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
回声 注释标题 此篇最初发表于1980年《青年文学》杂志,后收入小说集《月兰》。
抗旱时节
双河县公检法军管小组布告:刘犯根满,湖南双河县人,现年三十一岁,捕前系本县青龙公社社员。该犯从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一贯好逸恶劳,对社会现实不满,一九六六年借文化大革命之机,纠集串通一小撮坏人猖狂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严重搅乱抓革命促生产的社会秩序……
镇中学的红卫兵跑进青龙峒来造反,搞得各个屋场都人心惶惶,鸡犬不宁。红卫兵是什么?造反不怕杀头么?太平世道下造么事反?作孽呵,他们住在街上还不安生,跑进山来为哪样?
刘家大屋场的知识权威——完小的刘老师没有回家。剩下那个最懂得齐桓公、程咬金和平平仄仄的麻子会计,但他连抽了两支纸烟,也不能回答这些问题。众社员当然都目瞪口呆了。
不过,有人还是记起了根满。
根满姓刘,是个单身汉,就住在屋场东头一个孤零零的茅屋子里。他的大名,有些人不大记得了,喊他帮忙的时候,有的喊“丁满”,还有的喊“公满”或“阴满”,他也不在乎。他穷得家里灶头冷,猪栏空,要搬家一担箩筐就差不多,自己邋遢得颈根上结一层黑壳,身上有时还会跳出什么飞虫,不大被人家看得起。但他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在省城长沙当过两年泥水工以后,说起长沙的哪条街哪个楼,大体上是不会错的。喜欢听新闻的后生们间或找他问问城里的电影、汽车、冰棍以及兰花豆,还蛮有兴趣地伸手摸过他脚上的破皮鞋、腰上的旧皮带,还有下身的呢子裤……每当这个时候,他扯开厚厚的嘴唇,露出焦黄的板牙嘿嘿笑。
现在,队长玉堂老倌四路去找他,最后才在窑棚里找到。
根满一脑壳扎在稻草堆里呼呼大睡,听见有人喊,爬起来,摇摇脑壳,抖落几片碎草屑,发现是玉堂老倌来了,以为队长要指责他出工偷懒,连忙装出一副哭相,按住自己的右脚踝。“哎哟哟,刚才担泥坯,老子一下拗了脚,我的娘……”
眼睛偷偷朝队长瞟了一下。
为了证实这是实情,他又单腿跳了两跳,脸上有痛苦万分的表情。
心急如焚的队长哪管这些:“根满伢子,你晓得不?学生伢子进峒了!”
“进峒?”他眨眨眼,“来抗旱的?”
“哪里,来打床的。”
“打床?”
“还说是毛主席要打的,你看碰鬼不?”
根满也不显得怎么权威,慢慢地抓了抓脑壳,紧了紧快垮下去的裤子,一对十几天没洗的黑耳朵抽跳了一下。趁队长没注意,他偷偷把右脚伸直了。
“你不晓得这是为么事?”
队长如此客气的询问,唤醒了他的自豪感。“嗯……呐……只怕……哦,我晓得的。上个月初八我跟拖拉机到县里拖酒糟,听城关的一个老伙计讲,如今要搞爱国卫生运动,到处在打老鼠。酒厂的厨房里起火,烧掉了两间屋。学校里在贴大字报,说校长有男女作风问题,还是个特务……我那老伙计还拉我一起去武汉看大轮船,我说不得空呵,队上还要抗旱,还要翻红薯藤,还要砌猪场屋……”一讲又讲远了,讲多了,就是没有回答关于打床的紧急问题。
“我的娘,我三伢子去年重阳定的亲,今年就要收堂客的哟。”队长还想着自家刚打好的那一张雕花床。
“那你快点回去,花床只怕成劈柴了。”
“何得了,何得了!”玉堂老倌急得团团转,“我刘玉堂实在没有做过亏心事,老天爷如何不开眼呵?”
根满吓走了队长,一边暗笑,一边抹了把鼻涕,打了个哈欠又准备睡觉。不过重新倒在草堆上时睡不着了。狗婆养的,为什么要打床?什么人来打床?城里又出了什么新鲜事?他虽然经常以半个城里人自居,但对城里人总有暗暗的反感。在他看来,城里人不种粮有饭吃,不种棉花有衣穿,每个月发饷,数得十几张大票子,下班后还可以进戏院坐汽车甚至男女成对地游马路,十分可恨,十分无聊。不过打床呢,这事太古怪。嘿嘿,如今古怪事越来越多,城里人的脑袋里长霉了。
他根满好在没有床,更没有雕花床,只有几块土砖上搭的一块门板,打床关他屁事。呼——他差点又要睡着。
妇女的哭声和叫骂声,像一根游丝顺着七月南风从屋场那边飘来了,看来事情正在越闹越大。他一家伙起了身,走,看看去!
离开窑棚,顺着一条小路下岭,就到了刘家大屋场。早先,这刘家大屋是一栋青砖牌楼屋,进大门有三个天井,牌楼有两丈多高,住着刘姓十几户。那是长期定居的结果,一看就容易叫人想起宗族的历史,还有户口保甲制度。解放后,不知是土匪没了,还是族规废了,还是大家喜欢自由了,反正人们拆了大屋,一哄而散,盖起各自独立的小屋。大屋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青砖牌楼,还有一块平时可供集会的宽大地坪。大跃进那年,有人在牌楼上画了些月亮、粮山、和平鸽什么的,现在还隐约可辨。
地坪里眼下浮动着女人们的哭声和骂声。老人们手脚发抖,缩在墙根不敢上前。只有小把戏们好奇地睁大眼,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好神呵!一群十五六岁的学生伢,挂着自来水笔,穿着士林布的褂子,戴着戳眼的红袖章,挨门挨户地抄查,一见到画有龙凤、花草、观世音、胖娃娃一类的雕花床和绘花床,一见到同样五光十色的柜子和箱子,一律怒不可遏,锤子和柴刀打向前去,顷刻间便有五彩凋零,好端端的家具东偏西倒。绘有花色图案的热水瓶、马桶一类,也被搬到地坪中央集中,被宣布没收,完全不由分说。
“同志们,革命派战友们:这是破四旧!是横扫一切资本主义、封建主义、修正主义的文化!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一个脸皮白净的学生操起纸喇叭筒,用普通话腔调发表演说。屋场的垄对面是一面山壁,回声从那里传过来。
“可惜!”好些目光盯住了那些破碎的木器。
“可惜!”根满也有些遗憾。
不过他没有忘记挤在人群中,把滚到他脚边的一个铝皮热水瓶盖子捡起来,压进抄头裤的裤带里。那大概是可以换口白酒的。为这事,他同一个细伢子争了半天,一脚把对方踢得哇哇大哭。
红卫兵又从某家查抄出一床绣了龙凤的绸子被面,哗的一下,把它当众撕破,气得一个胖姑娘伤心大骂,跳起来骂:“土匪!土匪——”
根满定睛一看,嘿,那不是刘裁缝的女儿翠娥么?看到她,看到她哭天抢地,根满不由得心中升起一种恶毒的快感。他曾经花了半个腊猪头请人家去找她提亲,还帮那个介绍人发狠做了两天义务劳动,不料那翠娥硬是不答应,红着脸又哭又闹,一点面子也不给。有次在大队部看戏,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往翠娥身边挤了挤,那家伙就把他当狗公刺,跑出去老远。她是嫌根满太穷吧?是仗着家里的大柜花床狗眼看人低吧?……呸,你这骚婆娘,老子还看不上你呢。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胖得像个红薯,鲢鱼嘴巴太瘪,笑起来丑死人。好呀,现在你去享福呀,发财呀!绣花被子都剪烂了。剪烂最好,大家都莫收堂客!
他回头又看见连连跺脚的玉堂老倌,心里也有酸溜溜的味道。家伙,你也急了吧?你刘玉堂不是神通广大财大气粗吗?怎么也有犯急的一天呵?平时你太会做功夫了,一家人的劳动力太强了,一年进得了一万多工分,几十斤茶油,还养出四五个肉猪,腊肉一串串挂在厨房里像开肉铺,连碗筷嘴巴都油了。要得,要得,现在是天塌下来先压死长子,大家都莫吃腊肉,省得你玉堂老倌酒醉饭饱去榨床……他冲着队长鼓起眼珠子。
“横扫四旧——”他终于情不自禁地跟着学生伢一起高喊口号。
周围的社员群众不免愕然。
“誓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他再一次激动。
“你好像就是本队的吧?你贵姓?……”一个戴眼镜的青年很快走过来,热情地与他握手,“我们向贫下中农学习。我叫路大为,你认得不?”
根满觉得对方面熟,但记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了。
“我是省农学院的,前年在这边参加工作队,搞过社教的呀。”
“哦哦,对,路干部,路大学生。”根满知道对方来自省城,咳了一声,连忙换上官话,想以文明的姿态同对方谈谈,但好半天也没想出堂皇的话,心里有些懊丧。
“谢谢你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太谢谢了!”对方没注意他的神情,拉着他的手转向大家,“社员同志们,你们看看,真正的贫下中农是同我们站在一起的,是会站出来同旧势力决裂的。我们不要心痛这些破家具。这些东西越是好看,就越有毒,就越有危险性。它们是埋在我们身边的定时炸弹。我们希望真正的贫下中农擦亮眼睛……”下面是一串热情的鼓动呼吁。
在他的带领下,学生们喊起了口号:
“向贫下中农学习!”
“向贫下中农致敬!”
红卫兵们唱起了革命歌曲,还把带来的毛主席画像和各种革命标语,贴到社员们的家里去。正在这时,大队会计从公社粮库回来了,买回了十几斤面条。山里人生性好客,虽然对打床行动非常不满,但既然这是上面部署的革命行动,也就没有人敢公开反对。对进山来的红卫兵,也不能没有必要的款待。队长刘玉堂调了两个劳动力,架起一口大锅,煮了两大锅面条。小将们革命好半天以后也确实饿了,一个个都吃得狼吞虎咽。根满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混在学生伢中间,吞吸了一碗,外加两碗面汤。他觉得猪油葱花面十分美味,只可惜少了点酱油。
孙大圣开始行动
……当前,亿万人民群众对修正主义的仇恨正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以排山倒海之势迅猛地开展。这场革命,是资产阶级阴谋复辟和无产阶级反复辟的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是一场关系到亿万人民基本利益和长远利益的斗争,是一场阶级大搏斗。
——引自《人民日报》一九六六年九月五日社论
打床行动以后,文化大革命在青龙峒隆重开始,成了人们议论纷纷的一件大事。刘根满喊了两句口号,吃了一碗面,在队上的地位显著提高。他那间小茅屋,平时无人问津,阶檐上都长了不少青草,现在居然也有了不少客人。那个叫路大为的读书人,带着他的同学就来过好几次,成了引人注目的新现象。
路大为也是本县人,三年前考上省农学院,两年前随同学们到这边参加了半年的社教运动。他曾经是省城数学竞赛的优胜者,看书把眼睛都看近视了。为此急得哭过,因为怕眼睛坏了将来不能参军,不能去越南打击美帝国主义。文化大革命一开展,他和很多同时代青年一样,很快成了狂热斗士,兴趣转移到哲学、政治、国际共运史这方面。他以毛主席发动农民运动为榜样,带着个小分队下乡煽风点火,完全模仿当年的领袖,走毛主席考察湖南农运的路线,步行七八个县做调查研究,准备写一本《农村文化大革命考察报告》。
他选择这里下手,是因为对这里情况相当熟悉——这里原是个老苏区:一九二七年,这里组织过农会,湘北党团特委训练班旧址就在现在的青龙峒。一九二九年,黄公略领导的红五军一部分,到这里发展苏维埃。一九三四年,肖克带着红十七师打九江后也路过这一带。这里有革命传统,阶级斗争一直激烈。人们说这里有三多:烈士多;叛徒多;地主小老婆多——解放前一个大地主总占着好几房女人。所以在路大为看来,这里的群众基础十分理想,文化大革命也一定能结出丰硕成果。
根满就是一个烈士的孙子,属于根正苗红的那种。路大为以前并不了解他,但如果根满的挺身而出给他深刻印象,那么根满破茅房更引起他的注意和同情:家境这样穷困,这样的人不革命,还有谁会革命?这样的人不依靠,还有什么样的人可以依靠?
端起根满家里的一碗凉茶,看着碗里一圈黑印子,实在恶心,但小路又提醒自己:要同贫下中农真正结合,怎么能那样讲究卫生?
想到革命经典上的许多教导,他就高高兴兴地喝下去了,觉得这一碗白水胜过神话里的甘露。
不过找根满谈工作不那么容易。第一次登门,根满帮人家盖房子去了。他给人家帮工从来很热心,有求必应,而且不要什么报酬,只要有一碗酒就行,最便宜的红薯酒也要得。这天他居然遇到了陈年谷酒,一喝就喝过了头,喝得天旋地转日月无光,一见路大为就傻笑着喊“舅舅”,害得路大为他们白等了半昼,看他胡言乱语倒在床上,睡得像只死猪,只好悻悻而去。
第二次登门算是碰上了,不料刚搭上腔,听得对门山上有人喊抓贼,大概又是邻队的人来偷竹木,被放牛伢子看见了。根满一听就往山上跑,表现出维护集体利益的可贵品质。据说每次为山林问题同邻队的人吵架,他总是一马当先,动不动就骂娘,就动粗。就算是本队的人犯事,哪个想揩集体的油,比方说偷队上的化肥,或者是把猪放到绿肥田里去吃草籽,只要是被他看见了,也是送肉上砧板,得好好领教他的一番毒辣。这一次,他果然发现了偷竹子的两个贼,一口气穷追不舍,翻了两个山头,最后成功缴获了对方的柴刀和扁担,还逼得那贼骨头跪地求情。不过,当他得意洋洋回到村上时,天已经断黑,路大为和他的同学已经离去。
两次都未能与根满接上头,路大为并不埋怨什么。相反,抓贼一事更增加了大学生的好感。急公好义,见义勇为,勇往直前,不正是革命造反派最需要的精神么?这种发现和敬佩使路大为第三次登门。
“你们坐,坐……”根满搓着手,把客人让进屋里,回忆着玉堂老倌经常对来宾们讲的话,“我们这个地方穷得鸟不屙屎,工作做得很不好,欢迎你们来指导工作,多多批评。”
“你不要客气,刘根满同志。”
“你们坐呀,坐呀,实在对不起,没个好坐处,茶也不好。抽烟?”
“不要,谢谢。”
“那就真的没什么好招待了。”
“我们是来学习的,不要什么招待。”路大为客气了一番,然后把话头引入正题。他向根满宣讲一系列党中央最新文件的精神,介绍省城里和县城里的革命形势,希望根满在这个村子带头烧火,尽快成立贫下中农的造反组织。在这一说服鼓动过程中,大学生尽量运用本地农民可以听懂的词汇。
根满打了个哈欠,没怎么听进去。他暗暗着急,眼看着日头爬上了屋顶,但这几个学生伢还不走,还在这里神叨叨地闲扯,就不怕耽误他刘根满的工?他今天至少少车了两丘田的水,到年终算工分,黄瓜打锣去了一截,他找哪个要饭吃?
不过,烦恼之余也有一份自得。首先,他觉得城里人找他来闲扯,还是一件比较体面的事情。学生伢给他送来好些宣传资料,他以后上茅房也就有了手纸,不必去找树叶子和树棍子。想到这里,他精神振奋地一拍胸口,“你们找我,真是找对了。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敢把皇帝拉下马。莫说是搞文化革命,就是上山打野猪,下水塞涵洞,没有我不敢做的。玉堂老倌怕鬼,我说哪天捉个鬼给你们玩玩!”
