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 十八扯
九十五 十八扯
没听说过吗?乾川那边有一个婆娘,生出一个娃崽像老头,浑身都是皱纹。
但每条皱纹里都夹了一只眼睛,眨巴眨巴地闪,吓死人了。
——录自庆爹家火塘边的闲聊
雁泊湾有条牛,生下来就有耳环眼。那头牛一见到舜爹就吓得下跪,不晓得是为什么。后来大家想起来了,以前村里不是有个三姑娘么?因为偷队上的包谷,被舜爹带着大家批斗过。她一时想不开,吃黄藤死了。这头牛肯定就是她转世。大家去问舜爹,舜爹说他当队长那年是有过这么回事。
你去问雁泊湾的人,大家都晓得这件事。分田分牛的那一阵,那头牛一直没有分,还是由村里包养。它后来摔下山,摔死了,村里也没分肉。舜爹出钱把它葬了。
——录自莫求家火塘边的闲聊
杜万发那年当营长,带了一营鸦片兵,抽足了鸦片烟就劲头十足,打仗最勇猛。有一次遇到红军,钉子碰了铁。对方全是神兵,喝了朱砂水的,一上阵就疯了一样,跳得三尺高,跳得丈多远,子弹根本不能近身,还没碰到皮肉就转了弯,软绵绵地往地下栽。
红军的神兵可以互相砍,根本砍不出血。杜营长后来请来师爷摆计。师爷说,神兵怕狗血。所以打仗前先在士兵的额头上和枪头上抹狗血,这样才能镇住妖邪。一试,果然灵。鸦片兵还一齐学狗叫,叫得神兵的两条腿都软了。
——录自荷香家火塘边的闲聊
三茅峒有个人生下来就没有自己的影子,只有红毛狗的影子。你怎么看,他的影子也有四条腿,一条尾巴,还有尖尖的耳朵。
——录自有福家火塘边的闲聊
以上是农民围火闲聊时的题材。在这时候说事,没什么正经,多是说得大家心惊肉跳的十八扯。
乡村里读书人不多,笔墨也少见,各种信息鲜有笔载,多由口传。口传者一坐到火塘边,面对着漫长的闲冬,喝上一口谷酒,大概不能不强化一点刺激。对于取乐者来说,说得是否有据不那么重要,说得是否有趣倒很重要,否则大家就可能笼着袖子在火塘边睡过去,连谷酒也喝不出什么兴头。这样,他们说近事大体上求真务实,不至于太信口开河,但一说到十年以外或百里以外的事,大概就难免东扯西拉和添油加醋,不嚼出点神呀鬼的,口舌就没有滋味。
残火闪烁,烟雾缭绕,火屑星子飞舞着向上蹿。火塘是熬冬的场所,自然成了闲人们的聚集之地,成了神话的生产之地。对于很多农民(特别是中老年)来说,山村是他们的过去,也是他们的未来。这一点已经足够。他们满足于天地间一隅的温饱,并无征服山外世界的野心,那么是不是一定要了解所谓世界的真实?正如一个无须考博士和娶太太的孩子,一定更喜欢看神话剧,更愿意照哈哈镜——神话就是山民们的一面心理哈哈镜吧?
不得了,城里人现在有一种迷魂术,朝你肩上一拍,对你笑一笑,就把你的魂勾跑了。你就会把钱交给他,事后还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事千真万确!不信你就去问山阳峒的奉矮子。他上个月不是把自己的手机和存折交给了两个湖北人?他骑了湖北人的摩托车,才骑了一两里,就发现摩托车变成了一条板凳……
——录自建伢子家火塘边的闲聊
这一条奇闻也可疑。倘若世上真有这种迷魂术,比蒙汗药和麻醉法还厉害,世界上的事倒也简单了。美国的科技最发达,派人把这个国家总统的肩头拍一下,朝那个国家总统笑一笑,世界岂不统统成了他们的手中玩物?
我的猜测是:山阳峒的奉矮子坚持这么说,很可能是他在城里误入赌局,或者误入黑店,或者误中传销圈套等等,在骗子面前昏了头,闹得自己鸡飞蛋打。但承认这一点有失脸面,没法交代。他必须编造(至少得传播)一个迷魂术的说法,在他人面前开脱自己。
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
当一碗谷酒灌得我飘飘然的时候,当嘴里时不时溜出傻笑的时候,我其实并不愿意事情就这样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