,美丽乡村建设其实是一个由表及里的,既要有面子也要有里子的复杂工程,不然美丽乡村建设就会成为一个幻影。
韩少功:你说得很对。表面上看,“美丽乡村”建设好像只是一个村容村貌的净化、绿化、美化的问题,但它其实牵涉到深层的方方面面。有时候,条件的“一二三四”都有了,就缺一个“五”,事情就可能功亏一篑。我在海南有些地方见沼气池打得很好,但就是没有气,原来要保证产气量,就得喂几头猪,还要定期出粪渣。但有些农户没有圈养生猪的习惯,还懒惰,还“空巢”,政府资助的沼气池就成了漂漂亮亮的“形象工程”,投入打了水漂。可见,美丽乡村建设要根据每个地方的特点,包括它的环境特点、产业特点、民风和人性的特点,来做通盘考虑,做到一村一策,一乡一策,因地制宜,借势用力,切忌机械照搬和盲目跟风。政府拿钱做几个样板其实很容易,但要形成内生的、造血型的模式,形成可复制、可推广、可持续的经验就比较难。
蒋祖烜:其实这些现象已经出现了,比如我们之前采访过的一个农村,村庄修得很现代、很气派,当地也很得意,农民也确实受益。但私下一打听,投入花费竟达上亿元,这就让人感觉变了味。
韩少功:要我说,这种现象就是“土豪文化”的灾难,一些地方干部因文化见识受限,喜欢大拆大建,靠摸脑子拍板,稍有不慎就会扰民、祸民、“坑爹”。有个贫困县,拿出财政支出的一半建了好些假牌坊,字都写错了,“美丽”在哪里?农民能不怨声载道?在乡村建设中,政府要有担当但又不能太任性,要特别防止短期行为、急功近利的心态,要有“成功不必在我”的政绩观,真心实意为农民办好事。
蒋祖烜:在我看来,美丽应该有这么三个层面,除了看起来要很美,用起来很美,还有就是心灵也应该很美,要有文化的美才是真美。一个人每到一个地方除了看到美丽村庄,还要能感受到不一样的乡情乡俗和乡风民风,比如有的地方古道热肠、有的地方急功好义等等。但现在让人特别担忧的是,随着“大一统”的建立,随着湖湘文化的流失,一些好的传统渐渐丢失了,一些不好的东西渗透进来了,人们的乡愁无处寄托,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办?
韩少功:这是个天大的问题,乡村之魂的问题,放大了说就是中国之魂的问题。打开国门之后,外来文化的冲击是一种机遇,也确实会带来一时的无序、混乱、同化、蜕变,成功的消化需要一个过程。比如,以前我们这里唱山歌的人很多,但现在山歌几乎失传,年轻人都唱刘德华或周杰伦。这让人很无奈。乡村里有些人以前的孝道靠雷公来维系,比如一听到打雷,就会大声问,“娘老子,我给你称肉吃好不好,我给你做棉衣好不好”——其实这是说给雷公听的,因为他怕遭雷劈。但现在有避雷针了,人们也相信数理化了,那么新的道德敬畏感又从哪里来?新的道德标尺该如何建立?我们既不可能重新关上国门,也不可能重新回到迷信,那么就进入了一个艰难的转型时期。眼下乡村里活跃着一些宗教,其实就是来填补空白。它正负两方面的作用暂且不论,但在我们这个宗教传统薄弱的国家,光靠这个力量肯定不行。
蒋祖烜:这跟过去确实不太一样,过去农村靠宗法制度,靠族规村约的约束,靠乡间贤达、德望高的人的教化影响,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这些传统的东西几乎都已解体,这个时候乡村道德人心要靠什么来支撑?
韩少功:在一个市场化时代重建世道人心,是“中国道路”的一大战略性难题。市场鼓励逐利,这没有错;但要实现整个社会的义利并举,那就不能止于市场,还要辅以平衡这种市场化的制度体系和制度力量。让有义者荣,让无义者辱;让有道者路宽,让失道者路窄——这就需要大胆的制度创新,从模仿资本主义走向超越资本主义,走出一条社会主义的制度化新路。这远远超出了学校、媒体、宣传部的工作范围。当然,在这一个综合性工程里,除了硬约束,还有软实力;除了制度,还要教化。比如从政治精英和知识精英开始,从社会最基本的细胞家庭开始,相当于我们过去说的“天地君亲师”,官员要像官员,师长要像师长,父母要像父母,成为组合性的道德表率。孟子说过:小吏可谋食,大官一定要谋道。柏拉图也说过:老百姓可以发财,但治国的哲学家一定不能有私产,还应天天在公共食堂吃饭。他们的意思就是上下有别,对下可以宽,对上一定要严。我理解中新的“乡间贤达”就是这样一些人,一些有影响力的乡村精英,包括党政干部、教师、医生、企业家等等,承担起一种道德身教的责任。
道德是文化的核心。精英队伍的道德身教是核心的核心。核心价值观有效释放能量了,民风正、民气旺,许多问题会迎刃而解。这当然不是一朝一夕的问题。怎样适应现代的市场经济,同时又能重建一个与市场经济相适应的,并能超越市场经济的一个可靠而坚实的道德体系,还需要城乡各界长期的实践探索。在这个意义上,“美丽乡村”建设过程中,城市居民其实也是一个责任的密切关联方。
201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