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出事
真要出事 注释标题 最初发表于1993年《作家》,后收入小说集《北门口预言》。
副科长一直在研究街头的中巴。他看见有些个体户的中巴司机,为了与其他中巴抢客,竟驾着汽车横冲直撞,大把大把地抡着方向盘,一次次让中巴窜向危险万分的步行道甚至逆行道,甩出女乘客们高潮迭起的尖啸。以后再也不能坐这种活动棺材,他想。即使是被敌军追剿,即便是逃离原子弹,非坐不可的话,也只能坐在最后排。他设想过各种撞车的景象,将景象一幕幕定格解析,每次的解析能证实,最后排的安全系数无论如何大一些。坐在那里,至少要比其他人多留下一只眼睛,或多留下一个胃什么的。
他把这一研究心得传授给熟人。熟人们都如梦初醒地点头,有道理!
副科长的研究心得还包括:坐出租车,最好选择年长女司机。女人细致,年长者稳重,反正你坐车图的是安全而且从来作风检点,是不是?
熟人们也点头,有道理!
根据同样的原则,副科长拿到火车票时,特别注意票上的车厢序号,总是要求坐在最后一节车厢。有时一号厢在头,有时一号厢在尾。副科长对这种复杂现象仔细调查,才知道四十八次大体上是单日顺序双日逆序。这一点必须特别注意。火车当然比汽车安全得多,但也不能盲目乐观,尤其是一座座铁路桥很值得提防。扳道工酗酒,火车轮出轨,桥梁年久失修然后突然断裂,这一类事故都是可能的。苏联解体了,海湾打仗了,恐怖分子就不能在桥上安放一个炸弹?因此,每逢咣当咣当的车轮声突然膨大,钢铁桥梁的黑影张牙舞爪劈进窗来,副科长就缩腹提肛,进入准烈士心态。他暗暗遥感地面与自己之间愈来愈拉开的距离,体会着列车愈来愈大的落差势能,身不由己地向绝望前进。他偷偷看准车窗。一旦列车坠下,车窗外出现倒转的青山或滚滚的浓烟,他万万慌不得,慌不得呵。他一定要紧紧抓住窗沿,从那里挣扎着爬出去。
幸好,咣当声突然变得柔和稀薄,最后一个桥墩已被他熬过来了。列车劫后余生地落在土地啊母亲的怀里。副科长这才吐一口长气,把仍然属于他的脚挪动几分。
在我们看来,副科长只有待在家里才有最大的安全保障。不过,家里就没有暗藏着的灾难和恐怖?热水瓶就不会爆炸?电视机就不会爆炸?煤气管道就不会爆炸?……这一类传闻他听得太多了。尤其是那个高压锅,在他家里潜伏多时,在他眼里越来越像颗炸弹,标准而典型的炸弹。想想吧,疲劳性机械裂纹正在它体内生长,气阀门喷出的扑扑气流简直是引线燃烧,是杀气腾腾的凶相毕露。好几次,他情愿饭只煮个半熟,就迫不及待地去灭火排险。先是躲在厨房门外窥一眼,防止他探头的那一瞬锅盖轰然四溅,掀掉天花板,轰倒水泥墙,把自己的脑袋削去半块。做好各种准备动作之际,气流声叫得更急、更猛烈,一次爆炸已迫在眉睫,不容他再犹豫和苟且。他一咬牙,软软的双腿终于迈出,脑袋不由自主往后仰,一只肩头高耸起来挡在前面,准备招架说来就来的危险。咔嗒,他总算旋闭了炉键,高压气流顿时委顿和衰弱。好啦,好啦好啦,一次流血惨案终于被他奋不顾身地制止——他心里偷偷这样认为。
副科长并不是贪生怕死的人,比方刚才接近高压锅这种危险活,他总是挺身而出,让孩子远远地待在安全区。
他只是对这个日出日落的世界关心得很深入,对未来预想得周到完备一些。他看见公园角落就想到这里可以出没流氓,看见深深荒草就想到这里可以掩盖女尸,看见雨伞的杆尖就想到这东西可以戳瞎眼睛,看见起重机就想到钢索随时可能拉断——因为这种想象力,他上下班路过即将封顶的海通大厦时,总是频频抬头,警视那上面的安全网和脚手架,不把任何微小的动静轻易放过。他的脚步离楼体越来越远,不自觉地向街中心偏去。
“找死呵?”一辆摩托在他面前戛然煞住,整个车身打横。
“呵,对不起。”副科长退了两步,向隐在头盔里的面孔欠身赔笑。
“天上掉钱么?”