这一番豪言壮语,说得大学生们心花怒放和信心百倍。他们邀请根满出任公社文革筹备小组负责人之一,刘根满没听清,但一口应承下来。
奇怪的是,自从路大为这几次上门,队上社员对根满客气多了。尽管私下里有一些叽叽咕咕的议论,但大家一见到他,总是满脸带笑,甚至点头哈腰。他跨进别人家的大门,立刻有人给他递红漆椅子,递水烟筒,筛上姜盐豆子茶——这可是史无前例的隆重。到最后,太阳从西边出来,连公社的孟书记也前来登门拜访。
孟书记是什么人?经常穿着凉皮鞋(塑料凉鞋),戴着亮壳子(手表),洗脸用香碱(肥皂),一身的现代文明,是何等了得的人物。他这次没有骑自行车,还戴了个十分朴实亲民的斗笠,刚走进村里,根满一见他就脔心冲,以为又有什么麻烦上身,吓得打开后门就往山上溜。
“根满,刘根满——”
听见公社秘书喊他,他溜得更快了。
“根满同志,你回来,孟书记找你有事呢。”这是秘书在叫他。
好不容易,他两手打颤,心里打鼓,犹犹豫豫从后山上下来。不过令他惊奇的是,平时骂人像阎王老子样的孟大胖子,今天居然满脸是笑,坐到他家的土砖上,还递过来一支纸烟。
“我有,自己有。”根满的手往后缩。
“不要客气嘛。”
他好容易接过那支烟,但半天不敢抽,太阳穴上还有点冒汗。“孟书记,对不起,我家里连老木叶也没有了。”
“把我们当外人呵?我们不喝茶。你坐你坐。”
“孟书记,我这一段遵纪守法,既没有偷队上的红薯,也没有偷队上的茶叶,不信的话你去问玉堂老倌……”
“你说什么呢?”对方哈哈大笑,“你是好同志,好社员,我们对你还有什么信不过的?今天我们来不为别事,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孟书记越是和蔼可亲,根满就越是紧张,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在玩什么诡计。他记不住对方还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们对路大为拿来的宣传资料十分在意,翻着看了看,互相交换了眼色。最后,秘书问他听到什么新消息没有,问路大为这些学生伢有什么打算,最后还希望他根满坚持抓革命促生产,站稳贫下中农的阶级立场……“贫下中农的觉悟就是高,你刘根满也是最听党的话。对不对?”
“对对对,你们指东我就打东,你们指西我就打西!没说的!”根满也来了一番豪壮。
说到最后,对方好像也没有什么诡计。
根满一连抽了孟书记几支纸烟,觉得自己更有了大面子。想想看,大学生来了,孟书记也来了。村里谁抽过孟书记的纸烟?玉堂老倌没有,麻子会计也没有,至于刘裁缝那家伙,哼,更莫想啦。人一高兴,话就多。晚上在禾坪里歇凉时,从他口里飞出来的宏论经常使左右邻舍惊异不已:
“你们晓得不?现在就是要斗修正主义。那修正主义实在恶毒,吃了豹子胆,经常披着马克思的大衣,打着列宁的伞……”
“根满,修正主义老是打伞干什么?那里经常落雨呵?”
“根满,修正主义天天穿大衣,是虚寒上身吧?”
根满没法回答这些理论问题,记不住大学生是怎么说的,只好再加上一点自己的理解。“你们也太没知识了。六月炎天穿什么大衣?穿大衣的肯定是贼!赫鲁尿壶最喜欢偷东西,不是个好货。”
他把苏联领袖赫鲁晓夫说成了赫鲁尿壶。但听众大多数还是一知半解,没有吭声,只有两三个人加深了理解:啧啧,这个尿壶也太巧滑了,太反动了。
也有人小心地劝他:“根满伢子,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你还是少说为妙。我们泥腿子老老实实做田是正经。”
玉堂老倌提醒他:“喂,明天早上要散凼粪,你早点去睡觉吧?”
在公众场合,扫兴的劝告令人不快。“怕什么怕?”他抹了把鼻涕,“如今城里人都是这样讲的,坳背冲的人也是这样讲的,我就讲不得?毛主席说,搞文化革命,造反有理,讲话不犯法,有话只管讲。”
后一句,是他顺口编出来的。刚出口,自觉有点心虚,因为不记得路大为那天传达的原话是否如此。不过他发现听众都无言反驳,好些人还信以为真,叽叽喳喳展开议论,于是又飘飘然起来。哼,有什么关系呢?毛主席只怕也是这样讲过的。
此后,他成了毛主席在刘家大屋的嘴巴,语录创作法所向无敌。举例来说,那天他到一个富农婆的菜地上去偷南瓜,被对方发现了。对方大喊大叫:“根满兄弟,你要积点阴德呀。手脚不干不净,要遭雷公打的咧……”他眼睛一瞪,说:“毛主席说,四类分子不老实,你还想翻天?”这话很灵,吓得富农婆赶快溜了。又一次,他找队上借五元钱,说是要看病。玉堂老倌晓得他在说假话,平时闭起眼睛借,决算时变成超支户也不管,所以不怎么同意。根满脸一沉,又编出一条:“毛主席说,搞社会主义就是有钱大家借。”这一来,队长也哑了口,半信半疑,只好批条子。
用得顺口,“毛主席说……”就成了他的口头禅,队上很少有人看书读报,自然也就无人拨正他。
根满就这样过了一段比较爽快的日子。
不过,南瓜几餐就吃完了,五块钱也只容他端得几回酒碗,生财之道还是个问题。他在茅屋里睡了两天,望着屋顶上那个掉下来又爬上去的蜘蛛,想起那天吃的猪油葱花面,缩一缩鼻子,似乎还能嗅到香气。他从床上弹下来,捶了捶脑袋,觉得美好的文化大革命应该继续进行下去。姓路的大学生不是要我带个头闹革命么?不是要我尽快成立造反派的组织么?他根满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他夹着一些宣传资料,去寻找革命的同志。他没有料到,山里人对这种事总是有些怀疑和畏惧,最关心的不是革命,而是革命是不是有工分。如果不记工分,革命还有什么意思?玉堂老倌觉得革命是要搞,毛主席的战略部署是要紧跟,但那是城里人的事,他们反正吃了饭没事做么。乡下人抓泥捧土忙不过来,哪有工夫去鬼打锣?……就因为这些闲言碎语,根满忙碌了好几天,只找到两三个热心人。一个是完小的民办老师,因为西式头就像盖在头上的半边瓦,所以外号叫“半边瓦”。另一个是王漆匠,他听说城里搞“红海洋”,到处都刷出了红彤彤的油漆语录墙,使漆匠们都赚了大钱,因此总是埋怨青龙峒宣传毛泽东思想太跟不上形势。他们凑在一起,不知是出于对红袖章和红旗子的好奇,还是出于对猪油葱花面的热爱,决定把革命的熊熊烈火烧起来。尤其是半边瓦最着急:“你们看看石桥镇吧,造反派组织早就成立起来了,我一位同学早就当司令了。我们再不行动,青龙峒就面子扫地了,像什么话!”
他提出了革命的急迫理由。
第二天,他们的“青龙公社贫下中农孙大圣兵团”横空出世,第一个行动就是找来几尺红布做旗帜,然后举着红旗出发,一行人雄赳赳跑遍了邻近十几个屋场:坳背冲,唐家桥,岩坪坝,团鱼冲,傅家坡,烂石桥……口号一路喊过去,声势相当浩大,给寂静的山谷增添了几分热闹。可惜的是,修正主义早被红卫兵斗完了,他们整整忙碌了大半天,只砸了一块绘花的玻璃镜,把一个已经捣毁的土地庙再捣毁一遍。
烈日照得这一行人油汗直冒,南风吹得口里像要冒烟,肚子饿得咕咕叫,脚杆子也感到乏力。根满不免怨恨起路大为来:你们也不留下一点?
他们没有预先考虑吃饭的问题,临到正午,神色有些惶惶。幸好王漆匠有个徒弟就住在烂石桥,家境还不错。在王漆匠的建议之下,他们决定去那里解决肚皮问题。
走到烂石桥的村头,突然有人叫:“根满伢子。”
抬头一看,是公社社长丁德胜来了。见到他,根满的战友们有点畏,纷纷往路两边躲。其实来人模样很平常。山里人的小个子,黑脸,全身瘦精精,像一只熏烤过的老山鸡。他戴着一顶刷了桐油的铜色斗笠,提着两皮水车叶子,一双赤脚沾泥带水,正从垄对面看禾过来。“你们到这边来搞什么?来买秧?”
根满马上让路,“我们……嘿嘿……来破四旧……”
“破四旧?”社长眉头一扬,朝这行人打量,“哪个要你们来的?孟老倌?”
“我们,嘿嘿……自己……”
“自己?根满伢子,我看你自己就是个四旧。一身衣服像灶上的抹布,熏得我都睁不开眼了。你以后还想找媳妇?”
“丁社长,我这就回去洗干净。”
“根满伢子,四旧是要破,不过我喊应你们,莫做缺德的事。社员们做一天只有十分工,只有几角钱。打张床要费几百个工分。费力不费力?”
“当然,费力……”
“准备一套嫁奁要几年的积蓄,可不可惜?”
“当然,可惜。”
“晓得就好。”社长缓了口气,走出几步又回头补上:“我不管你们破四旧还是破五旧,如今田里干得厉害,你们要想吃饭,赶快回去跟我车水!”
“对,车水,昨天都在车的。”
“告诉你们队长,横冲子那八坵田赶快车满。抽水机烂了,来不成了。”
根满提了提抄头裤,兴冲冲地说:“好,我这就去。”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讨好的话:“丁社长,横冲子要车,丝瓜冲也要车满吧?”
对方似乎讨厌这种毫无意义的请示,没搭理,朝前面走了。
淋了这一盆冷水,孙大圣兵团的战友们都像断了根的瓜藤,无精打采泄了劲。有的后悔今天没留在家里泼辣椒秧,油漆匠后悔今天有两张椅子还没漆。根满是个为头的,有气只能往肚里吞。正巧这个时候有条白狗走到他脚边上,他好像觉得所有霉气都是这狗带来的,冲上前,狠命一脚,踢得狗汪汪惨叫,又飞起一块石头,打得那畜生忘命地窜到山上去了。
走资派的面相
……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日上午十时五十六分(美国东部夏令时间),“阿波罗十一号”顺利着陆月球。奈尔·阿姆斯特成为踏上地球以外另一个星球的第一个人。他说:“对一个人来说,这是一小步,对于人类来说这是迈出了一大步。”
——引自美联社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日消息
接连几天,还是又热又旱,太阳火辣辣的没有减威。田里的禾发黄,眼看就要变成一些枯草。禾苗,棉花,黄豆,还有人,都像被烤瘦了,烤干了,烤得冒烟冒火。四面的山峰一片死寂,好像也热得憋不过气来。有时从鸡公山那边飘来几朵云,带来点阴凉,但响了几个空雷,云又散了,让人们空喜一场。大家碰到一起时的话题经常是天,天,天!
根满自从上次碰到丁德胜以后,在队上安分了几天。车水抗旱,挑泥做瓦,翻红薯藤,出牛栏粪,什么都做。队上人也以为花床打完了,文化革命也结束了,生活的秩序又恢复正常。晚上,大家照旧摇着蒲扇到禾坪里去,打打哈欠,看看星星,听着对门山上的禾鸡婆咕咕叫,听麻子会计讲薛仁贵征东之类的故事。
有些人也渐渐觉得根满还是根满,并没有真正成为孙大圣,并没有身上多长一块肉或者锅里多出几斤米,革命不过是多喊几句口号,那不是革了空气的命?想到这里,人们有水烟筒也不给他递,有红漆椅子也不给他让,这使他有些愤慨,但也没办法。
几天后一个上午,路大为带着一个人又来找他。这天根满刚车满了一坵田的水,坐在牛栏房前歇气,闲得无事时朝一只蚂蚁大吐痰水,想把它淹死。吐了几下,都没吐中,他心里好冒火。
小路向他介绍了一下同行者。此人姓周名光,外号周胖子,是周家大队的一个党员,还是大队级的财粮委员。刘根满其实认得他。早些年公社修水库的时候,根满是工地上的民工,周胖子在工地上管伙食,两人曾打平伙吃过一回狗肉。但两人也结过仇。周胖子有回拿了根满的两副箩筐绳子没还来,被根满大骂了一回,只差没有打架。为此事两人多年没打交道了。
现在,根满一见周胖子,想起箩筐绳子的旧仇,立刻警惕地鼓着眼珠子,两只手捏成拳头,一个准备打架的样子。
周胖子毕竟当过干部,涵养好得多,冲着根满笑了笑,脸上放着红光。“根满,吃过早饭没有?……吃过了?哦哦……你们队的禾,也干得蛮厉害。这天气……”他望望天,扯起不打紧的话题。
对方表示退让友好,使根满放心了一些。“这天气,狗婆养的……”他瓮声瓮气地搭上腔。
“抽烟。”周胖子递来一支。
根满不想接,但还是接下来了。一口烟下肚,非常舒服,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走,你们到我屋里坐去。”他也稍微客气起来。
走进屋,路大为喝了一大茶缸冷水,然后冲着根满面露惊奇:“你们这里怎么还是一潭死水?他们周家大队的形势好得多,党支部、队委会,统统靠边站了。揭发干部贪法腐败的大字报,贴满了一墙。老周,你介绍一下你们的经验吧。”
“你们把床都打完了,还怪我?”根满想起这件事就有点气。
路大为莫名其妙,听他一五一十说完来由,又好气又好笑。文化大革命就是打烂几张床么?事情哪有这么简单?说实话,他路大为对打床之类根本不感兴趣,只是觉得要打开局面,先来点激烈形式,利用本地学生伢冲一冲,也不无好处。“根满同志,破四旧只是序幕,运动最主要的目的,是要挖出修正主义的根子,打倒各级走资派,让革命群众真正地当家作主。”
“走资派?”根满不懂这个名词,不好意思说不懂,就采取不吭声策略。
见他不发声,小路以为他懂了,于是往下谈赫鲁晓夫哪,勃列日涅夫哪,十月革命和巴黎公社哪,滔滔不绝像讲天书。根满没注意听,也听不懂。
他还是不吭声。
周胖子插断了小路:“你那些少讲点,我们农夫子就是三担牛屎六箢箕,一根扁担直来直去,不喜欢啰嗦,绕弯子。你只讲,要如何搞,要如何斗。依我看,生产队长这些芝麻豆子就算了,要斗就斗孟中和,先吃个大粑粑。”
“孟中和?”根满眨了眨眼。
“对,他还不算个走资派?专门搞腐化,耍威风,比烙铁头还毒。”周光的烙铁头是指一种毒蛇,“你看他,每天洗脸还用香碱,一身香喷喷的,不是资本主义是什么?讨的那个老婆比他小了十岁,成天穿着皮鞋子哚哚哚,不是资本主义又是什么?”
这些话根满都能懂,都让他觉得十分在理。“要得,斗他一家伙,让他也尝尝站台子挂牌子的味道。”
根满与孟中和实有积怨——那是哪一年呢?队上安排他喂五头牛。有一次他把牛牵上山,自己去打牛草,看见有人偷队上的树,竟一心一意去抓贼。不料,那条刚刚“抱福”的大肚子牛婆,踩到一块不牢实的石头上,踩得石头一垮,便掉下坡去。不仅摔断了一条腿,而且经抢救无效,两天后一命呜呼。当时孟中和正好在这个生产队蹲点,对根满早就没有好脸色,一是因为根满做事经常偷懒,二是因为他背地里说过孟中和的坏话,比如说书记喜欢去玉堂老倌那里,是看中了灶屋里的一串串腊肉等等。这次,水牛婆一死,队上春耕拖后一大截,孟书记脸上无光,盛怒之下大骂根满“不是人肏出来的”,断言这是一起蓄谋破坏农业生产的大案,立即下令召开群众大会进行批斗。根满慌了神,看见自己被押上批斗台,同一个地主分子站在一起,知道大事不好。但他记起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忙冲着台上台下笑了笑。
孟中和一看更气了,把桌子猛地一拍:“你们看看,他破坏了生产还有脸皮笑,无皮无血呵?”
一个民兵冲上来,给根满一巴掌:“老实点!”
