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咆哮体
八十六 咆哮体
他是一傻子,一流浪哥,经常蓬头垢面和破衣烂衫,身上还冒出一股酸臭。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去了,没一个定准。他上桌吃饭,东家给多少,他就吃多少,自己从不叫饿或者添饭。他上床睡觉,东家给多少,他就盖多少,自己曲着一条干枯的背脊从不动弹,似乎对冷热毫无感觉。
有意思的是,这傻子据说能通神,在屋檐下插上几根香,嘴里便念念有词。如来佛祖,玉皇大帝,武圣关公,土地菩萨……诸多神圣名号都喊上一遍以后,他闭上眼,垂下头,放出一个屁,冒出一个嗝,右手里一根木棍不停地跳动,大概就有附体神灵了。
人们可以求他帮助排解一些人生难题,但须习惯他的凶狠,因为他每次回答,都瞪大眼睛,咬紧牙关,面目狰狞,凶巴巴地高声大气,整个一个咆哮体,似乎问话者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特别是人家若问神圣何来,想查验一下他的身份,他对这种存疑必定不快,更是破口大骂:“你一根臊毛出裤裆呵?……”
他手中木棒猛击门槛,发出震天的巨响——“响佬”这个绰号,咆哮体的含义,想必就是这么来的。
当然,来人在请教之前,得如实报上自己的八字和属地,包括本村各位神灵的名号,比如城隍是谁、土地是谁、灵官是谁,这相当于县、乡、村三级神界的干部列席,以便傻子总揽全局,协调各方,找准问题,现场办公。一般来说,他不测字,不算命,也不掐阴阳,只是对有些往事比较计较和生气。翻白眼的时候,或斜视路边一只小鸡的时候,他能大声吼叫出各种历史真相:你多年前有一兄弟死在外边未曾收尸,你狠不狠心?咚咚。你那一张收据就在右厢房门后的砖缝里,自己瞎了眼,怎么去怪你老婆?咚咚。你上个月偷了老乐家的一只鸭,在坡上烧熟了下酒,不怕烂手烂脚,不怕烂肠子烂肚?咚咚咚。你无聊不无聊,丧德不丧德,一泡屎屙在人家祖坟上,如今胯裆里长疔疮算什么?你吃药也是白吃,打针也是白打,不痛上两个月不行的!那天一个穿白衣的人坐船来,就是搭救你的贵人,你瞎了眼呵……
他吼得很多来人大惊失色,不知那些重要隐情,包括一些不堪之事,连老婆也不知情的,连父母也蒙在鼓里的,甚至自己都忘记了或不知道的,如何竟被一个外乡傻子了如指掌并且喊得天下周知。
好多人不敢惹他,当然是一些有秘密的人,见他来了就躲得远远,根本不敢前去撞枪口。有人甚至想坏他的名声,曾报上一头牛的生辰八字,却问这位牛栏里的“舅舅”为何最近总是同儿媳吵架。
“妖怪!”傻子啐了一口。
“你……你说呵,说呵,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妖怪!”他操起棍子就打。
他追打得来人抱头鼠窜,直到那家伙再也不敢骗他。
这一次,是建华一个妹妹在外打工,几个月杳无音信,家里人怎么打电话也无人接,两度派人去找也找不到,连警察接到报案以后也一筹莫展,只是含糊其辞,说等一等再说,等一等再说。建华是最不相信神鬼的,身为学校教师,讲得了数理化,玩得了电脑,一直把傻子当笑料。但这一次病笃乱投医,他被父母骂急了,被左邻右舍劝得多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蹲在咆哮哥面前。
傻子坐在门槛上听说事由,翻了个白眼,吐出一口痰,用木棍在地上画了一个圈,然后睡了过去。
这是什么意思呢?大家面面相觑,不得其解。
过一阵,傻子醒过来了,见书生还在眼前,便用木棍在地上敲了三下,气呼呼地瞪大双眼。
这个意思更难明白了。
“对不起,小弟愚昧,不解神意。”书生推推眼镜,往对方衣袋里再塞了两个咸鸭蛋,“还请大仙进一步指点迷津。”
“你去戴眼镜呵,你去喝牛奶吃蛋糕呵!”傻子不耐烦地放口咆哮,“人家睡在桐梓岭下,饿了几十年,冻了几十年,不找你,找哪个?”
这下算是听出点意思了。桐梓岭?他是说桐梓岭,是说出了这个明白无误的地名。但桐梓岭下只有一片包谷地,有些杂树林和小水沟,能藏有什么故事?书生立刻带上锄头去那里翻刨,看能不能找出什么坟石,什么灶砖,什么老树根,什么蛇洞或狐穴。一无所获之后,又找村里老辈人细细打听当年。一位牙齿掉光了的叔爷想了想,才闪烁其词说出一件事。大概是这样,那是抗日战争后期吧,一个日本伤兵摇着白毛巾,扶杖跛行入了村,连连鞠躬地讨饭吃。建华的爷爷给了他茶饭,还接受了对方答谢的一支钢笔,但乘其不备,痛下杀手,一锄砸开了对方的后脑门,然后把尸体丢入砖窑,点燃柴火,封住窑口,烧出了皮肉焦臭的一股怪味。
这一往事的知情者极少。当时为了防止日伪报复,几个当事人发了毒誓的,几十年来果真守口如瓶,秘密都烂在肚子里。因此,眼下叔爷的回忆也是有三没四,东拉西扯,似是而非,疑点不少,一时说是这个下的手,一时说是那个下的手,一时说是被逼下手,一时说是意外失手……但无论如何,一个外乡人既然落了难,鞠了躬,面子踩在脚下了,遭此横祸还是令人唏嘘。
好,退一步,即使他罪大当诛,杀了也就杀了,但没让他叶落归根迁葬故土,阿弥陀佛,似乎仍有点让人不忍的。照老人们的看法,一个人哪怕尸骨无存,但一个衣角,一撮头发,还是得归还家乡和父母的吧?家里人想报个梦,总得有个去处吧?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六神无主的书生遵老人们指点,找到当年的窑址,洒上一筐石灰,大概有消毒的意思;淋上一碗鸡血,大概有镇邪的意思;再供上米饭、猪肉、鲜果,大概有拉拉关系和亲切慰问的意思。作为一个中学教师,他从网上找来一些日本字,制作出一堆日本冥币,在窑址前烧出了一缕青烟。
说也奇怪,几天之后,他妹妹果然回家来了,挂着大耳环,穿着超短裙,支着一个狼牙棒式的爆炸头,与以前的模样大不一样,显示出这一段时光确实不同寻常。但说起这五个月的失踪,她一言不发,顶多是眼圈一红,掉几滴眼泪,或者突然咯咯咯地大笑,让身旁的人惊惶不已。不过有一条,据她举手发誓,她根本没去日本,不认识什么日本人,也不像几个同辈姑娘猜测的那样,对什么日本卡通片有兴趣。总之,她与桐梓岭那一个死鬼似乎没有任何关系。
她说的也许都是真话。但村民们觉得,摆平了桐梓岭那一孤魂野鬼,消除一大隐患,可能还是很有必要,是新农村建设的一项重要工作。想想看,再想想看,建华后来遭遇车祸怎么没伤皮肉?他家的橘子这一年怎么结得那么多?他何德何能怎么一举当上了学校的副校长?……这些奇事都让人们浮想联翩。后来,祭亡灵烧纸钱时,有更多的人会多烧一把——朝桐梓岭的方向。
不知什么时候,人们突然注意到,傻子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了。他留下的一个旅游帽,帽檐很长的那种,久久地挂在村口小树上,已经蒙上了一朵白色的鸟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