副科长定定神,发现自己已身处街心了。街上车确实多,每辆汽车都杀机勃勃地驶来,令他冷汗大冒。
他跑到街对面,回头望望大楼,发现那冷冷的巨影遮去一大块天空,压迫着他的头顶,压迫着他的鼻窦。会要出事的!他目光搜寻着脚手架上的人影,认定那些人的危险动作实在太多。机器齿轮在嘎嘎作响,肯定是有了故障。有几个人在抬模板,又像是在抬钢管,走得歪歪歪斜斜,眼看就要摔倒。脚手架上突然有沙石哗啦啦洒下来的声音……他几乎要跳起来大喊救命呵——
这时,他看见了天气预报。天气预报是一个人。我们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副科长不知道其名,也没合适机会来打听她的名字。他只知道对方总是关心副科长手里的报纸,常向他打听天气预报,就记住了这一特征。她个子高挑,长发披肩,模样儿不错,但不知为何没去当秘书或者空姐,只是在这里摆个烟摊子,顺便管着一台电动充气机。单车充气五分钱,摩托充气一角钱,比别的摊点便宜。
副科长常来买烟,渐渐与她熟了,提供预知天气方面的服务就顺理成章。“明天阴转晴,南风四到五级。”
“我看不会准。”
“预报么,只能说个大概的。”
“我知道,”姑娘有点兴高采烈,“天气预报都是报当天的天气。”
“那怎么可能?那还叫预报?”
“就是,就是。我注意过好多次了,你看吧,昨天雷雨,气象台就预报雷雨。”
“要是这样预报,那也太容易了,这样的气象台长三岁娃娃也能当。不可能。”
“你不相信,好,你下次看吧。”
他们经常像这样讨论天气,讨论的结果,是姑娘坚持认为副科长根本不明白预报的含义,不懂得气象台的规矩。但她每天还是盼望获悉预报,碰到副科长偶然忘了带报纸,她还有些焦急,东张西望,坐立不安,看别人是否带了报纸。副科长不明白她为何这样关注天气。关注了又有什么用?难道雨天卖烟与晴天卖烟有什么不一样?
副科长觉得对方卖给他的烟便宜一些——其实也不一定。但副科长愿意有这种想象,愿意思索贱卖后面的某种意味,再联系姑娘腼腆羞涩的眼风,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他深知烟焦油和尼古丁的危害,早该戒烟了,还是一次次光顾烟摊。老婆对家里的烟制品积压怒不可遏,说你老说戒烟戒烟,还买烟干什么?一包烟就是一双袜子,一条烟就是一件毛衣,你知道不?副科长怀疑老婆的话里有话,拿起烟嗅一嗅,没嗅出什么气味,比方说没有女人的香水味和其他味,但还是不放心,陪着老婆上街的时候,总是引导老婆远远绕过这个烟摊——虽然毫无必要。
这一刻,副科长已经准备抢救天气预报了,准备扑向炸弹或堵住枪眼了。“你不要命呵?怎么还在这里?”他几乎怒吼。
天气预报吓了一跳:“怎么啦?”
“你有几条小命?还不快快搬走?”
“为什么?城管队又要来整顿市容呵?”
副科长指指天上,“这是什么地方?你看看,安全网残缺不全,建筑队野蛮施工,只要有一个砖头瓦块砸下来,不就开了西瓜?你哪里不能待,偏要待在这里?”
姑娘挺出下巴看看天,释然转笑。“没见什么东西掉下来呵。再说,我离楼房不远着吗?”
“你就只考虑一般情况,危险性恰恰就在这里。莫说一块砖,整栋楼房因为质量事故而突然倒塌的事,都发生过的。”
“你吓我。”
“完全可能!”副科长斩钉截铁,“不光是可能,是几乎一定!”