笑脸人也挨打?根满感到万般委屈。
这次大会,根满在四周的怒吼声中同意赔款。可怜,一条大肚皮牛婆值得上千元,根满拆了自己一栋屋还没赔清。最后,挂着四个牛蹄子,挂着“破坏春耕犯”的木牌,他被民兵押着敲锣游乡。游到公社门口时,一不小心踩了狗脚,差点被公社那条大黄狗咬了一口,一条裤子被咬破,屁股都露出半边,引来周围一阵哄堂大笑——这算是根满一生中最大的耻辱了。
他当时把一同挂牌游乡的老地主狠踢了一脚,骂了几句娘,一泄心头邪火,才感到稍稍有点宽慰。
赔了一栋房子不算,更伤心的是连竹妹也不理睬他了。竹妹是他的同村人,还是他的小学同学,比他年龄小,胆子也小。那些年上学要翻鸡公山,根满就一路操着树棍打狗和打蛇,保卫漂亮的花神竹妹。哪个同学欺侮了她,根满也非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不可,为此经常被老师留校和训斥。进三年级那年,父亲病故,母亲改嫁,根满成了孤儿,读不成书了,但与竹妹还有些往来。摘了两条黄瓜,摘了一些板栗,在路上捡了根红塑料带子,他总记得给竹妹送去。
不过女孩子在某些方面早熟,竹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喜欢黄瓜和板栗,一见到他也总是躲躲闪闪,即算说上几句话,也摆出公事公办的模样,比如要根满好好劳动,好好自学,争取以后再考中学等等。
要是附近有人走过,竹妹连这些话也只说个半截,红着脸匆匆离开。
她为什么脸红?是感到害羞吧?想到这里,根满心里甜酥酥的,有一种异样而模糊的热血沸腾。好一段,他脑子里总是冒出竹妹,冒出对方的瓜子脸、鲢鱼嘴、柳叶眉,嫩得像葱根的手指,还有头发上淡淡的香味。
他胸口一阵阵痛。
但他知道,他的胸口再痛,竹妹也不会属于他。随着她进中学,进卫校,当护士,当乡村医士,当劳模和团委干部……那个让他胸口炸裂的背影像一支箭、一只鸟,越飞越高了,高不可攀了。她将来要成为另一个男人的新娘,另一堆娃崽的母亲,另一堆娃崽的祖母和外婆,而且看见根满时两眼茫然,有点认不出来,更不会求他去打蛇或者打狗!
根满痛苦地抽打自己的耳光。他决心死了这个念头,也相信自己真的死了这个念头。但不知为什么,只要竹妹出现在眼前,他的心里还是咚咚跳。她从田上走过的时候,扶犁的他就不由自主把牛打得飞跑。她送药下田的时候,割禾的他就不由自主地迅猛挥刀,割伤了自己的指头也不停手。那天,他挂着牌子游垄,突然看见了前面的公社卫生院,估摸竹妹会在那里,两眼立刻有黑花四溅。
“走,快走!”一个民兵在后面呵斥他。
“我,我不去。”他往地上一蹲。
“你老实一点!”
“我脚痛,走……走不动了。”
“莫装蒜!”
“我肚子痛。”
“那就到卫生院查一查,看你玩什么花招。”
“我……我到其他垄里去游好么?你要我多游两条垄也要得,多游三条四条也要得。”
“不行,不行,快走!”
“我求你,求求你。”根满要哭了,扑通一声跪下去,“我给你磕响头,我叫你叔叔,叫你伯伯,叫你爹爹,叫你祖爹爹,好不?我不去!”
民兵不知他为何突然紧张起来,围观的人看见他急着求饶,发出了一些哄笑。当然也有人为他求情,但没有用,在孟中和的指挥下,他被人一脚踢得蹦起来,继续朝前面的人间地狱走去。在卫生院门口,他确实看见她了——一张白脸,在人群中一闪,就不见了。根满有五雷轰顶之感,当场就想一头在墙上撞死。
事后,他想去找竹妹解释一下,向老同学说明水牛婆的真正死因。他在路口守了好几次,好容易看见竹妹回家来看望母亲。在他的意料之中,竹妹一脸的严肃,目光冷若冰霜:“根满,我没料到,你是这样一个人!”
“我没有做坏事……”
“那他们都是瞎说?”
“当然是瞎说,当然是放屁。你听我说……”
“我还有事。”竹妹拔腿就走,很快又变成小跑,似乎把他当成了瘟疫,怕他再送上什么红塑料带子。
“喂——喂——喂——”根满不敢喊她的名字,急得直冒汗。
对方头也没回,小辫梢在油茶林里一闪就不见了,只留下根满熟悉的淡淡发香——他在那一刻似乎能嗅到这种气味。
凭良心说,根满并不想高攀她,并不想吃到天鹅肉,只是希望她的目光不那么冷冽,不把它看成瘟疫,这也不行吗?这有什么过分吗?根满跑回家号啕大哭起来,一筐青辣椒拿去换成酒,很快就喝下肚子。他红着眼,骂天骂地,捶东打西,操起柴刀把屋里的一张板凳砍得稀巴烂。
不过,这一段往事,根满从不愿意说出口,城里人路大为也永远不可能知道。小路眼下只是考虑运动的方向和策略。“孟中和的问题当然不能放过,”他沉吟着说,“但他昨天向我们表态,坚决支持红卫兵,支持群众起来揭发阴暗面,态度还算不错。看来至少可算个三类干部,是我们争取和利用的对象。”
周光说:“那怎么办?”
小路说:“先打丁德胜,教育孟中和!”
根满说:“这走资派到底要打几个?上面没有指标吗?送公粮,修公路,都是有指标的。搞文化大革命就没有指标?”
小路说:“有多少打倒多少,哪有什么指标?依我看,丁德胜首当其冲。他大搞物质刺激,大搞经济挂帅,还派人撕大字报,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先打下他的威风。”
“不对,不对。”根满对老丁印象还好,因为老丁有一门捉蛇的技术,实在令他羡慕和佩服。
“为什么不对?你说说。”小路很注意不同意见。
根满不便说捉蛇,不便说老丁杀猪和烧炭,结巴了好一阵,去茅厕里打了一个转身,最后总算想到了一条理由:“老丁一看就不是个坏人,顶多就是戏台上那种黑花脸,对不?哪像那个姓孟的,天生一个拐家伙,眉毛枯,耳朵吊,脸上没肉,做事歹毒,不是个奸臣就有鬼。”
大学生自然不同意以相取人,“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们闹革命未必是算命看相?你这还是四旧,还是封建迷信。”
“你是说,看相也不对?以后就不能看相了?”
“对呀。俗话说,知人知面难知心。我们最要紧的是看心,看一个人是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还是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买只狗,买头猪,买条牛,不也是要看看嘴呵牙的?”
“那是另一码事。”
“怎么是另一码事?你看戏就不分个红脸白脸?照你这么说,以后奸臣可以扮红脸,忠臣可以扮白脸?”
“这……不是不可以考虑。”大学生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还是个大学生,书读到屁眼里去了呵?”根满大为不满,“以后戏台上要是演你,把你画成个三花胡子,你愿意?”
两人像牛斗架,一时僵住了。周胖子对脸相问题没有兴趣,对先斗哪个走资派也没有兴趣,伸了个懒腰说:“算了算了,肚子饿了,搞碗饭吃再争吧。”他看了看壁上挂的一条草鱼,那是队上刚分下来的——这个队刚抽干了一口塘。
根满注意到周胖子的目光,后悔自己有点粗心,没有把那条鱼藏起来。
不准牛鬼蛇神翻天
八月二十日,我国外交部严正照会英国驻华代办处,要求港英当局撤销对香港三家左派报刊的停刊令,释放所有被捕的革命记者。二十二日,外交系统造反组织一万多人集会英国驻华代办处,一举焚毁帝国主义的房屋和汽车,狠狠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一些英国红卫兵也参加了这次革命行动。他们在英国女王画像上愤怒踩踏以表示抗议……
——引自《清华井冈山》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三日消息
提起丁德胜,小路其实有点心情复杂。前些年在这个公社参加社教时,工作队派他跟老丁跑过一段,两人经常钻一个被窝筒,共一盆洗脚水。他学会打算盘,还是老丁教的。老丁瞌睡少,精力充沛,经常鸡没叫就起床下田去了,但从不喊醒睡在脚头的小路,这使小路非常感动。老丁长工出身,种田是行家里手,到某个队不要半个月,就能把全队的主要劳力和几百丘田叫得出名字,讲得出各自的特点,子丑寅卯一大堆,也使小路佩服。当时他还写过赞颂老丁的诗,不信,现在找他的日记还查得到。
年轻人的记忆力总是很好。
记得那一年,公社计划修东方红水库,解决几个大队缺水的问题,不过算盘一扒,各方资金凑起来,还差一大截。老丁在干部会上提出,晚禾收完后组织几批劳力到岳州、长沙去寻副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抓得到三万元就是胜利。抓不到,过年公社干部会餐不吃肉。当时孟中和忧心忡忡:“不太好吧,这样搞,将来上面一个什么帽子戴下来……”老丁两手一摊:“不搞怎么办?没得米,想吃饭?不打土豪,想分田地?你我一不贪污,二不挪用,三不把钱送蒋介石,要砍脑壳我丁胡子去就是。”
当时小路觉得这些话有道理,有豪气,不过按现在的标准审查起来,那不是明目张胆地鼓吹“利润挂帅”吗?不就是搞资本主义吗?不想则已,一想就问题更多了。还记得有一次,小路在队上刷了很多语录牌和石灰大标语,组织青年们排演文艺宣传节目,结果受到上级有关部门表扬,奖了个“突出政治好”的大奖状。他拿着奖状兴冲冲地去向老丁汇报,不料老丁冷冷地把镜框看了一眼,用手指了指:“它结谷不?煮得不?吃得不?”
小路当时哭笑不得。
社长尤其对劳动力在白天排演文艺节目尤为不满:“唱戏唱得出粮棉油?十七八岁的妹子,不去捡棉花,脸上揩两块红,上台扭来扭去,汗滴滴的,不怕丑死人?”
说完扬长而去。
看看,这是反对突出政治的典型事例呀,这是对社会主义文艺革命的恶意贬低和猖狂进攻呀。眼里只有几粒谷、几株棉花,算什么共产党?加上红卫兵这一段的调查,查出了老丁曾经主张包工定额的事,曾经反对并组合队的事,还有解放前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兵的事……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事情似乎很清楚:他个人品质上看来比较干净,但这只是更有欺骗性,更有伪装性,对革命事业危害更大——路大为经常这样思索,探寻一些深奥的真理。
几天前,老丁在公社供销社的门口碰到他,黑脸上舒展几条皱纹,算是笑。“下来几天了吧?城里热闹呵?”
“当然……”小路有点冷淡。
“得空到山峒里走走,观观景致,看看熟人,练一练脚力,那还是要得的。难得的稀客哪。”他一眼看见了对方的红袖章,突然压低声音,“我看你还是个好伢子,眼睛要看清楚点,做事多运神,不要乱来哇……”
小路淡淡一笑,“谢谢你的忠告,我会懂得要如何做的。只是,运动对你对我都是一场考验,我希望你不要成为绊脚石。”
“绊脚石?”
“青龙峒的盖子还没有揭开,你应该是知道的。”
对方笑了,“你们学生娃娃,懂得什么哟。”
大学生对老人的自信感到不快。“当然,你比我们懂。你懂得阻止红卫兵下乡进村。我还记得,你懂得不择手段抓钱,攻击突出政治,主张包工定额。要不是参加文化大革命,我确实不懂得这些。”
气氛变得紧张了。
“还有么?”
“当然还有。”
“你乱弹琴!”
“你害怕了吧?”
“我怕什么怕?”老丁沉下脸色,“你是个大学生,说话怎么这样没桥没路呢?你吃过多少盐?走过多少桥?你不会说我是三反分子吧?告诉你,我早就是三反分子了,第一反帝国主义,第二反封建主义,第三反官僚资本主义。我倒是怕你栽跟头呵,小路伢子。农村的事很复杂,你不懂,快点回学堂里去算了。”
“运动不会以你的意志为转移。”
“你不回去?要我派民兵把你们赶回去?”
“这就是你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对红卫兵的态度?”
争吵引来了一些过路的群众,引来了人们的七嘴八舌,但很快又被老丁喝散。到最后,社长吁了口气,手抹了一把脸:“小路,你硬要斗那就斗吧,不过你斗我丁胡子不赢的,我早算个八字给你听。”
小路气愤地甩手冲走了。
不过,小路真要想斗倒丁德胜还不那么容易。他们勒令对方限期交出检讨书,但老丁那里根本没有回音。他们要查抄对方的办公室,但办公室里除了几张报纸,空空如也,主人从不在那里办公,成天在山里面转。那天红卫兵小分队刚刚在供销社门前贴出几幅大标语,就差点被一些过路社员痛打。结果,标语被撕了,糨糊钵子被打破了,学生们的喉咙喊嘶了,真是秀才碰上了兵,有理讲不清。老丁听说闹事,倒是及时赶到现场,要社员们把红卫兵放了,把撕下的标语重新糊上墙,事后还指着标语说:“你们字都写错了。打倒丁得胜,‘得’字要改成‘德’字吧?”
这不是有意嘲笑吗?
小分队回到红卫兵接待站,坐在地铺上愁眉苦脸,下一步不知从何着手。在城里,他们是有很多办法的。要使标语引人注目吗?搞点新花样就是。你来横的,我就来竖的。你用墨汁写,我就用红墨水写。你的字写得好,我就给标语加框边,加图案,夹进各种花体字,反正要形式上自成一格,当然能引人注目以少胜多。群众情绪调动不起来吗?那也不要紧。路大为最善于用两个化名去写观点对立的大字报,一人唱两个角色,人为制造出辩论假象,一下就把火烧起来了。他们在广场抢广播,进省委大院揪斗书记,砸烂学院里的“伪文革委员会”,从来得心应手。可是一到乡下怎么就像龙困沙滩呢?这贫下中农们怎么一点也不像是革命先锋,倒像是反革命的还乡团和维持会呢?
现在,鱼汤已经喝干最后一滴,三个人重新开始研究。小路总算说清了不可以相取人的科学道理,也总算说服了两位农民领袖,下一步把斗争矛头指向丁德胜,至少不能把丁德胜轻易放过。周胖子喷了口烟,感觉到一些困倦。“算了算了,我们见锣就打,见肉就吃,见当权派打倒了再说。矛头向上,大方向就没有错。”
路大为还是有点犹豫,“打击面这样宽,会不会有策略上的错误?群众的思想跟不跟得上?对干部队伍的分化是否有利?”
“你真是太书生气了。”周胖子用火柴棍戳着牙齿,满不在乎地笑了,“在我们农村搞事,哪来那样多的策略?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只要你说话砍截一点,喉咙扯大一点,做起事来蛮一点,还怕人家不服?”
“光蛮恐怕不行吧?要群众跟你走,就得摆清事实,讲明道理。”
“道理?道理有什么用?一张嘴巴两张皮,顺讲倒讲都由你。辩证法,就是要变戏法么……”
“不,不能这样理解。你说得太庸俗了。”
周胖子拍拍路大为的肩:“莫当真,这是开玩笑。你放心吧,我们这里群众的觉悟高得很,对丁德胜、孟中和早就有不满情绪。只要有人带头,真正的贫下中农就都会站出来讲话,哪个也压不住。根满,你讲是不?”
根满刚才已经走神,想到自己的南瓜去了,听周胖子这一问像从梦中醒过来,随口答道:“是的,是的。”
“只要把杆子一立起来,动员个千儿八百的社员来参加,那也没问题,是吧?”
“嗯,嗯啦。”根满又点了点头。
议到了这一步,算是有了个初步协议,客人们便告辞。周胖子要去看邻队的一个姨父,说顺便到那个村再去串联一下同志。路眼镜要到公社完小与中学,再去发动一下老师和同学们,然后回红卫兵接待站。
根满送走客人,回头倒在床上,看着屋梁上那只上上下下的织网蜘蛛,回味着今天的一切,觉得事情有点不可思议。妈妈的,孟中和倒霉的时辰终于来了么?当权派说打倒就可以统统打倒了么?真要那样,真是太好了。姓孟的,你等着吧,我要你看看,我刘根满也是一条汉子,不是你想屙就屙想啐就啐的一把尿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他开始细想起来:抓住姓孟的以后如何办?对,首先扇他两耳光,笑脸人也要打。然后命令他跪下来,最好是跪在有碎石头子的地上,对,公社一侧就有那样一块钉板。当年你们用竹条子抽过我,老子今天也要用竹条子抽他。不,竹条子还不行,得找一把狗公刺,那打起来才真正是个痛。
根满浑身抽搐了一下,似乎已经感到了那种痛。他到屋后寻了一把狗公刺,用草绳子捆好,试着舞了舞,设想如何打,打孟中和的哪个地方,还设想出当孟中和求饶时,自己该如何还腔应对。对了,就这样说:“你骂老子不是人肏的,你自己才是猪肏的呢。你是个大杂种,是猪和老虫配的种,又蠢又恶……”那么孟中和会如何回答呢?大概会哭着喊爹爹吧?会喊祖爹爹吧?“呸,哪个是你爹?你这号人,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给我当孝子贤孙我都死得不安心……”他一步步设想下去,仅仅遗憾的是,不能找一条狗去咬破孟中和的裤子。
前景使他浑身是劲,情绪是从未有的饱满。玉堂老倌喊他出工,他走到一架水车旁又发表最新言论:“你们晓不晓得?下个月就要解放台湾了,再过三个月就要解放美国了。你看那些修正主义还往哪里跑?”