“好吧,走就走吧。”天气预报笑了,“我本来以为这里的来往客人多些。”
她开始收拾货摊,但动作恼人地慢,让副科长再出一身冷汗。他一直仰头向上警戒着,随时准备用手臂或胸膛挡住飞落下来的凶器,随时准备挺身而出舍己救人,直到姑娘撤退到大酒楼那边,一颗心才放下来。
这一天,副科长还拨打市长热线电话紧急报告险情。想到自己因此救下了天气预报,救下了更多无辜群众,心里既高兴又有几分得意,走进办公室以后,忍不住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忍不住把一杯酽酽的茶水喝得特别响亮。他今天的工作是起草一份总结材料,由于心情舒畅,他把小宋的一份材料也抢过来写,而且下笔更为认真,光是那一手字,就有争夺钢笔书法大奖的劲头,一行行渐渐呈现出汉隶神韵和魏碑风采。
办公室里还有小宋、小陆以及小任,正在讨论昨晚的国标舞。副科长从不参与这一类无谓闲聊,对这些鸡毛蒜皮毫无兴趣,目光总是在文件的字里行间生根。他当然也得说话,但他的谈话范围内只有一些大案要案,话头总是从一把撬开的铁锁或一摊血迹开始。他是法制动态的专营户,是胸怀治安全局的权威发言人,最关心各种报纸的社会新闻版。当然,他并不完全相信传媒,常常掌握着更多的材料,及时补充或纠正报刊上的说法,使听众们对生存环境有更为实事求是的了解。比方说,小宋听他说完了可能的楼房垮塌事故,便联想到有名的五一五杀人案——昨天报上已有报道。副科长冷笑一声,立即指出传媒至少有两大错误:第一,制伏凶犯时有两位而不是四位市民被误伤;第二,警察抓捕凶犯时,凶犯正买了一台绞肉机回家。为什么他要买绞肉机?答案是:他想消灭罪证,打算用绞肉机将尸体粉碎,再分别装入小袋,化整为零运出门——传媒把这些重要细节都遗漏了,实属严重失职。
小宋很不理解:“绞肉机多大呵?要绞完一个人,很慢的。”
小陆说:“那个家伙的智商肯定不高,是不是饮食行业出身?”
小任沉思:“骨头怎么办?骨头也能绞?”
“当然要先把骨头剔出来才能绞,就像包饺子那样。”小宋说。
小任说:“肉冻硬了,砍也砍不动。”
小宋进行指导:“尸体当然要先化冻,肉软了,才好剔骨头去皮。皮也是绞不动的。”
小陆感叹:“太费时间了。”
他们接着议论硬骨和软骨的区别,手摇绞肉机和电动绞肉机的区别,猪肉和牛肉的区别,渐渐离题远了,不在副科长的责任范围之内了。副科长便埋下头继续办公。
接下来,小宋接了三五个电话,又接待一位来访女友,两人又是拉手又是拥抱,“死鬼”来“死鬼”去地友情了一番。刚从香港来的这位女友送她一盒鲜草莓。小宋打开盒盖尝了一颗,慷慨地让大家都来分享。
“你们要当心,要当心呵……”副科长把果品盒上的商标之类仔细审核。
“你又要说农药和防腐剂吧?”小任正吃得兴起,“这可是洋货,外资公司的。人家老外就是高科技,不像我们的贫下中农,一打农药就打得邪乎,什么一〇五九,什么六六六,种出来的瓜菜都可以当耗子药。”
“你以为外国就太平无事?”副科长从来反对崇洋媚外,“越是高科技,就越会出大事。印度孟买的核泄漏,还记不记得?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爆炸,还记不记得?……比起这些来,吃点六六六,也就算运气了。”他已经看清了纸盒上的文字,“这不是俄文,我的俄文虽然丢光了,但字母还记得几个。小任,你说这是不是英文?”
小陆笑了,“他只懂古典贵族英文,现代英文不行。”
小任接过纸盒看了看,很有信心地结论:“意大利文。”
副科长狐疑:“你还懂意大利文?”
“没错。我这皮鞋就是意大利的,也是印着这种字。要不,我脱鞋子给你们看看?”
小宋赶紧捂住鼻子:“要死呵?”
副科长说:“如果真是意大利的,那就最危险!”见听者都停止了口腔运动,又说:“意大利、瑞典、芬兰,都是老毛子那次核泄漏最严重的污染区,放射性污染三十年内不会消除,专门导致癌症。相当于三十颗广岛原子弹的污染量,你们懂不懂?这些草莓,肯定是意大利奸商输出污染,就像当年向我们卖鸦片,非常恶毒。”
他又打开抽屉,翻找出一张剪报,“你们看,受了这次核污染的苏联青蛙,不,前苏联青蛙,都长到三十公斤一只,大得可以踩死小孩。”
小任脸色转暗:“是呀,我也觉得这些草莓味道有点涩。”
小陆吐了一口,“是有些涩。”
“怪了,我怎么没觉得涩呢?”小宋觉得自己的好心没得好报,一腔怒火朝小任发泄过去。“你们真以为他懂意大利文?任矮子,算了吧,你什么时候真穿过意大利皮鞋?保不准是哪个乡镇企业的冒牌货吧?”
小任不堪侮辱:“我没穿过意大利皮鞋?笑话,我连鞋垫都是进口货!”
“既然是名牌鞋,你的脚怎么还那么臭?”
“我的脚爱出汗么。”
“现在的洋商标也能伪造。”
“看质量,看质量吧。什么皮子,行家一眼就看得出来。”
小宋惊叫一声:“你不要脱鞋!”
正在这时,他们突然安静了。副科长觉出一点异样,抬头一看,发现是处长出现在门口。天呵,早不来,迟不来,处长大人怎么这个时候来?副科长大写汉隶魏碑的时候他不来,上班提前下班延后的时候他也不来,手里捏着一颗草莓的时候,怎么他偏偏就……
处长咳了一声,看看满桌的草莓,更是暗皱眉头脸生愠色,拉长着脸问:“那个批文办了没有?”
副科长欠欠身子:“我昨天去晚了,物价局已经下班。”
处长问:“你去得那么早,怎么晚了?”
“我是走路去的,公共车太挤。”副科长没敢说坐中巴太危险。
“这么火急的事,你走什么路?是趁机逛街购物吧?耽误一天,就要损失四五万。你要对此负责!”处长大为震怒。
“不要紧的,没那么严重……”副科长不想在下属面前太丢面子,但很快觉得自己的笑不合时宜,想刹住,但脸上隆起的肌肉已经撤不下来。
“你说什么?”
“对不起,我刚才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
“不,你说得很清楚,很明确。这件事对你来说当然是不要紧的。公家的事么,有什么关系?你们来上班,不就是来喝开水喷口水领薪水的吗?”处长刺人的目光移向草莓。
副科长怕上司误解,忙介绍:“这、这些草莓可能有毒……”
处长冷笑一声:“放心,我尝也不会尝的,我不会穷到没吃过草莓的程度吧?”
“处长,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
处长一甩手走了。
下午,副科长被叫到人事部主任那里,听到了自己被解除职务的决定。他呆得半晌没说话,本来应该大拍桌子,应该大声骂娘,应该跳起来抓到什么砸什么,但他竟然一个劲点头,只有悲愤泪水在眼窝子里旋动。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吧?他儿子都当硕士了,他老婆也公差出过国了,他倒连个副科长也不是了,只能去管资料或者当传达。他呕心沥血地尽忠职守,没迟到过,没早退过,没贪污受贿,没乱搞女人,更没攻击过国家领袖的长相,只是没向处长说清楚草莓的问题,就遭到这种惨绝人寰的迫害?
他终于冲着人事部主任大吼一声:“狗屎!”然后大义凛然地朝卫生间走去,吐了一口痰。他横下一条心,不再惧怕长官们宽大无比的写字台,不再惧怕长官们笨重无比的真皮沙发和光可鉴人的地板,眼下他要直接去找局长,如果局长不主持公道,他就去找市长乃至省长,哪怕到北京天安门去喊冤,请愿,绝食!
他走到局长办公室门前,看见门上贴有一张“最清洁”的红标签,举起手来,迟迟没有敲下去。
对门的办公室开着门,门里似乎有人影,注意到他对“最清洁”的兴趣。
再不敲,也许要被别人误会为偷听首长机密。他咬咬牙,眼一闭,挺胸缩腹,豁出去了——嘣。
门内没有动静。他再敲了两下,门还是没有开。这就是说,局长没在这里。这也就是说,他是说到做到,真的来找过局长了,只是局长逃之夭夭。他放下心来,而且及时地开始生气:“周局长不在?怎么又出去了?不像话么!”他走进对面开着门的秘书处,打听局长的去向。那里只有三位小青年,怯怯地说不知道,当然使副科长更长脾气:“文山会海!文山会海!官僚主义就是这么产生的!他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这件事他非负责任不可!”