群众对这种急剧的形势发展深感鼓舞,只是有点半信半疑。他们只听说再过三个月要去修渠,没听说要解放美国呵。
“现在很多城里人改姓毛,忠于毛主席呗。我们要是把这里的运动搞好了,也可以改姓毛。”
群众对这一点更为疑惑:做义子义女也不用改姓吧?再说毛主席收这么多干儿子干女儿,认得过来吗?
有人提到孟中和,说没听孟书记这么说过。根满哼了一声,“孟老倌算什么?他就要打倒了,就要坐牢了,老婆也要同他离婚了!”
听者都愕然。玉堂老倌惊恐得手打颤:“根满伢子,你发癫呵?”
“我发什么癫?如今到处在造反,毛主席号召炮打九级司令部,你没听说过?长沙城里把省委书记都挂了牌子,你没听说过?”
“这样说,文化大革命还没归完呵?”
“怎么就归完?起码要搞到腊月间。搞完了好过年。”
整整一个下午,在田里做功夫的人都人心惶惶,议论着孟中和与要搞到腊月间的文化大革命,还有解放台湾和美国的好消息。这当然令根满自豪和快活。他踩水车比哪个都踩得快,车槌翻飞炫目,打了同车人麻子会计的脚背。对门山上的禾鸡婆似乎也叫得很好听,他学了几声作为回应。
收工回来,他得意地哼着花灯小调。还没进门,看见屋门口有个黑影往菜地上一闪。
“哪个?”
没听见应答。
“哪个王八蛋,敢到老子屋里做贼?”
“根满兄弟,是……是……我哩。”
根满走近一看,原来对方是一个地主分子,一身干瘦,一脸灰色,像是从棺材里拖出来的东西。他打着赤膊,穿着条抄头裤,怀里揣个米升子,里面是白花花的糯米,因为米粒长,山里人就叫这种米“三粒寸”。
“是万玉呵,你来做什么?吓我一跳。”
“根满兄……嘿嘿……如今,要搞文化革命了?”
“那是当然。关你什么事?”
“嘿嘿,好哇,好哇。”
“什么好?”
“大家都好,你更好哇。你不是要高升了么?”
“逗我耍?老子今年还只有两千多工分,往哪里高升?是去爬树还是爬山?”
“嘿嘿,你莫瞒我。”老地主弯了弯腰,“我早晓得你是福命,非常人有非常之相。你才两岁的时候,我就同你爹爹说过的,你将来一定洪福齐天。”他递上米升子,“这里有升把糯米,送给你做几个粑粑,尝个鲜……”
“糯米?”
“小意思,不成敬意。”老地主脸上又扯开几条僵硬的笑纹,试探着往深里说,“根满兄弟,我们同一个屋场,你婶婶还是与我舅娘共外婆。你是晓得我的,晓得我是老老实实改造的,是吧?往后,你要是高升了,嘿嘿,还希望你继续帮助我……”
“那当然。政策你是晓得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改造,才有出路。”
老地主连连点头:“是,是!”
根满望着白花花的糯米,手在裤子上擦了两下,准备去接下。不过他突然又心生狐疑:这家伙无缘无故送什么糯米?地主是贫下中农的阶级敌人,这糯米里会不会有毒药?他突然记起了前不久孟书记作报告讲阶级斗争,说阶级敌人最会笑里藏刀,当面笑嘻嘻,攀亲送礼,转背就记变天账,只恨老蒋的飞机不回来……这一想,全身出了冷汗。呸,好恶毒的家伙,你以前收了几房老婆,吃得一肚子油膘,那时候为何不给我家送糯米?如今做好人,还不是想拉贫下中农下水?……
“你老实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根满兄弟,确实没有什么事。”
“我不信。你早不送,晚不送,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送?”
“根满兄弟,不是要搞文化大革命了吗?我早就相信,总有一天会有贵人来搭救。我没想到这个贵人就是你。”
“我怎么搭救你?”
“你看呀,你品行端正,急公好义,劳动积极,上屋下屋哪个不服你呢?哪个不夸你呢?只要你真把共产党的司令部都打倒了,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等我把那些田收回来,你要哪几丘,只管说。等我把那些山收回来,你要哪几个坡,就你一句话……”
根满开始还有点飘飘然,打算谦虚几句,不过听着听着有点迷糊,对方在说什么?怎么说到了田和山?好半天,他才明白对方是盼着变天,是误以为孟中和与丁德胜他们一倒,地主们放田收租的好日子就回来了……他毛发倒竖,眼睛圆睁,一巴掌就把老地主打出丈多远,白花花的糯米洒了一地。
“根,根满兄弟……”
“毛主席说,四类分子就是想变天,得狠狠地斗!斗你这个绝代根,斗你这个砍脑壳的,斗你这个吃枪毙的!走,跟老子到大队部去!”
他上前又是几脚,把老地主的胸脯踢得咚咚响,吓得对方脸色惨白,爬起来,手忙脚乱地跑了。
“贼养的!”根满追了十几步,狠命地射出两块石头,可惜没打中。做完这件事,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一项壮举,实在英雄,实在可歌可泣。他抹了把鼻涕,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觉得应该去告诉玉堂老倌一声:阶级斗争真是复杂呵,尖锐呵,激烈呵,今天晚上得要大家把门关紧,民兵也应该派些岗哨。万一老蒋的飞机来了,把老地主的儿子从台湾派回来了,那如何是好?
红绳子衣
回声在山谷中飘。它是自由的,但它是障碍的表现。它是人的声音,又不是人的声音;是山的声音,又不是山的声音。
——摘自路大为一九六八年日记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派发动猛烈进攻!”
“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
口号声把各个屋场的狗都引得汪汪叫,一张张脸也从门口探出来张望。么事呀?不过节不过年,怎么这样热闹?大路上的一行人,打着“孙大圣”或者“红遍天”的红旗子,摇着毛主席语录红本本,是到哪里去?他们是要到公社去斗干部?老天,吃了豹子胆呵?老蒋还没回来,他们就造共产党的反了?……
根满穿着一双破皮鞋,穿着一条旧呢裤,手里抄一把狗公刺,自然走在这一群人当中。今天要去查封公社机关,所以他手里还有一沓盖有“孙大圣”印章的封条。看到路边一双双乡亲们好奇的眼睛,他昂首挺胸,举目四顾,很体面的样子。他觉得旗手应该把旗帜舞起来,忍不住挤到队伍最前头去指教,苦于田埂路太窄,一下把好几个战友都挤下了田。队形乱了,泥水溅起来了,王漆匠不免愤愤地大叫:“满伢子,你搞什么鬼?”
“不要吵,不要吵,注意组织纪律。”路大为过来整顿秩序,又交代根满,“你喊口号就好好地喊,不要乱来。”
“我喊什么了?”
“什么孟中和是个臭鳖,哪有这么喊的?也太不文明了。”
根满眨眨眼,算是不置可否。
顺着傍山的大路往垄下边走,过了一个石堰,再转过一个坳口,就可以看到公社了。几条垄在那里汇合,形成山中间一大块平坦当阳的土地,山里人把这叫作“坪”。青龙坪早先还有条小街,有铁铺、米铺、酒店、甜酒铺、裁缝铺、南货摊、百货贩子、药铺,逢墟赶集,热热闹闹。五十年代后期,像很多地方一样,一栋供销社的大砖楼冒出来,像一个巨人,张开大口,吞吐一切商货,不可阻挡地使小街冷落了,消失了,只留下一些保留柜堂式样的普通居民屋。前几年,卫生院、粮食仓库、公社机关、中学、兽医站又出现在这一带,青龙坪有了新的热闹。公社立了根树干,安装了几个高音喇叭。那听不太懂的北京腔和乐曲,盖过了青龙溪的流水声。如果顺着公路和青龙溪再往下走,走四五里路就要出山了。山外是黄土丘陵区,山口离洞庭湖估摸只有百把里。三国时期鲁肃训练的水军,南宋时期杨幺的起义部队,在那一带留下了很多断矢残戟和种种传说。
队伍已经接近公社那两栋青砖平房。越是接近,根满的心不知为何越跳得厉害,脚杆子也有点发软。他以前到公社去,大多是去挨批评受处分,那青砖房对他来说实在有点寒气袭人。还有那条足有二十来斤的大黄狗,看一眼也令人心惊肉跳,谁知它这次会不会又来那么一下?……不自觉地,他抹抹鼻子,放慢脚步,悄悄往人们后面缩。
公社大门前,有人影晃动。公社秘书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欢迎!热烈欢迎!欢迎大家来促进我们的工作!”
他找路大为握手,路大为根本没理睬,走过去了。
秘书又把手向根满伸来。根满根本没想到那是要来握手,不习惯这种方式。他的目光向旁边转移,最终落到地上,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嗬呀,这是什么呀?是蚂蚁呵。蚂蚁打架打得真好看呀——其实那里什么也没有。
但他的手还是被秘书握住了。“这不是刘根满同志吗?到屋里去坐,去喝茶。”
根满受宠若惊,连忙用劲握了好几下。
“根满同志,去屋里坐吧。里面还有西瓜,大家随便吃。大家一路上辛苦了,先休息一下,先休息一下。”
“哦哦,不,我不是……”
“莫客气,你们来向公社提意见,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们坚决支持!我们也受了修正主义的压迫,也要革命,也要造反。我们是同一条战线的战友嘛。”
“不不,我是到供销社……买盐的。”
买盐的还是被秘书拖向大门口。这时,根满一眼看见了站在大门口的孟中和与丁德胜,看见丁德胜铁青的脸,还有他们身后那条高高挺立大声狂吠的狗,脑门上照例又冒出豆大的汗珠。他把手从秘书那里抽回来,顾不得对方的客气和盛情,也顾不得旁边人的奇怪,丢了狗公刺和封条,扭头就窜。
“根满,你到哪里去?”好像是周胖子在喊他。
“我,我……我的粮票,我的两斤粮票丢到哪里了?”他煞有介事地一边摸口袋,一边在路上寻找,急匆匆而去。
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反正他一口气跑回队,一躲就是好几天。玉堂老倌见他挑水,忍不住问:“满伢子,你何事回来了?公社里搞得个么样了?”
他低着头,好像自己根本没听见。
到第四天,他酒瘾发作,摸着布贴布的空口袋,拿一只塑料凉鞋,到大队代销点去换酒吃。代销点里有打酱油的、买盐的、买红糖的、买电池的,熙熙攘攘。好多人在议论公社里发生的大事:
“听说青龙坪翻了天,老孟和老丁都挨了斗争,挂了牌子。”
“听说丁社长那天剁了半斤肉,吃饱了专等造反派来斗。哪晓得造反派罚他一跪就半天,半斤肉哪扛得住?”
“哎呀,这样毒辣,将来就不怕报应么?”
“都是些暴脑壳,想发不义之财。三伢子,你莫跟着去闹!”
“依我看,丁社长学过功夫的,扛得住。孟书记一身泡肉,那就难说了。”
“把干部都斗了,下回哪个来检查生产?”
“以后打结婚证去找哪个?”
“没地方打结婚证了,以后男的女的随便打伙呵?”
……
根满也觉得打结婚证是一个难题,怕众人因此怪罪自己,便缩在一个角落里喝酒,闷闷地喝酒。突然,听见代销点门外有周胖子的声音,探头一看,正是他,推着一部脚踏车。他身后还有两个骑车的后生。
周胖子一眼看见了他:“根满伢子,你原来在这里?真是没有味,点了把火又自己抽柴禾,搞了半天是个阳雀子胆。”
“我……是腰子痛。”
“屁股也痛,脑壳也痛,是不?”
“嘿嘿……你喝酒?”根满想缓和一下。
“不要不要。”
“你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抓走资派!孟中和这个家伙跑了。”
“跑了?”
“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如今全国都是造反派的天下,他跑到九州外国也要把他揪回来!”
“公社里……到底如何了?”
“还有如何?都听我们调派!每餐要开十几桌,两个人打豆腐都打不赢。革命群众都起来了,形势是越来越好。”
“真的呀?”
听对方介绍,根满这才略知一点时局。他当时真不该逃跑,错过了天大的美事。其实那天一点危险都没有,走资派说斗就斗了,办公室说封就封了,造反派心想事成战无不胜。县城的造反派打来电话祝贺。邻近两个公社的造反派还前来助威。各路英雄会师,情深谊厚,肝胆相照,于是不仅吃掉了一锅面,还杀了一头猪,调来几担谷和黄豆,还找来几个厨子,只差没有大秤分金银了。这今后的好日子到哪里去找?
“你骗老子?”根满试探着说。
“骗?好好好,就算是骗你。”周胖子事情多,丢掉一个烟头,带着手下人匆匆告辞,继续去抓走资派。他们一定要找到孟中和带走的钥匙和印章。
根满心里七上八下,不是个滋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好歹也是个造反派头头,居然没有吃到肉和豆腐,实在不公平。他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个耳光。
这一天,他赶到公社时已近黄昏。两排青砖房前,大字报和标语贴得到处都是,地上还飘着一些碎纸片。“孙大圣”一类的旗子,插成一排,哗啦啦飘扬,好不威风。一张张办公室的门确实被封掉了。几个干部愁眉苦脸地抽椅子坐在门口,没地方可去。有些路过这里的社员,担着箩筐,或推着土车,三三两两进院门看热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几个干部一看到根满,像看了什么救星,立即拥了上来。
“刘同志,你让我们等得好苦哇。”
“你看看,你们把办公室封了,我的绳子衣和解放鞋都在里面哩。”
“我还有一个洋瓷缸也在里面,现在都没法喝水。”
“刘同志,我们晚上总要有个地方睡觉吧?再说现在抗旱正紧张,一下要调资金,一下要调物资,我们总得有个办公的地方呵。”
七嘴八舌像蛤蟆闹塘,根满什么也没听清。他开始有点紧张,更有些不解,不知干部们说的这些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不知他们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不是应该对丁某某孟某某说的话么?不过,听着听着,他发现世道真是变了,一搞文化大革命,他好像不再是刘根满了,已经成为丁德胜和孟中和了,就是可以听取汇报和发出指示的人了,是干部们也要一齐来笑脸讨好的人了。在闪电般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明白了:革命!
对,妈妈的,这就是革命!大快人心的革命!一把封条封了这些办公室,声威赫赫法力无边,张三李四都不敢来擅自启封。
他脸上放光,大吐一口长气,响亮地咳了两声,把手背到身后:“这个问题嘛……当然,我们可以研究研究。”他回忆着孟书记平时的姿态和口气,“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我们就是青龙峒公社的呀,你怎么不认识了?”秘书笑脸相迎,递上一支纸烟,“革命造反派的觉悟是最高的,是最讲政策的。你想想呵,公社总要办公呀,总要抓革命促生产呀。你们是不是不要占那么多房间?两间就差不多了吧?”
“那怎么行?”根满闭着眼睛摇摇头,“六间!”
“两间算了吧?”
“六间!”“六”字又拖得很长。
“三间怎么样?”
“六间!”
“三间吧?”
“好吧,五间。再少不得了。嗯?”
“那……桌子,给你们六张行了吧?”
“六张怎么办公?起码八张。”他又闭上眼。
“六张吧?”
“八张!”