小青年吓得忙给他让座,不知他是何方神圣,手里持有何种上方宝剑和朝廷密旨,竟敢对局长开骂。“请你不要生气……”有一位女秘书这样说。
“我能不生气吗?”副科长一见对方唯唯诺诺的熊样,心里更上火,“说是去开会,哪有那么多会?说不定是去泡温泉吧?打网球吧?搞什么不可告人的拉拉扯扯吧?领导作风都是这个样,一个机关的工作能好到哪里去?”
秘书们已经脸色惨白。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你们也不是没意见。可你们怎么敢说呢?不想提拔啦?不想提薪水啦?不想跟着领导出国啦?你们溜须拍马还来不及,怎么敢把心里的真话说出来?口口声声是社会主义,我看呐,你们这里是彻头彻尾的奴隶主义……”
他把三位秘书都吓得如鸟兽散,不知跑到哪个房间去了。
但他觉得很痛快。一旦不把乌纱帽放在心上,他就有了见官大一级的威风,简直可以遇谁骂谁,逮谁灭谁,如入无人之境,哪怕就是周局长眼下站在面前,他也有胆量把对方骂个狗血喷头。大不了就是丢个副科长吧?正如他对小宋姑娘说过的:副科,有什么了不起?听起来像妇科,其实是很难听的。当了这个芝麻官就得多操心,多出差,多陪吃喝。但多操心不会闹出冠心病和高血压?多出差不会撞上车祸、空难以及流行传染病?多陪吃喝不会遭遇假酒、毒米、潲水油、问题纸巾、黑心味精、污染瓜菜?因公殉职的可能性成倍增加,算来算去有哪一点强?
因此,当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小宋完全误解了他的心态。又是冲水泡茶,又是开电扇送风,都是些安慰性的动作。可惜台式电扇有些毛病,小宋猛拍机头,还把指头伸进保护罩里推拨扇叶,反正殷勤了好一阵,才使风扇转动起来。
前副科长倒是很有雅兴,摆出文房四宝,主动向同事们赠送墨迹。他给小宋、小任、小陆各送一张,都写上愤世嫉俗的一些话,比如给小宋的一张就是:
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
字字均有萧然出尘之姿。
同事们都夸他的字好,要了一张还要一张,使他的情绪更为高昂,以至下班时远远看见处长钻进小轿车,不无鄙夷地哼了一声,立刻幸灾乐祸地想起前不久一辆小轿车自燃爆炸的消息——虽然消息与处长暂时没有关系。
他一路回家,既当公安局,又当卫生局、工商局、交通局以及教育局,反正今天长脾气了,见不顺眼的事情就开训,吓得随地吐痰的赶快认错,不走斑马线的赶快道歉,乱摆摊点的赶快挪地方,没戴正帽子的警察赶快整顿风纪……人们都不知道这位爷是哪来的,不知道这位爷今天如何这样凶狠。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都对他让几分,不敢还嘴,嘿嘿赔笑,夹着尾巴走人。
后来的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他当时在大酒楼旁的巷子口遇到天气预报,本想同对方谈谈自己的愉快心情和新的人生,没想到对方像不认识他似的:“你不是病了么?”
“我病什么病?”
“我怎么看见你在街上呕吐,还有个警察架着你。”
“胡说八道,你肯定看错了。”
“是么?”天气预报有点拿不准了,“未必是我做梦……”
前副科长想转入正题,不料对方正接待一个顾客,只好暂时耐心地等一等。他当然得找到一个等待的理由,于是朝旁边一个瓜摊放去眼光,热情帮一位顾客挑瓜。“你那个不行。下面那个好。不是那个。是下面,再下面。对,再下面那个。”
顾客有点犹疑,付钱之前定要用刀在瓜上剜出个小孔,朝孔里瞅一瞅。
“红瓤么?没错吧?”
“确实是红瓤。谢谢你。”
可惜,买到瓜的顾客走了,但没有新的顾客到来,而且他持续地指导人家买瓜算怎么回事?他左右看看,终于一眼看见了对面的海通大厦,还听到那边的轰隆一声闷响,立刻找到了新的教训目标。嘿!他不是打过市长热线电话了吗?那里怎么还不停工整改呢?怎么还在野蛮施工?你们好大的狗胆!