……
这样讨价还价好半天,直到最后,根满研究了很久,“政策”和“原则”了很久,算是给一个大面子,同意让出几间房子和几张桌子。干部们咕咕哝哝不满,但也没得办法。
回到公社的周光得知根满擅自决定,私启封条,不免大为光火地前来恶吵。周光还不知道,根满不仅丧权辱国,还私判了几桩大案。其实他是不想判的,是人们见周光和路大为不在,逼着他判的。他只好代表临时权力机构,把一对来公社闹离婚的男女骂了个狗血淋头,要女方踢了男方三脚,算是对男方打老婆的惩罚,然后把他们轰了回去。他还代表临时权力机构,同意傅家坡那个生产队到供销社赊购一千斤石灰,说要是将来没钱还,就把账挂在公社名下,让孟中和掏工资还。
如此等等。
当领导真是很忙呵,很累呵,很烦心呵。他当时摘了把狗公刺放在桌上,说哪个再来告状,先抽他一顿再说话。
好在那一刻没人来要求击鼓升堂。
路大为从县城赶回来,见他与周胖子恶吵,好容易把他们劝说开来,然后召集一个造反派领导联席会议。大学生介绍了外地的革命形势,强调造反派必须继续揭批走资派,指出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夺权难,掌权更难,还讲到一九一七年俄国两个政权并存的情况……根满对那些没兴趣,只是继续对周胖子发闷气,把两只蚊子当周胖子狠拍,最后在会议室里打了一阵瞌睡。
散会后,他进了自己的新居——孟书记的房子。里面有带镜子的黑漆大柜,有办公桌、洗脸架、几张报纸,还有亮得刺眼的电灯。根满觉得这地方太新鲜了,太有味道了,太让人惬意了。他在房里转了几圈,想到今后有那么多公务需要处理,整天出头露面的,得稍微讲究一点才行。他坐在桌前,拿起一份文件来看,尽量做出思索问题的样子,但认不了几个字,看下去实在有些疲倦。他拿起电话机摇了摇,但不知要打到哪里,也觉得没有什么好讲,便只问了问话务员现在是什么时候。背着手走了几趟八字路,他还觉得不尽兴,在抽屉里找到一只破笔帽,插在上衣口袋里,觉得还像那么回事。他又照了照镜子,发现头发乱糟糟,很不美观,便用水抹了抹,直到头上油光水亮。“哦,原来干部的头发都是用水抹光的。”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一大秘密。
忙碌了一阵,他看看镜子,满意了。如果说还缺点什么的话,就是缺一件红色羊毛衣,就是农民们说的“红绳子衣”。他记得,好些干部都有那么一件,穿在外衣下面,露一块耀眼的红色。
他踱出房门去散步,望着青龙坪一片如水的月光,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了翠娥。
那婆娘这几天会不会来公社?
“翠娥……”他想着。
突然,他听到一个人说话声,胸口猛地一跳。
竹妹的故事
爹妈打我你莫来,
打死打活我来挨。
打不死我有命在,
头发打散梳拢来。
——录自青龙峒山歌
竹妹二十出头,有了高挺的胸脯和丰满的大腿,有了后生们经常想看又不敢看的那些曲线,眼里也有了一种撩人的明亮。几年来,向她求亲的人几乎踏溶了她家门槛,但几乎无一成功。山里人也经常议论她,对那些公认不合格的求亲者,一齐表示怒斥和嘲笑,像在执行一种共同的权利,捍卫一件共有的宝贝。她呢,倒没有热心人那么激动,只是温和地一次次回绝。
她在等待一个理想的采花者,等待一个梦——只是自己对这个梦也说不清楚。
她终于等到了路大为。这个大学生参加社教了,而且来到青龙峒了,一直走到竹妹面前了。他当时护送一个社员来卫生院,头发乱蓬蓬的,不光是身上,连脸上和棉帽上都有干泥块——这可能是挑塘泥的结果。竹妹几乎忍不住捂嘴大笑:嗬,哪里拱出个这样的泥巴坨?
大学生一次次来到卫生院,但都不是来看病,是送社员来看病。他掏出钱给病人交医药费,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几乎每次来都是这样。有次,他还把自己的棉衣脱下来,盖在一个病重的老贫农身上,然后双手插在裤兜里,在走廊里来回走动取暖,直到这个老贫农的手术做完。
细心的竹妹后来发现,他以后就再没有穿棉衣。单单的蓝布学生装里,身子似乎在轻轻颤抖。
有一次竹妹终于开口:“你身上的衣太少了吧?”
“我的体质好。”
“你到我的房里去烤烤火吧。”
“我最讨厌烤火。”
他轻轻吹起口哨,在走道里望着墙上一张宣传画,等候又一个社员看完病,在药房里抓好药。
就在那次见面后不久,大学生又来卫生院时,突然发现自己的挎包里有一件新毛衣。“这是哪个的衣?怎么放在这里?”他大喊大叫起来。
竹妹暗暗跺脚。喊什么?你疯呵?你傻呵?怎么不细心看看?衣下压着一张字条呀。可读书人还是粗心,叫到各个病房去了,叫到药房和院长那里去了。事情当然引起了小小的骚动。院长和几个医师拿着毛衣看了看,很快找到了没有落款的字条,都会心地一笑。有人朝竹妹挤眉弄眼笑起来。哎呀呀,真是羞死人了。竹妹恨不得天马上垮下来,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蚂蚁,钻到地缝里去。
路大为可没注意到这些,搔搔头,大步走过来:“是你送给我的呀?”
还这样高声呢,疯子!竹妹觉得自己的耳朵滚烫。
对方又搔搔头,再次看看衣:“织得这么好看,太谢谢你了。不过你为什么要送给我?”
“你……不冷吗?”
“我真的不冷。”
“你看看人家,都穿上棉衣了。”
“但我有热情,有热情,你懂不懂?”
尽管说不冷,但有热情的人还是收下了礼物,临走时还向竹妹敬礼与握手。他的手确实很暖和,余温久久地留在竹妹的手里。夜晚,她摸着自己的手,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多好呵,他接受了,与她握手了,看他有几多高兴呀……她欢乐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过,姑娘总是怀疑和挑剔自己所得的成果。他是个大学生,看得起乡下人吗?他只是偶尔在这里停脚的飞鸟,能在这里停留多久?而且,看他当时的样子,高兴虽然高兴,但也太大方了,太公事公办了,根本一点也不那个,一点也不像是……竹妹流泪了,紧紧地搂着被窝,直到胸脯压得隐隐作痛为止。
每次乡邮员经过卫生院,她都不自觉地要去翻翻邮袋,看有没有路大为的信,看信封上的笔迹,像不像女人写的,看一种女人的笔迹,是否同上次某信封上的一样。有一次,她恨恨地问:“路大为,你女朋友来信了吧?”
“什么女朋友?”对方不明白。
“你的对象呀。”
“什么对象?”对方还是不明白。
“就是……就是……就是那个呀。唉呀,就是那个人,那个以后要给你做鞋子,做饭菜,还要给你生孩子的……唉呀,我怎么说得出口?”
大学生明白了,脸红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其实,竹妹自己也脸红了,甚至比对方红得更厉害,慌慌地夺路而逃,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这以后一连几次,她都不敢走近路大为,更不敢对路大为说话,直到有一次路大为来帮她砍削矫正肢骨的木板,她才心慌意乱地找到话题:“你……喜欢我们这里吗?”
“喜欢呵。”
“喜欢这里的哪样呢?”
“什么都喜欢。我小时候就有个愿望,以后要不是住在大海边,就一定要住在大山里。”
“我也喜欢山。山里的优点最多呢,海边上哪里有我们这样好?”她夸耀起来,“你现在来的时候不好,要是春天,映山红一开,最好看了!还有老虫花、扣子花、蝴蝶花……到秋天呢,满山的毛栗子、板栗子、猕猴桃、八月瓜、野芭蕉,吃都吃不完,你要好多有好多……”她试探着说:“只怕你说好是口头上的,等社教一结束,打起背包一走,你看也不得朝这方看了。”
“不,毕业以后,我还想申请分配到这边来工作。”
“真的呀?”竹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
“我不信。”姑娘撇撇嘴,“要是我,就不会像你这样蠢。山里再好,也没城里好。在城里住的是洋房子,走的是大马路,天天晚上可以看电影,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哪一点不比乡下强?”
“你怎么这样说?听说你还是个新党员,思想不怎么样呵。”
竹妹伸伸舌头,心里在暗笑。
“你还笑?”对方居然看出了她的笑,“要是大家都像你,山区还要不要建设?城乡差别哪一天才能消除?不是我说你,同志,你脑子里已经有毛病啦。什么病?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
竹妹撅着嘴,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心里却甜蜜蜜的。骂吧,使劲骂吧,她竹妹就希望听到这种叫人开心的骂,叫人放心的骂。尤其听到来自他的骂,在这个问题上的骂,天天听到才好呢。他骂得越凶越好——要是他把竹妹当普普通通的人,不闻不问,或者还讲什么方法呀,态度呀,那才不好呢,顶顶不好呢。
金桂和银桂满山开放的时候,他走了。但竹妹记得他的话,他还会到这里来的。
前不久,他真的来了,据说戴着红袖章来发动文化大革命。那天听人家这样说的时候,竹妹给病人打针的手都在发抖,回家煮饭时又把茶油当酱油倒进锅。她不知道他变了好多没有,不知他会在什么时候来看她。她希望他白天来,因为晚上路上不安全,可能碰到毒蛇、野猪甚至豹子。她希望他上午来,因为中午和下午的阳光太毒,可能会使行路人中暑。她还希望他戴上斗笠或草帽,因为这一段松毛虫发得多,经常掉到行人的头上……她把每个危险的细节都想得翻来覆去,直到世界在她的想象中完全是荆天棘地,来客的每一步似乎都有生命危险。
他终于还是来了,当熟悉的笑脸出现在家门口,她的心像只兔子要蹿出口来,全身一阵阵抖,一阵阵紧,紧得作痛,以至他叫她时,她根本不能回答。不是不想答,确实是答不了,攒了好大的劲也没发出声。
“你怎么搞的,病了吗?”眼镜片后透出惊慌。
她已经要晕过去了。
“你是不是……太累?”
她已经晕过去了。
幸好对方扶住了她,让她坐下,喝了口水,恢复了神智。好,现在没事了,她重新活了过来。这一天真是她愉快的节日。她觉得天更高,地更广,她的大学生更英武了,也更有学问了。他讲了好多关于文化大革命的事,动员竹妹也参加运动。竹妹哪会不答应呢?要她带头破四旧吗?行!要她宣传《十六条》吗?行!要她写大字报揭阶级斗争的盖子吗?也行!只要是路大为要她做的,是跟他去做的,什么都行!
竹妹一天到晚哼哼唱唱,对妈妈也特别亲热,好几天引起妈妈怀疑的目光。
可是,谁料想得到呢?现在,现在……竹妹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今天听说公社里出事了,心急火燎跑到公社,发现这里一片乱糟糟的景象。党委会的牌子给砸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却在这里大吃大喝。更重要的是,她给老丁处理伤口时,竟然听说这是造反派打伤的。这就是文化大革命?
不料大学生这样回答她:“是的。这就是革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是做文章。”
这些话比劈顶炸雷还可怕。
“你……你不是造反派吧?”
对方点点头:“我是。是我主持的批斗会。”
“你没有。你乱说!乱说!”她几乎喊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回事?嗯?丁德胜是走资派呀,你没有去看看那些大字报揭发出来的罪行?”
什么是走资派?竹妹怎么相信老丁是走资派?不,如果别人还可能不了解丁社长,但竹妹是最有发言权的。老丁有胃溃疡,这点她最清楚。老丁吃饭只能喝稀的,或者吃面食,胃痛起来汗珠直滚,但一年到头很少休息,一双解放鞋一个斗笠,总是往队上跑。年纪过五十了,干什么都冲在前面,学什么都兴致勃勃,尤其喜欢同中学的理科老师,农技员、司机、兽医、老农交朋友,同他们一起琢磨农事。身上那件旧棉袄穿了十三年,唯一一件灰色咔叽布新衣,要进县城开会才穿上一回……这样一个人都成了罪人,这天下还有没有天理?
她不懂什么“经济挂帅”什么“物质刺激”,她只知道哭,绝望和恐怖地哭。“我就是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
“竹妹,你要冷静,你要看运动的主流……”
“我就是不冷静,就是不看主流!”
“你要看看全国的大形势。”
“我就是不看大形势!”
她甩下路大为,朝暗夜里跑去。
这就是根满在夜里看到的一幕。当时他听到竹妹的声音,大气都不敢出,全身有些僵硬。直到路大为后来发现他,他还神情恍惚地听而不闻。
“刘根满,你聋了?你在这里搞什么?”
根满像从梦中醒来:“我……我……屙尿。”
“你们队的那个竹妹,中毒太深了。真是想不到。”
“不,”根满插断对方,“她是个好人!”
“好人?哼,中国人如果都这样好,修正主义早复辟了。”
“她真是个好人,比你好得多,好一百倍,一千倍!”
路大为推推眼镜,似乎看出根满有些异样,尽量表现出耐心:“你们不能因为是同队,又同姓,就讲什么私人交情。更不要因为受过什么恩惠,你就……”
他还想摆出更多的理由,不料有人叫他去接电话,他只好打住话头,若有所思地走了。
根满朝他啐了一口,回头寻找竹妹,只见竹妹远去的方向,有一星光亮,大概是一只松明火把,在上下飘忽。他不自主地紧追上去,跳过一条条水圳,绕过一丘丘田,一不小心失脚踩在水沟里,跌了一跤。他眼睁睁地盯着那一点火光过了青龙溪桥,最终融进卫生院的几点灯光中。他此时真愿意自己是条狗,那么他就可以追上去,跟上去,久久地伴随在一个女人的身边。
掌权逸事
十七时十五分,又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我们最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乘敞篷吉普车从大会堂东门出发,再次接见天安门广场上的百万红卫兵。广场上红旗如海,欢声如潮,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小将们含着激动的泪水一遍遍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引自新华社一九六七年九月十五日消息
根满的痛苦很容易忘记。比如,看杀猪佬杀猪剁肉,看两个细伢子打架骂娘,都可以使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过着好日子,不用自己煮饭,甚至不用自己洗衣了。造反派一纸命令,调来了一些受管制的四类分子,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他们是免费的劳动力,负责修路挖塘,种菜种粮,还得侍候造反派的吃喝拉撒睡。别说是洗衣,就是洗脸水和洗脚水,每天也由他们烧好,恭送到造反派的面前来。路大为对这种安排很反感,但眼镜鬼的话没有什么人听。
当然,阶级敌人是必须警惕的。有一天,食堂里吃鱼,吃得两个人肚子痛,大家立即心惊肉跳:是不是阶级敌人放毒?这一想,老地主万玉是破鱼的人,立即倒了大霉。“老杂种,你想变天呵?想毒死贫下中农呵?讲!毒药在哪里?枪在哪里?”根满是万玉的夙敌,首先给了对方一巴掌。
“没有哇,都没有哇。”老地主磕头。
“不老实,吊起来!”
这里的吊法比较特殊,麻索子只绑住一只手和一只脚,叫作挂半边羊,一吊就有猪一样号叫。万玉老倌哪里受得这一挂?
“还不老实,压土砖!”
“好好好,我说,我说……枪,藏在门前的水塘里了。”
总部下令车塘排水,调了几十个劳动力忙了大半天,大家满身污泥大汗淋淋,挖出两箩藕,但没有发现枪。
“不老实,再吊!”
“好好好,我讲实话,讲实话,枪……藏在井里了。”
总部又调劳动力淘井,搞得一井水浑黄的,几天还不会清,但还是没找到枪。
万玉老倌自然又挨了根满的巴掌。“毛主席说,四类分子就是巧里巧滑。你这个家伙不老实,今天硬要剐你一身皮!”
“好好,我讲实话,讲实话。”
“狗婆养的,你讲呀。”
“我……我实在没有枪。”
“没有?那你为什么要说有?你这个家伙,想欺我们贫下中农?想害得我们流汗?白费力?那就更应该吊!”
老地主说实话不是,说假话也不是,反正得对造反派的肚子痛负责,大受一通皮肉之苦,直到最后不了了之,还是去挑粪种菜。这一段,重大的事件还有打击九宫娘娘。事情是这样的,不知从哪里传出消息,说南山坡有一位九宫娘娘显灵了,人们只要到南山坡去烧香朝拜,就可以在坡下的圣母池里取得神水,据说这种水包治百病,跛子喝了可以走路,瞎子喝了可以开眼。一时间,远近的老百姓都来到南山坡朝圣,道上的行人络绎不绝。造反派听到这件事,说这不是搞封建迷信吗?不是明目张胆对抗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吗?于是大张旗鼓实施了代号为九七的紧急行动。他们不光是对天放枪,吓走了迷信的群众,还命令几个四类分子,往什么圣母池里挑了十几担大粪,把圣水变成了臭水,看你们还喝不喝,还敢不敢喝!
除了这一类革命壮举,根满每天不看书不看报,不愿意参加路大为组织的学习,大多时候去公社附近的供销社一带转悠,伏在柜台上和营业员谈谈天,到收购部逗逗铁笼子里的小猴子,丢个烟头进去,看猴子学着抽烟,看猴子烫着手,于是咯咯咯大笑一通。回到公社,听周胖子南京城隍北京土地地扯白话,什么员外小姐找了个丑八怪啦,什么禾种是狗从天上偷来的,所以老班子讲“狗有一份粮啦”。也没什么味道。半边瓦经常卖弄聪明来出谜语,那更是听得心里躁!“老娘猪,抱根索,五个人赶,五个人捉。是什么?”——呸,早晓得了,织布梭子!什么狗屁谜语?
一天,根满正想找个更好的办法解闷,听到门外有狗叫,听上去还有些耳熟。这不是公社那条大黄狗吗?前几天把它打跑了,现在它又回来了?顿时,深仇大恨涌上心头,他往手里吐一口唾液,搓了搓,操起一杆锄头,立即蹿出门去。不料那畜生认得仇人,一见根满就夹住了尾巴,贼一样夺路而逃,不管根满如何亲切地叫唤,也决不上当受骗。眼看着它已经钻入了树丛,跃上了石坡,还回头瞪大眼,露出牙,汪汪叫几声,似乎在说:想追上我?休想!
畜生!今天冤家路窄,不剥了你的狗皮我就不姓刘!
根满眼睛红红的,额上青筋直暴,仗着吃了几天好伙食,一口气追出了里多路,在茶树林里上蹿下跳,左冲右突,跌倒了也不怕痛,衣被挂破了也不收兵。他追得那畜生逃进一个屋场。一个石头丢过去,没打中狗,咣的一声,把门前一个大瓦坛打烂了。
“哎哟我的老天,”一个老婆婆拍着双膝大哭,“这位叔子你与我无冤无仇,打烂我的坛子为么事呵——”
“我没打!”根满气喘吁吁。
“我看见是你打的……”
根满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拔腿就溜。
他更加恼羞成怒,发誓与那条老黄狗一拼死活。好在老天有眼,不知是从哪里来了一条白色母狗,尖声尖气地叫唤,带着一条黑狗狂跑。老黄狗也被这叫声吸引了,耳朵转了转,尾巴摇了摇,忘乎所以坠入情网,立刻加入了追逐异性的行列。根满利用了仇敌的弱智状态,脚步轻轻跟在后面,偷偷地展开包抄,一见那老黄狗进入了一个走道的死角,马上正面封锁,拿出吃奶的劲头迎头痛击。老黄狗刚刚爬到母狗的背上,神智不太清楚,在飞来横祸之下一个趔趄,已经摔倒在地。根满眼明手快,抓住机会再下毒手,几锄头砸下去,那畜生就开始口吐鲜血。
他觉得还不解恨,又扎扎实实再扑打了几锄,直到老狗眼光发直,断了气,狗头差点变成一堆肉泥。
“哎呀——”一个过路人发出惊叫。根满回头一看,发现是翠娥挑着一部缝纫机,大概是做完上门生意准备回家。她穿一件红花衣,一双女式皮鞋,一身结结实实的皮肉被衣服紧绷着。
“是你呀。”根满丢了锄头,赶忙检查一下自己的装束。糟糕,刚才一路穷追,衣衫挂破了几处,笔帽也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你是做上门生意来?”他明知故问。
对方没搭腔,进退两难。
“你……一个人?”还是明知故问。
翠娥低着头,“根满,你让我过去吧。”
“当然当然,”他笑着让开路,“不过,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翠娥还是不看他,“有话你快讲。”
“我……”他搓手搓了好半天,突然看到地上的狗,“我把这条狗送给你,你看看,这狗起码有七八斤,煮得一大锅,狗皮还卖得钱。”说着就要把血淋淋的一堆,往对方的担子上塞。
“不要不要,我不要!”女裁缝吓得连连后退。
“那……那我帮你来担一截吧。”根满不由分说,上前抢过缝纫机担子,上肩就开跑。翠娥急得直跺脚,想逃跑,又舍不得缝纫机,只好跟着追。“你放下,你放下,你放下!”但她哪里追得上。根满像腾空起飞,作起了神行法,足足跑了两里多路,才在一棵大樟树下,稳稳当当放下担子。
“谢谢你……”翠娥又气又羞,口里还只能这样说。
“这算什么?以后只要你有事要帮忙,喊一声就是。”
“我不要人帮忙,不要。”
“总有求人的时候吧?”根满突然一拍腿,“哦,对了,你那个花木箱子,还想不想要呵?”
“箱子?”
花木箱子是翠娥的最爱,备用的嫁妆,被红卫兵抄走了,现在收在公社仓库里,曾被根满一眼认出。“箱子当然想要啊!”翠娥口气软下来,“根满哥,你们还给我吧。那算什么四旧呢?上面就描了几朵花。我问过路干部,他也说不算。你们收了它又有什么用呢?要是说不能有花,我拿回去用漆涂了它就是呵……”
“没问题!”根满一拍胸脯,“涂也不要涂,过两天我把它送到你屋里去。你还想要花床、花柜子,只管开口。我也送过来。”
“不要不要,我只要我的箱子。”
“那我就送箱子。”根满见翠娥担起缝纫机要走,又急起来,“喂,还没说完呢,你慢点走。”
“还有么事?”
“我给你箱子,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好不?”
翠娥的脸一下红了:“哪样的要求?”
“你要先答应我,我就说。”
“你不说,我何事答应?”
“你要答应!”
“那我走了。”
翠娥要走,急得根满一把扯住担子:“你……你……你给我做老婆!做老婆啰!”
“你放屁!”翠娥的脸更红了。
根满心如火烧,情潮大发,真有点忍耐不住。他盯住翠娥丰满的胸脯,气喘吁吁地扑上前去,一把箍住她的腰。“文化大革命都胜利了,你还不答应我?你也不看看,这青龙峒最忠于毛主席的是谁?你根满哥!这青龙峒阶级斗争最勇敢的是谁?还是你根满哥!城里那些红卫兵最看得起的是谁……”
“救命啦——”
翠娥是个强劳动力,平时挑百多斤的担子毫不在乎。她一回肘,捅得根满眼冒金星。又飞起一脚,把瘦弱的求爱者踢倒在地。然后脚一跺,担子也不要,朝路上没命地跑去。
“根满,你这是干什么?”不知什么时候,路大为出现在身后,看着翠娥远去的背影。
“下手好狠呵。这样一个恶猪婆,哪个男人还敢要?”根满捂着肚子呻吟,摇摇头,像从梦中醒来。
“我到处找你,你原来在这里干这号事?”路大为看了看缝纫机,还有落在地上的女人发夹,气不打一处来。“你简直——无耻!你说说,你还像个造反派战士吗?才造了几天反?就被资产阶级糖衣炮弹打中了?不光要前呼后拥,还想要三宫六院呵?难怪好多人都说你这个人底子差,当不得大用。”
根满自知做了错事,不吭声不透气,只是盯着地上一块石头,好像那块石头很值得研究。
“去,赶快向她赔礼道歉!”路大为指着远处的翠娥——她哭哭泣泣在那里等着来担缝纫机。
根满还是像个死人。
“你去不去?”
根满横了战友一眼,气冲冲扬长而去。
“好,你不去?”大学生一气之下也动了粗,上前一把揪住对手,拖着他就走。根满不服气,冲着路大为的手就咬。两人很快扭打成一团。你一拳我一脚,你揪衣领我揪头发,转眼间已打得尘土飞扬天昏地暗。根满的嘴角出血了。路大为的眼镜也不翼而飞。直到井边两个洗衣的妇女尖声大叫,直到更多的人赶来劝解,他们才气呼呼地收手。
鱼鳞也不给一片
……上海市广大革命群众,在批判上海地区党内一小撮人所执行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斗争中,取得了初步胜利,并进入了更深入更广阔的新阶段:夺权!把权利从一小撮走资派手里夺回来,这是革命斗争的需要,是时代的必然要求!
——引自上海工总司等组织一九六七年一月四日通告
路大为在总部联席会议上大拍桌子,提出内部整风,严肃处理少数人的违纪行为。很多人一提起翠娥就笑,强烈要求根满提两个猪头去赔罪,说得根满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他赌气冲出会场,爬上一部拖拉机出山而去。
他回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年夏天。这时候的他,比以前大不相同了。大概是在外面吃饭油水厚,他的脸胖了些,也白了些,整个脸盘子大了一圈。他蹬一双皮鞋,穿一件军上衣,敞开的衣领下是一件蓝白两色的海员衫,都是当时的时装。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胸前还戴着一个碗大的红像章,像戏台上古代将军的那种护心镜——不用说,那当然是只有在大城市才能有的奇珍。他的官话说得更有腔有板了,还常常带上一些新词,比如“观点”、“立场”、“政策攻心”等等,让乡亲们听得一愣一愣。
他绘声绘色讲述长沙的“六六”惨案、“坪塘战役”、“火烧湘绣大楼”事件,还有斗省委书记和军区司令的情景。至于“高司”、“工联”、“湘江风雷”之间的纷纭战事,种种趣闻,那当然更不在话下。这当然令人肃然起敬。对省委书记和军区司令,孟书记和丁社长都没见过呢,他根满不但见过,而且还斗过他们,啧啧,真是饱享了眼福!
更使他威望大增的是,他是坐一部小吉普车进山来的。同来的有一个高个子,带着身后好几个警卫员,都挂着长枪短枪,据说这是某某组织的政委。他由根满陪同,视察了这里的情况,吃了一餐酒饭,吃了几个西瓜,然后宣布批准接纳“孙大圣”为省会“红导弹”联队的下属组织,还当场留下两箱手榴弹,作为军火支援,又甩出六百块钱,作为活动经费。这又使孙大圣们轰动:呵呀,到底是根满的脚路宽,有办法,一下就搞来几百块,比我们砍竹子炸石头要松快得多……这些议论在青龙峒传播得飞快。
相违几乎一载,公社里当然也有些变化。据说城里来的红卫兵基本上都撤光了,只剩下路大为一个。原因呢,是学生们对这里的革命看不惯,大为失望,对这里的蚊子和猪粪也不习惯,实在无法忍受。他们能在这里撑上几个月已是奇迹。只有路大为是个木瓜脑袋,居然还对穷山窝上瘾,在这里办什么农民夜校,扬言要拉起一支真正的左派队伍。
听说毛主席在北京发话了,不惜重上井冈山也要继续革命到底——他居然把这事当真。
对这些传闻,根满听了撇撇嘴,发出一声冷笑。他现在根本不怕路眼镜了,那四眼狗算什么东西?指手画脚,高谈阔论,也就是三百斤的野猪一张寡嘴。根满眼下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是直属省里总部领导的造反派司令了,差不多把满世界的大学生都见过了,难道还怕他不成?
根满更不把周光放在眼里。周胖子有什么本事?他手里有几颗手榴弹?能搞来六百大洋的活动经费?恐怕吉普车也没坐过吧?能有辆拖拉机坐坐也就不错啦。想当初,他还与刘根满争风头,说他没文化,又不是党员,不配当一把手。现在风水轮流转,他刘根满要想当十个党员,不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根满见了周光,不拿正眼看。看了看树上的鸟巢,看了看墙头的青草,走过去了。
“根满,根满!”
根满头也不回。
“刘根满,你回来,我有事找你。”
根满回过头来,“你找谁呵?”
“我找你呵。”
“你是谁?”
“我?你不认识了?周光呵,周胖子!”
“哦,你是周光?你就叫周光?你还叫周胖子?”
根满拿腔拿调,一个领导接见上访群众的姿态,把对方气得七窍生烟。当然,更令人气愤的是,他根满一回到公社,就找来公社党委的公章,给自己办了一个党费证,还叫半边瓦去贴了张庆祝刘根满光荣入党的大海报,此事根本不与周光商量,事后也根本不接受批评。用周光的话来说,共产党又不是菜园子,你想进就进呵?怎么说也得由周光这样的党员来批准一下吧?
接下来,他们又为一件事接上火。事情是由东方红水库引起的——水库修成于一九六五年,占了周胖子那个大队的田,事后由几个受益大队划出田来补偿。水面则由公社渔场管辖。文化大革命一闹,渔场散了伙。周家大队一些人要下水库打鱼吃,引来隔山的刘家大队意见纷纷。因为刘家大队已划田给了周家大队,照理水库里的鱼就不再姓周。再说,要算老账的话,水库淹掉的田,土改前本就是属于刘家祠堂,刘氏水草养的鱼,怎容得周家人来伸手?这一争,意见越闹越多,周家人说修水库时动了周姓祖坟,挖断了“龙脉”,那纯属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迫害”。刘家人又说,水库的水来自刘家山上,洗走的肥土没有作价,无异于打家劫舍,完全是修正主义大举复辟的“血债”。双方都觉得文化大革命是他们扬眉吐气的好日子,于是互不相让,唇枪舌剑,动手动脚。风波的最高潮自然是周刘两姓领袖的谈判。
“根满伢子,”周胖子目光咄咄逼人,唾沫星子满天飞,“你们那些人太没觉悟了,抢了我们的渔网,抢了我们的桨,只怕还想打架?你们想独吞水库里的鱼,哪里有那样好的事?”
根满打了个哈欠:“闹什么?这个问题……我们研究一下再说。不过,现在事情比较多……”
“什么研究不研究?你不要打官腔!说你脚细,你还真的要扭几下?”
根满很不满对方这种目中无人的气势。手榴弹和六百元经费是靠他争来的,这就是他看不起周胖子的充足根据。“你们也想吃水库里的鱼?我怕你们想偏脑壳呵?说这些没屁眼的话,也不怕遭雷打。当年修水库,几丘田早就还了你们。你们又没来挑一担土,没来砌一块石头,哪像我们,腊月里牙齿都差点冻脱。狗婆养的……”
“你才是狗婆养的,嘴巴哪里这样不干净?”
“如今鱼长得斤把多一条了,你们又要来退田?我懒得同你讲。一句话归总:明天我们开闸起鱼,鱼鳞也不给你们一片!”
“你们敢!”
“不敢?我怕鱼刺卡喉咙呵?哈哈——”
门外是一片人头攒动,喊声四起。不仅有人在争夺渔网和船桨,还有人拖来了锄头和扁担。之所以还没有开打,是两派还在等待谈判结果。半边瓦在那里使劲地吹哨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有人在哭着喊娘,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片刻之后,咣当一声,人们挤破了门,七嘴八舌地拥入屋内。这个说:“杂种,你看你这尖嘴猴腮的样子,还像个人样?晓得你是哪里来的野种!”那个说:“你是什么好角色?那年你贪污大队上的钱,你以为大家不晓得?”又一个说:“你家的三毛佗偷公家的塑料布,丑不丑呵?”另一个说:“人家都说你婆娘懒得做猪叫,养出了一肚子油,养出了一身膘,只能往屠房里送!”……若有一位局外人在这里,肯定会听得一头雾水。事实上这里不再是谈判,谁对谁说并不重要,谁说得在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嗓门和气势,是出他娘的一肚子邪气。大家都在骂,也都在挨骂,大家的祖宗、婆娘、子女等等一律臭烘烘地蒙受恶名。
到这个时候,好些人才想起:造反到了这一步,荷叶包钉子个个想出头,恐怕也不是美事呵。
半边瓦提议去找下台的当权派来断案。刘根满和周光一时无奈,也忘了革命和夺权这回事,觉得当权派还是当权派。于是一行人直往刘家坡的猪场而去。
丁德胜住到那个猪场已有几个月了,这是很多人在路上才知道的。这几个月,对于老丁来说有几年那样长。他头发胡子白了不少,看上去已经像个老汉。虽说挨斗时的腰伤已经治愈,但风湿关节炎犯了,腿脚还是不大方便。看着同事的干部大多跑了,他本来也可以跑,但一想到自己工资照拿,不能光吃饭不做事,便一直守在山峒里,有时还习惯性地下达一些命令,要这个队防山火,要那个队打药杀虫。造反派倒也奇怪,虽说已把他赶下了台,看着他擅权干政,却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这回事。有的人喊顺了嘴,一见他的面甚至还是“社长”前“社长”后的。其实他们也没喊错,丁德胜按政策照拿着工资,还是当官的命,不是社长是什么?