他把提包交给天气预报暂管,冲过大街,冲向工地。不出所料,他发现的事故隐患一个接一个,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一溜临时搭起来的简陋木房,挂着“工地指挥部”的招牌,但人影也没一个。几张东偏西倒的办公桌上,除了一个印油盒子,全都布满厚厚的灰尘,哪有一点有效管理的迹象?墙边堆放一扎扎草绳捆扎的瓷砖,有几扎散了,碎砖片七零八落。还有一辆没有轮盘的残疾摩托,机油在地上浸染出一大片。如此乱七八糟,就像个荒货场废品店,能不出事故么?排椅上还有个什么东西,他走近一看,才知是一个小男孩,蜷缩在一件大雨衣里睡觉,身子一动也不动。
他努力相信那孩子不是一个死婴,努力相信附近的房间里没有凶手。又等了一阵,他仍不见领导出面来接待,只好怒冲冲自己拾一个安全帽戴上,直接去施工现场兴师问罪。一路上仍然是湿漉漉的,水从脚手架上哗啦啦飘洒下来。“闲人勿近”的警示牌倒有几块,但一直没有人盘查和阻拦。他已进入楼体内的阴暗,踏着还只是水泥坯子的楼道,一层层往上攀登。当他来到第十八层,他已经被自己的巡查结果震惊了。看看吧,胡乱连接的电线到处都是,没有遮拦的空洞到处都是,这不都是可以要命的定时炸弹?水泥、砖块、钢筋、模板、钢窗框架、油漆桶,随意堆放着,阴险地潜伏着,随时可能对大楼下的人头构成致命打击!只要谁不小心撞一下,或者来一阵强风,这些凶器完全可能乘机发动,大展身手地向楼下呼啸而去!
他紧紧抓住水泥墙坯里冒出的一个钢筋头,虚虚向前探了几步,靠近楼板边缘,目光飘飘摇摇坠向人间。他看见很多低矮的屋顶上,有杂乱的沥青块、废砖堆以及电视天线,构成让人失望的俯瞰景观。他还看见街道像悬崖下的河道,涌流着密密的脑袋和脑袋。他这才发现,这些肉质脑袋何等脆弱,忙碌得何等侥幸,连高空坠下的一颗小石子也难以承受吧?
高空风大。一阵强风鼓来,他连忙蹲下,感到楼体在风中摇晃。
他大喊:“你们的负责人呢?”
几位民工看看他,其中一个摇了摇头。
“乱弹琴!草菅人命,该当何罪!停下来,你们都停下来!”
“你说了算呵?”
“人民说了算!法律说了算!”
他发现了几个空汽水瓶,举步探向前去,把它们一个个捉住,移到远离楼体边缘的安全区来。就在这个时候,一摊水渍让他差一点滑倒。他听到哗啦一响(事后估计是他踩到了一块竹跳板,使跳板那一端突然翘起),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又听到当的一声(事后估计是竹跳板将两个钢管弯头弹射出去)。人们回头一看,有一个弯头碰到脚手架,落下来了。但另一个弯头优雅地翻了个跟头,飞出脚手架,曼舞长天,奋翅升腾,升得越来越慢,最后似乎在空中停了一瞬,悬浮在西边的晚霞之上,爆出一颗灿烂的金光。然后,它开始缓缓下沉,下沉,下沉,沉得越来越快。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它穿过晚霞,穿过远山,穿过高楼公寓千家万户的窗口,落下去了。
没听到它落地之声。
它种入了寂静。
前副科长走出楼体时,被一些吵吵嚷嚷的人围住。经查证,确实是他肇事,高空坠物砸伤了一位市民。还有人怀疑这是谋杀。
“这家伙鬼鬼祟祟,在工地转悠好久了。”一位民工揭发。
“这家伙来历不明,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另一个民工作证。
“你还是书法家?”警察搜出一个证件,“哪里偷来的?”
……
他在警察面前有口难辩,双眼发黑,胸口堵得慌,一弯腰,一注酸水从口中喷射而出。天旋地转之时,他注意到这里依稀是邮局门口,身旁有一位警察扶着他。他觉得这影像有些熟悉,有点来由,细想又想不起什么。
愤怒的人们扭送他去派出所。他觉得自己应该体面些,可恨一个陌生人死死扯着他的衣袖,崩掉了他胸前的一颗扣子。他的衣襟也歪歪地吊起来,肚皮一侧有些凉。他的另一只手也被什么人揪扯着,完全不能动弹,没法抬上来抹去嘴角的酸水。他只好把头扭向另一边,看着路边的电线杆。
电线杆都是一个样。电线杆总是一个样。
199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