有一次,他对周光大声呵斥:“老子风风雨雨见得多了,还怕你们几个蛆婆拱磨子?等运动结束,老子枪打出头鸟,一个个来收拾你们这些家伙!”
当时,周光偷偷塞给他两包纸烟,赔上一个笑脸:“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么?毛主席要我们造反,我们总得造一下吧?”
周光当着众人的面,还有造反司令的威风凛凛和凶神恶煞,只是一转背就私下里暗通曲款,在老社长面前说软话,两头都做好人。听说把社长送到竹妹家养伤,派人送来一些活鱼和麂子肉,也是他的暗中安排。
那一段,丁德胜过得逍遥,没事的时候就要竹妹读一段报纸听听。
“……党内最大走资派的黑爪牙不是一两个,是一大层,我们就是要把他们统统挖出来,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竹妹读了一段,发现社长脸色不对,赶紧换了另一张报纸。
“……造反,是无产阶级的光荣传统,我们就是要造反,造反,再造反!一千年还要造反!一万年还要造反!”另一张报纸上还是这些话。
老丁越听越心闷,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酒杯,眼皮都撑不起来。
“丁伯爷,你不要着急。”
“不急,我不急。”
“是不是我们真的跟不上形势?是不是……”竹妹有些担心。
社长岔开话题:“你们院里每天还有几个人出诊?”
“每天三个人守院,五个人出诊。”
“那好,那好。有些人手头钱紧,舍不得请郎中。你们到村子里要多问问。我这里很好,你不要管我。”
关节不那么痛了,腿能走了,他就扶着拐棍向大山里走去。这连绵起伏的青山,对他来说太熟悉了。哪个坡上有棵什么树,有块什么石头,哪块田叫什么名字,他都很清楚。可现在能做点什么呢?他怀疑眼下中央是不是出了奸臣,但他又更愿意相信,中央是对的,是英明和伟大的,主要是下面的造反派中有坏人。他决计要同这些人斗。可怎么斗呢?拉一批民兵去打游击?不妥。到北京去告状?也没用。山高水远的,怎么去得成?他又想起报纸上那些话,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看来上面有些人太不顾基层的实情了,太乱弹琴了。尤其对乡村干部,又冷又狠。人家泥里水里辛苦不算,还像个床脚下的夜壶,要用就拖出来,不用就一脚踢进去……他就这样想着,走着,伤心着,咒骂着,在他父母的坟前还大哭了一场。
好在他人熟地熟,走到哪里也可以吃到饭。尽管公社党委不存在了,大部分队还是不忘把公粮交足——山里人就是这样本分。这让他比较放心。
他回到县城女儿的家里,也过了一段神仙日子。老婆每天给他打个荷包蛋,小外孙每天围在他膝头。出门有个小庭院,靠围墙有一片绿绿的青苔,几株车前草和鸡冠花,几只老母鸡经常在那里寻找野食。上面,还有一个葡萄架,葡萄由绿豆子那么大,变得黄豆那么大,蚕豆那么大。风一吹,树叶沙沙响。整整个把月,他懒得去打听外面的消息,对家里的事,倒变得细心起来。他从不关心儿子婚事的,现在也意外地找儿子来问一问,出出主意。为了给小外孙做个捕鸟的夹子,可以忙得满头大汗。
但他又总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胸中像空了一块。
孟中和上门来看他,拉他去参观县城里的批斗会。据说挨斗的县委某副书记乱搞女人,终于被群众揭发出来了。据说某局的局长占用了公家的一个水桶,吃了公家的两个西瓜,也被群众愤怒地揭发,在批斗会上挂上了牌子,戴上了高帽子。孟中和说到这些的时候,脸色发白,嘴舌有些哆嗦。
“我没乱搞女人,又没拿水桶和西瓜,怕什么怕?”丁德胜觉得对方大惊小怪。
孟中和着急地说:“搞女人,拿桶子,吃西瓜,都还只是小节。要是对抗毛主席革命路线,那罪名就大啦!”
“我没对抗。你对抗了?”
孟中和苦笑着摇摇头,“老伙计,形势看来不是我们估计的那样。你晓得不?上头很多人现在也转向了。红不红,线上分呀……”
“你什么意思?”
“我的一个老上级,在省委干了七八年,厅级干部了,是有天线的,消息灵得很,将来很可能是个书记副书记什么的……”
“有人管事就好。要冬种了,现在连电话会也没开一个。”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们也得耳朵灵一点,眼光尖一点,走一步看三步……”
“你到底想说什么?”
孟中和大谈了一通天下大势,说到全国眼下是大洗牌,重摸牌,各级都要搭班子了。据说新班子都要吸收一部分干部,但反对造反派的干部不能要,群众通不过的不能要。所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已经报名参加“孙大圣”,不能让老伙计吃亏,所以也给他要来了一张申请表。
丁德胜盯着那张表,忍不住勃然大怒:“叛徒!”
“你这话是怎样说?你这话……”孟中和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我不都是为你好吗?你看不起周光、刘根满这些烂冬瓜臭茄子,我也看不起。将来有机会,要抓的还要抓,要关的还要关。是不是?但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得给党中央毛主席一点面子吧?毛主席要我们支持革命群众,我们有几个脑袋,敢同他老人家顶牛?呵?”
丁德胜读书不多,肚子里没有多少文墨,没法驳倒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焦躁之下,他挥挥手,“你走吧,走吧。我要洗澡。”
对方按熄烟头:“好吧,你先想想,我过几天再来找你。”
客人走后,丁德胜气得一把撕了申请表,骂了一通无名娘,飞起一脚把扫把踢出了丈多远。他应该骂哪个呢?一般的造反派,无非是造反有利,好像还可以原谅。他丁德胜最想骂的就是那些见风使舵的家伙,那些软骨头的领导,那些脔心七窍聪明到顶的人。大刀还没有搁在脖子上吧?还没有上老虎凳灌辣椒水吧?怎么就一个个顶不住了?
他得顶住,得拿出个样子给世人看看。想到这里,他后悔这一段在女儿家的躲藏,第二天就搭乘一部拖拉机回到了青龙峒。他白天带领一些人寻护山林,垦覆茶园,修整渠道,晚上就住在一个猪场里。养猪的孤老叫丙三爹,与老丁在解放前同做长工,结拜过兄弟。这一年多来,他除了每天喂好那两只猪婆以及十几头肉猪,最大的事情就是插三炷香,希望关帝显圣,保佑天下早日太平,保佑好人不吃亏,保佑队上的猪不发病。闲时他们两人也喝点闷酒,或者捡几个石头,在地上玩一盘棋。
周、刘两姓群众来找当权派断案的时候,丙三爹出外买糠饼去了。老丁听得山口那边吵吵闹闹,探头一看,发现是造反派上门,以为他们又是来开批斗会,就提着一把柴刀上山去了。
“走资派呢?妈妈的!”周胖子在猪场四周找了一阵,没找到半个人影,“走资派是你们藏起来了。你们想霸占水库,怕他出来作证。”
“你骚起嘴巴叫,走资派是你们抓走了!”根满也不示弱。
“你把走资派交出来!”
“你交出来!”
两人又差点祖宗八代不可开交。最后周胖子扬长而去,“好吧,我丑话讲在先:你们要是一意孤行,造成的严重后果由你们负责!”
“送瘟神,送瘟神啰——”见周胖子一行去了,根满叭叭叭热烈鼓掌,又指挥手下人整齐地高喊:“一二三四五,你们走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你们慢走不要急!……”这是他从城里学来的新招,意在快快活活地羞辱对方。
我恨你
八月二十日夜间,苏、波、保、匈、德五国出兵侵占了捷克斯洛伐克,红军的坦克控制了布拉格。莫斯科和华沙广播电台宣称:这是为了提供“国际主义援助”,为了“避免一场内战和反革命事变,保卫社会主义成果”……
——引自共同社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一日消息
门外箩筐扁担一响,丙三爹弯腰进了门。“那群暴脑壳来过了吧?”
“来过,老子躲起来了。”
“你没听到什么风声么?”丙三爹神色慌张,“不得了,不得了,要出大事啦。”
“么事?”
“刚才听人讲,周家大队的人要把坝炸掉!”
“炸坝?你没听错吧?”
丙三爹把听来的消息一说,让丁德胜吃了一惊。为了几条鱼就要炸坝,这些造反派是不是疯了?是不是搭错了筋?丁德胜从来把东方红水库看作自己的命。想当年,找门路抓资金,他受了好多气,受了好多上级的批评。为了按期完工,他寒天冷地催着民工大干快干,惹得好多民工骂他“丁阎王”和“丁扒皮”……他几乎六亲不认,不顾一切,在骂声里闯,在困难里滚,终于有了那个大坝,有了五千多万方的抗旱水和救命水,怎么能让它今天毁在几个暴脑壳手里?
他激动地朝门外走,一个踉跄差点跌了一跤,“丙三,我的腿不知怎么了,你来扶我一把。”
“你去做么事?”
“我要看他们有好大的脑壳,有好大的胆子,敢来同老子玩命!”
“那号场合,别人躲都躲不赢,你还寻了去?”
“你怕?阳雀子的胆呵?”
“我去倒无所谓,我反正无儿无女,是快入土的了,料木也都准备了,死也死得了。德夫子,你去不得。秤砣压千斤,青龙峒以后还要靠你呢。”
“水库都没有了,还有什么青龙峒?还要我这个社长做什么?”
“德夫子……”
“你今天不帮我,我就没有你这个兄弟。我把话放在这里!”
丙三老人怔了一下,眼睛里湿漉漉的。他抹了把眼睛,搓搓手,只得低下头去,到床下去寻马灯。他点燃了马灯,扶着老丁走一段,又背上老丁走一段,再扶着老丁走一段,再背着老丁走一段,直走到天快亮的时分,才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坝上。马灯油也烧干净了。他们发现这里已经有了很多人,场面盛大足以吓他们一跳。这里不仅有水库受益区的村民,还有一些非受益区的村民,还有一些教师、兽医、邮递员、养路工的面孔。他们大概也是听到消息了,大概也是急了,就带着铺盖、雨伞、马灯以及干粮什么的,不约而同来到这里。一道人肉防线,大概是要阻挡炸坝。几个老汉也扶着拐棍上了坝,一些妇女也上了坝,还有些娃崽也揪着母亲的衣角跟上了。
大家默默地坐满了坝的两头,守住水闸房。轰轰的闸道流水声中,没有人讲话,只有黑压压的人影在等待,像等待一个什么庄严的仪式。
丁德胜发现,这里的人们还特别齐心。哪个肚子饿了,旁边的陌生人就会塞来一个玉米或者红薯。哪个在太阳下流汗了,旁边的陌生人就可能递来一顶草帽或一把蒲扇。周家大队造反派的探子才露面,大家就一齐喊打,吓得对方屁滚尿流。那探子嘴边不知何时还被糊上了一把牛粪。这使丁德胜此前的担心完全有些多余。他现在的工作得反过来做:劝大家不要火气太大,不要动手行武。有些后生贴出“破坏水库,断子绝孙”的标语,他得劝他们出言不要这样毒辣。
不用说,这一天的炸坝当然流产,没人敢断子绝孙。但意外的情况是,有一个大圣爷想拿手榴弹炸鱼,一不小心拉动了引线,没扔出去,造成了轰隆一声之下的血肉横飞,吓得人们晕了头。一死一伤,应该是意外事故。但晕了头的大圣们不相信这是事故,不愿意相信这是事故,一口咬定这是周姓人狠下毒手。大屠杀开始了,开始了,开始了呵。尸体抬回家以后,锣声一阵紧一阵地敲响,敲得人们心慌。刘家大屋牌楼前人头攒动,有人操锄头,有人操铁尺,有人操火铳,有人操梭镖,纷纷叫喊着血债血还和以命抵命。妇女们在哭,怕自己的亲人有三长两短。几个老人在灶屋里烧香,求菩萨显灵免除灾祸。小把戏则被眼下的混乱吓得哇哇大哭……
根满平时一见血就腿软,并没有英雄虎胆,但他今天离爆炸点很近,一块弹片削去了他半只耳朵,不但痛得他满地乱跳,还破了他的相。他大为震怒。妈妈的,周胖子也太毒辣了。老子还没讨老婆,你怎么冲着脸下手?你他娘的怎么真敢动手?
他到处找自己的半片耳朵,没找着,血已染红了衣领。这样,当他跳到桌子上时,半边脸上缠着染血布条,样子很是吓人。“同志们,贫下中农战友们——”他脚一跺,“姓周的杂种欺侮我们,老子肏他老娘,肏他姥姥,肏他姥姥的姥姥!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现在我命令:哪个去打,一天记三十分工,加一包纸烟。打伤了的,队上出钱治伤,外加十斤肉奖励。打死了的,队上出钱下葬,奖镜框子一个。他的爷娘就是大家的爷娘,他的崽女就是大家的崽女,年年白分粮食白分油。听见没有?今天不打破他们几个脑壳,决不收兵!”
决不收兵,决不收兵,决不……人们齐声高喊。但也有人交头接耳,在讨论奖惩条例是否合理。还有,要是有人不参战怎么办?
“不去?妈妈的,扣他的口粮谷!回头再赶他屋里的猪!”根满对乱糟糟的场合表示不满,又在跺脚。可惜没跺响。
“司令!”半边瓦上来扯了下他的衣角,“有人找你。”
“哪个?”
“眼镜。”
“我没得空!”
“只怕是有重要的事,你还是……”其实半边瓦是害怕打架的,特意派人把路大为找来,让他劝劝根满。
路大为正在牌楼内劝说玉堂老倌等人,已经劝得较有成效。尤其是听说解放军即将进山,好几个后生已经把手榴弹和梭镖交给刘玉堂,算是顺势下台阶。还有些后生在犹豫,半信半疑地听大学生继续说理:“造反派自相残杀,就是覆灭的开始,只能使亲者痛,仇者快呵。党中央一再要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
“不是姓刘的滚出去!”根满冲上去大喝一声,“我们的兄弟死了,不是死一条狗,不是死一只猪!知道不?”
大学生看清了根满,冷笑一声,“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原因查清了没有?把手榴弹当玉米棒子,能不出事吗?”
“你是周家人派来的探子吧?”
“我是什么并不重要。就算我今天改姓周,你也得听我把话说完……”
“不准在这里放屁!”根满打断对方,眼一横,突然振臂高呼,“不准臭知识分子在青龙峒放毒!”
路大为和听众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根满又朝路大为瞪着眼:“姓刘的贫下中农不好惹!”
既然提到刘姓,又提到好不好惹的问题,有些后生的怒火又被点燃。“姓刘的贫下中农就是不好惹!”他们也跟着举起了手臂。
“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誓死保卫党中央!”
“誓死保卫党中央!”
口号喊顺了,道理就说不清了。当根满带着一伙人冲出牌楼,路大为成了挡车的螳螂。他被人们挤倒,一只鞋不见踪影,眼镜也被人揪走,不知摔到哪里去了。更重要的是,他和刘玉堂好容易收缴的几件武器,又被人们一窝蜂抢光。
这天下午,竹妹去救护伤员,也在烂石桥的武斗现场见到了路大为。她没想到自己一见到对方还有激烈心跳。路大为算什么?与她有什么关系吗?很长一段时间来,她以为自己早忘记这个人了,甚至咬着牙诅咒过他,赌咒发誓不再理睬他,就当他是一只误吞入腹的苍蝇。
她有时看见眼镜鬼在公路上跑步。有些社员说:跑得大汗直流,这样重的功夫,有工分没有?……碰了鬼,只怕是个神经病呵。
她懂得那不是发神经病,但她装作不懂,也跟着人们讥笑。
她听说眼镜鬼办什么农民夜校,自己掏钱印课本,还编了些新民歌教大家唱。有些社员说:他不是到峒里来传教吧?既不是洋和尚,又不是土和尚,他是想传什么教呢?他要传教,也得先供个菩萨给我们看看吧?
她知道那不是传教,但她装作不知道,也跟着人们开骂。
后来,夜校的学员越来越少。即算留下来几个,也大多是想学写几个字的人,或者是想找他借钱的人。一旦他鼓吹“破私立公”,鼓吹什么上交自留地,学生们就觉得他满口黄牙,一阵拍桌子打椅,把他轰下了讲台,赶出了屋场。到这个时候,竹妹又暗暗觉得他可怜。他也太老实了,太迂腐了,太不谙世事了。读了这么多书,做事怎么还像个娃呢?你以为大家都能像你一样,只剩下一分钱也往外掏?
有一次,她终于接受丁德胜的委托,去给他送一个字条,内容是约他来谈一谈。不知为什么,她去找他的时候,顺手还带上了一瓶蜂蜜,似乎是准备送给他的,似乎又不是。她在供销社的路口边守了半个下午,待到日头落到了山头,才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地来了。他一身晒得黝黑,蓬头垢面,没有戴眼镜,眯缝的眼睛老是紧张地看地,好像怕碰到石头和泥坑。
二十米,十五米,十米……竹妹已经看清他消瘦的脸了,看清他干枯的嘴唇、雪白的牙齿了。
她扯了扯衣角,露出一丝和解的笑容。只由于脸皮薄,她没有出声招呼。她想,男的总比女子胆大吧?
可是,他望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走过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笑了,而他走过去了,真的走过去了!竹妹像挨了狠狠一棒子,只觉得头昏眼花,鼻子一酸,扭头就跑。
偏巧就是这个时候,公路那一头有人在叫路大为,是个风尘仆仆的城里姑娘,大概是什么同学来找他来了。竹妹躲在大树后抹眼泪的时候,听到了他们的说话。
“周小慧,你怎么到了这里?”
“我哪是周小慧?讨厌,你看清楚一点!”
“哦,对不起,莎莎呀。”
“瞎子,你没戴眼镜了?”
“摔坏了。托人拿到县城去修配去了。”
听到这里,竹妹其实应该明白,刚才路大为视而不见,也许情有可原。但此时的竹妹已满腔委屈,一看到另一个女子的白跑鞋和花裙子更是昏了头,根本没工夫细想一切。她听他们谈起了城里的武斗,谈到同学们的茫然和逍遥,当然还有路大为在这里的四处碰壁。有些话她没听清。她满脑子都是跑鞋和裙子,还有男人朝女子肩上捶了一拳,女子也朝男人肩上捶了一拳,然后两人哈哈大笑。
竹妹的眼泪哗哗流。她不能忍受这种笑,还有那亲热的一拳又一拳。她算是看清了,鸡还是鸡,鸭还是鸭,鸡和鸭是搅不到一块去的。难怪你路大为眼睛长在额头上,见人睬都不睬。好,竹妹成全你,去找你的鸭吧。可你为什么又要跑到山里来?为什么一来再来而且赖在这鸡窝里?为什么曾经用那么热情的目光盯得竹妹心慌意乱?好坏呀,你好坏。你跟着那个什么莎莎滚吧,滚得远远的——她就那样花容月貌?瘦弱不说了,声音尖细也不说了,连名字也古怪:莎莎。根本不像个人名,一点也不好听!
竹妹感到自己好可怜,把一瓶蜂蜜丢进水沟,跑回家去扑在床上大哭了一场。她又找来菜刀,莫名其妙地把一截竹筒剁成碎渣,然后把碎渣拿到门口迎风扬撒,好像这样一剁一扬,自己的胡思乱想就随着竹筒永远消失。
她没料到,有一天晚上路大为意外地到卫生院来敲门,敲得她的心里嘣嘣跳。
“你是谁?”
“我是小路。”
“你……来做什么?”
“我……想找老丁,丁社长。你能帮帮忙么?”
她当然能帮上忙。要是在以前,她一听这事还会高兴得直跳,但她现在愤怒地说:“你滚吧。他根本不在青龙峒。”
“听人说,你几天前还给他送过药……”
“他凭什么要见你?我凭什么要帮你?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杀猪的还是阉鸡的?是偷棉花的还是偷南瓜的?是脑袋上生了疮的还是脚板上流脓的?……”那一刻竹妹骂得好痛快。
“竹妹,你听我说……”
“我是聋子,听不见!”
后来从门缝里看,他怏怏地离去,身影消失在一片银色的月光中。这算是竹妹最后一次与大学生的交往,也是她最开心最得意的报复。因此,眼下来到烂石桥,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为这样一个人扑上前去。当时小桥被几根伐倒的枫树拦住,桥上还有风车、禾桶以及破土车——那是周姓人设置的路障。附近有零星的枪声,有喊打喊杀的一阵阵吆喝声浪,只是人们分隔在小河两边,藏在土坡后或树林里,都不敢贸然上前。竹妹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人,看到了熟悉的浓眉大眼和高高颧骨。他浑身泥汗,飞舞着红语录本,在小桥上朝河两边大喊:“社员同志们,大家要文斗不要武斗!要团结不要分裂!贫下中农不能打贫下中农……”
竹妹被眼下这个场景惊呆了。喊打喊杀的声浪又一次呼啸而起,把他沙哑的声音淹没。更要命的是,她看见有些人把手榴弹盖旋开了,有些人把子弹上膛了,而且有颗手榴弹已经在小河岸边爆炸,只是炸点还算远,没有伤到人。
有人大叫:“杀呵——”
更多的人一齐大叫:“杀呵——”
竹妹就是这个时候冲上前去的,想把对方拉下来。在那一刻,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竹妹,你快离开这里!”
“你疯子呵?这里关你什么事?你快滚吧!”
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又一颗手榴弹飞过来,被竹妹一眼看见。也许投弹人并不是真想行凶,只是想吓唬一下对手,但由于心慌手颤,一投就偏了方向,一只死亡的黑影竟直冲着桥上而来。
竹妹恐惧地睁大眼睛,猛推了路大为一把,自己却不知道如何闪避,只是呆呆地站着。她没有看见自己背后的沙石飞散和硝烟升起,只觉得沉闷的一声以后,背上微微一凉,自己有点摇晃。
可怕的惊呼从小河两岸传来。“炸死人啦!”“炸死人啦!”……枪声与铳声再次响起。还有轰隆两声,大概是另外的手榴弹在爆炸。
“竹——”路大为扑到竹妹跟前,使劲摇着她,声音完全异样。
她闭着眼,头扭到一边。
“你没事吧?没事吧?你是不是……”
她的嘴里开始流血。
路大为脸色大变,一把抱起她,撒腿往桥下跑。大概是一高一低的步子震醒了竹妹,她在路大为的怀里慢慢睁开眼,看着路大为脸上豆大的汗珠,还有干枯的嘴皮,被牙齿咬破的血痕。
“你……放下我。”
“竹妹,你不要怕。”
“放下我……”
“忍着点,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好容易到了一户农家。路大为不由分说踢开门,放下竹妹,立刻请户主帮着找草纸,找布条,找担架。他的嘴皮发抖,手也发抖。
竹妹这才明白了什么,嘴唇已经发白,闪亮的眼光射向路大为,泪珠突然夺眶而出。她好像有些害怕,一只手紧紧抓住路大为的手,指甲差一点把对方的皮掐破。
路大为挣脱她的手,准备烧纸灰止血,拿着几张草纸,划断了三根火柴,因为手哆嗦不已,还是没有把火点燃。
“你有……血……”竹妹艰难地说。
“我没有伤,是你的血。”
“你……是流血了……”
“不是我的血。你不要讲话,不要动。”
又一汪泪水涌出了竹妹的眼窝,她呼吸急促,越来越急促,脸一下全部失去血色,张大嘴,像要喊出什么。借路大为给她嘴唇擦血的机会,她突然一口咬下来,咬住了路大为的手——这是她最后能够做到的。
我恨你——这是她眼中明明白白的话,在路大为眼里逐渐模糊。
“竹妹,竹妹……”
路大为手痛得戳心,但没有把手抽回来,似乎愿她咬下去,永远咬下去。
但她的牙齿渐渐显得无力,最后完全松开。
大军压境
妈妈,回声真的是个调皮的小伢伢吗?他怎么老是学我说话?他躲在山上吃什么呀?
——孩子的话
根满当时不在前线。倒不是因为害怕,是一时内急,他要方便一下。等他走出厕所,听说前面已经打起来了,听说竹妹已经中弹,大吃一惊,发了疯似的夺路而去,一路上撞倒了人也踩死了鸡。
来到一户路边的人家,他看见竹妹躺在门板上,已经合上了眼睛。周围的人哭泣不已。几位妇人正在给死者梳头,洗脸,找衣服,想抢在尸体僵硬之前换装入殓。
路大为一见到根满,目光闪闪逼人,突然冲上前来揪住他的胸口。啪的一声惊天动地,一记耳光狠狠摔在根满脸上。
根满木头一样,好像不觉得挨了打。
“刘根满你这个杂种,是你杀了她!杀了她!”
根满还是不动。
他眼里只有地上那张脸,那张惨白如纸的脸,那张他以前不敢观看甚至不敢想象的脸。但那张脸他是熟悉的,曾经对他展开过笑容——小辫子一蹦一蹦,上面有个发结,有时是红的,有时是绿的,有时还配有桃花或者茉莉花。“根满哥,狗!我怕,我怕狗!”是的,是狗,从一个屋场里扑出来了,眼里闪着凶凶的绿光。一个石头猛砸过去。它跑了,又回头叫,好像还不甘心——“根满哥,你边放牛边读书,我们以后一起考中学好么?”“好呀。我一定好好读。”笔记本递过来了,雪白雪白,一股纸香。就是自己的笔不听话,字写得歪七扭八。不留神,墨水泼了,在本子上留下个黑团,像牛的形状。妈妈的,队上的黑牛婆最不老实,赶也赶不动。哎呀,石头垮了,牛摔伤了——“根满,你怎么是个这样的人?太可耻了!”是我可耻吗?我真是那样可耻吗?她跑了,青辣椒也没要。青辣椒换了酒,那酒太没味了,只怕掺了水。代销点那个青皮后生,一个不老实的相。——“我跟你磕头,磕响头,我不去呀,不去呀。叔叔,伯伯,爹爹,祖爹爹!”“呸,不老实?快走,快走!”真的走了。是她走了,白脸一闪,不见了。
“呵——”
根满不像哭,不像笑,令人毛骨悚然地怪叫了一声。
周围的人都脸色大变,目光全部投向了他。
“冲啊——”他眼睛发红,从门后夺来一把锄头,冲出门见树打树,见墙打墙,见狗打狗,见鸡打鸡,一路打向烂石桥去。“杀人呵——杀人呵——”这是他的声音,是大家后来依稀能够分辨出来的声音。
“杀人呵——”对门山上送来阵阵回声。
领袖身先士卒的冲锋壮了战士们的胆。他们总算把嘴里的冲杀变成行动,跳出各种掩体,高举着梭镖或锄头,一齐向桥上冲去。
这天的晚霞,特别红,也特别静。
三天以后,刘家大队的战友们在水库里打了几网鱼,杀了两头猪,又打了两桌豆腐,还泡了几十张红薯粉皮,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刘姓的“孙大圣”造反纵队仗着人多势众,铲平了周姓的“井冈山”造反兵团,统一了全公社的权力,还为自己四位战死沙场的英雄隆重下葬,只差没杀几个周姓的地主富农来祭坟。为了统管武装,孙大圣的“革命军事委员会”也宣告成立,召开了成立大会。青龙坪热闹非凡,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唢呐哇哇叫,手铳和三八大盖啪啪响。大小不齐的红旗子在公社门前插了一线,还架门板搭了个大戏台。正逢上赶墟,鸡蛋壳、瓜子壳、枣核、橘皮,丢满了一地。
临到开会,刘大领袖却不见人影,急得半边瓦秘书长汗直冒,打发手下人四处寻找。据说后来在刘家坡的后山上,人们发现根满独自在那里砍柴。种种传说不胫而走。有的说根满几天来一直痴痴呆呆,见到半边瓦就喊爹,见到刘玉堂就喊娘,见到几个小娃崽还喊叔叔婶婶,只怕是发癫的老毛病又犯了。还有的说,他经常喝酒,但喝上两口就把自己的脑袋往树上砸,把自己的鞋子往水塘里射,不晓得是什么鬼找了他,至少酒量已大不如从前。几天下来,他已经脱了原形,下巴尖削,脸色灰黑,瘦得脸上只有两只眼睛一张嘴。要是嘴一张开,就有浓浓的胃中浊臭扑面而来。
半边瓦请他签署文件。那是总部最新通告:第一,责成各大队旧班子暂时把生产管起来;第二,加强造反派的组织纪律,严禁乱打乱杀;第三,揪出几个挑动武斗的四类分子,把这些真正的罪魁祸首交“贫下中农最高法庭”审判。如此等等。
根满看也没看,就用指头蘸上红印泥,在文告上戳了个指印。“一律记工分,记工分!”
只是回答得有点文不对题。
半边瓦又递上一份报告,说是翠娥要求结婚,对象是一个木匠。
根满又戳了个指印,还是有点用词不确:“同意报销,报销!”
半边瓦最后又汇报:“路大为那家伙不见了。”
“他要再回来,我就打断他的狗腿!”
这一指示倒是很清楚,只是他说过以后,不知为何突然两眼失神,朝天上望了好一阵,捂住脸哇哇哭起来。“你不是我的兄弟,不是我的兄弟,不是我的兄弟呵。你看不起老子,同老子没缘分呵……”
半边瓦眨眨眼,觉得他的领导确实乱了神脉,胡言乱语不知是何意思。
就在根满莫名号哭的时候,有一个人已经只身走出了青龙峒。青龙溪嗬嗬地流淌,推动着溪边的水车木轮,漂涌着几片花瓣,几片落叶。山里的流水绿得发蓝。水里那些白的卵石,黑的水草,都可以看得见。小鱼结成伴,摇着尾巴,一下向南,一下向东,一下又静止不动,好像任何事变都不会搅乱它们的安闲。
这个人回头看了一眼,隐隐看见青龙坪会场里的密集人影,看见了眼熟的那些黑瓦白墙,大树小桥,远山近岭,还有卫生院的两列平房。他忘不了最后一次离开那里的情景:那个夜晚满垄蓝色的雾气又沉又凉,月光洒下一片银色的雾。他被她挡在门外,只得回头归去。他的赤脚踩在路边草叶上。草叶湿漉漉的,水田明晃晃的,被脚步声惊起的蛤蟆扑通扑通跳下田,搅碎了水面的月亮。
青龙溪的水花快快活活蹦蹦跳跳地往山外流。几只竹排顺流而下,驶入了水中大片绿色的倒影。不知是谁在竹排上放出了歌声:
哎呀咧——
姐屋门前一丘田,
郎一边来姐一边。
郎在一边栽甘草,
姐在一边栽黄连。
甘苦相交万万年,
……
这个人听得有些心酸,赶紧往山外走。
他出山不久就迎面遇上解放军队伍。大概是暴雨和滑坡把前面的山路中断了,军人们没有坐车,也没带枪械,只是背着被包,高举着一排排毛主席的画像和语录牌,大汗淋漓地急步行军,发出嚓嚓嚓的整齐脚步声。他们看来是奉令进山平乱的,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对周围的一切看都不看,像一道排山倒海的绿色闪电突然出现。纷纷跳跃的红五星帽徽和红领章十分亮眼。
完了。路大为一看见这些嚓嚓嚓的军人,就知道事情完了,文化大革命要落幕了。当他看见嚓嚓嚓的军人队伍前还走着丁德胜和孟中和,走着另外几个陌生的面孔,更知道今后的一切不再属于他,只属于他感到陌生的力量。他成了一个失败者,一只可笑的蚂蚁或者臭虫,不再有任何意义。可是在嚓嚓嚓的秩序和力量面前,他是该笑还是该哭呢?是该庆幸还是该沮丧呢?
他全身酸痛,一身褴褛,嘴皮子干得生壳起泡。终于,当竹排上的几个山民笑着朝军队纷纷鼓掌的时候,他也情不自禁地拍了几下巴掌。
唯脸上有一丝苦笑。
有人朝他看了一眼,但整个军队没有停下来,继续嚓嚓嚓地前进。
双河县公检法军管小组布告(续前):……一九六七年,刘犯根满代表一小撮地富反坏的利益,唆使暴徒围攻殴打革命干部孟xx、徐xx、王xx,对抗新生的红色政权,后果十分严重。事后又挑动指挥宗族械斗,造成七人死亡,二十一人重伤,血债累累,民愤极大。为了捍卫执行党的“九大”团结胜利路线,为了发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全面胜利,为了捍卫以毛主席为首、以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经上级批准,判处刘犯根满死刑,立即执行。
此布。
一九六九年九月三十日
198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