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西岸分局
岛区,一个繁华的大都市,与陆地隔着一道海峡南北相望。岛上东、西、南、北分局错立四岸,遥相呼应,这里是我最厌恶的地方。
这一切要从数年前我被丢到西岸分局大门外说起。
事发前,我还睡在温暖奢华的大床上,次日一睁眼,却躺在西岸分局的大门外,被捆得严严实实,冻得瑟瑟发抖。
一刹那,我以为自己被绑架了。很快,我看到从西岸分局里涌出来不少警察,松了一口气,至少我是安全的。我被松绑后带进了分局审讯室,里面已经坐着几位警察,他们眼神凌厉,像要把我看透一般。
“名字。”有个警察为我做笔录。
“警官,你们与其在这里调查我,倒不如查查是谁把我绑到这里来的。”
“老实点!没有你的信息,没法立案。”
警察的眼神里透露着对我的怀疑,他想调查我。
整件事都很古怪。绑匪既不要钱也不为命,仅仅把我扔到警局门外;西岸分局态度怪异,我分明是受害者,他们却像审问嫌犯一样审问我。
“他叫鹿远,毕业于岛区高级警察学院,二十五岁,是已故富商鹿唯天的独子。在校期间,成绩极差,人品恶劣,还不学无术。从警校毕业后,没有通过警察招考,靠着挥霍父亲留下的巨额财产度日,经常出没于酒馆、夜店等地,是个不折不扣的无业游民。”
一大串刺耳的评价从一个身着便衣的警察口中蹦出。我认得他,我们曾同窗四年,他有个与职业谐音的名字:邢井。
“喂,小子,警校长官没有告诉你做笔录的时候要客观?你带着这么多主观印象,什么意思?”
邢井留着清爽的寸发,脸如雕刻般轮廓分明,英挺的鼻梁上,一双眼睛冷傲且孤清。他的身材修长健硕,缓缓向我走来,步履间踩着凌人的盛气。他拖过一把椅子,端正地坐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鹿远,原来你还记得在警校里学的东西。”
我讥嘲道:“臭警察,赶紧查查是谁把我绑到这地方来的。你既然有我的信息,我先回去了。”
邢井把我拦下:“做完笔录才能离开。”
我气急了,抬手瞄了一眼手表:“晚上我还有一个舞会。我都说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也没得罪过谁,我在家睡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就到了这儿。”
“你得罪的人还少吗?做笔录要走程序,你对我说没用,对他说。”说着,邢井指向给我做笔录的警察。
警校毕业后,我已经三年没有见过邢井了。听说他在这三年的时间里屡破奇案,成了西岸分局重案第二小组的组长,也被称为西岸分局的“破案王”。在警校的时候,邢井就是优等生,专业和警校技能课程门门都是满分。但他为人死板,最爱多管闲事,我和他有不少的过节。
毕业之后,我以为不会再与他有任何交集,却没想到,今日以这样的方式再见。
我气冲冲地坐了回去,做完笔录就到了中午。我火急火燎地回了家,发现门锁被撬,家里什么东西都没少。看来绑匪破门只为绑我,但我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会被绑到警局外。
出门的时候,我发现有一男一女鬼鬼祟祟地跟踪我,我在脑海里搜索一番,想起来了,做笔录时这两个人也在场,他们是警察。我在街区绕了好几圈,还是没能把他们甩掉。
快要发飙时,一个神色匆匆的女人撞上了我。她的包掉在地上,我从地上捡起包,女人说了声“谢谢”,抓住包就想走。我没有松手,女人改用双手使劲拽包,我上下打量这个女人,长发,细腰,长腿,长得还不错。
我轻轻抚摩着女人的脸,她顿时惊慌失措,压低声音:“快放开我,你干什么,我告你非礼!”
“现在的人哪,动不动就谈法律。”我扬着嘴角,“告啊,你敢找警察吗?”
她果然不敢声张,更加用力拽包,跟着我的便衣警察忍不住冲了上来,高声喝道:“住手!”
我紧紧地抓着女人的手,没有松开。
“老板说的果然没错,鹿远,你还真是流氓!”冲上来的女警察恨不得将我抽筋扒皮,“快松手,否则我们抓你回去!”
“老板?是指邢井吧,这称呼还真有意思。”我笑道,“你们这些当警察的就这么闲,连我泡妞都要管了?”
女人见警察来了,马上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只是,她的眉眼间闪过一丝惊慌。
“你再不松手,我真的把你抓回分局去了!”女警察再次警告。
我这才松手,女人拽包用力过猛,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她急匆匆地捡起包要走。
“这个女人神态慌张,被我调戏也不敢求助,甚至都不敢正眼瞧你们,不觉得很有问题吗?你们在警校有没有学过犯罪心理学!她手上的名牌包,连标签都没有撕下来,你们难道不该先怀疑她这包是怎么来的吗?”
女人背影僵住了。
“根据本少爷对犯罪心理学和行为学的精湛研究,这包,是她偷来的。你们去这条街区尽头那家包饰店问问有没有丢包。”我笑道。
话音一落,女人骤然朝前猛跑,女警察还在发愣,男警察立刻追了上去。
女警察打量我的神情有些古怪:“看不出来,你还挺有两下子。”
“警官,你叫什么,有空和我去喝个下午茶呗。”说罢,趁她愣神的时候,我拔腿就跑。出乎我意料,女警察跑起来比我快多了,没两步,我就被她逮住了。我索性不跑了:“警官,我到底犯什么事了,你们非得跟着我?”
“老板交代要盯紧你。”女警察说,“你不是要和我喝下午茶吗?走吧,省得你到处溜达干坏事。”
我带着她走进一家茶餐厅,苦思冥想着如何把她甩掉。
她坐在我对面,告诉我她全名汪晓雨,大家都叫她小汪。
“小汪?”我脱口而出,“狗啊?”她甩了我一白眼。接下来我屡次问她为什么跟着我的时候,小汪总是以“邢井有交代”为理由搪塞。
扫了一眼餐厅里的时钟,我说道:“汪警官,我晚上还有一个舞会,你不会也要跟我一起去吧?虽然你长得还不错,不过出入高级场所,是不是还差了点?”
小汪的短发遮颈,粉嫩的嘴唇,露着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她不接我的话,反而十分好奇:“听老板说,警校学科里你门门不及格,你是怎么知道她是小偷的,还知道包是从哪里偷的?”
我指着自己的眼睛,把脸凑近小汪,小汪一脸嫌弃,往后挪了挪座椅。我冲她招手:“你凑近点,看看我的眼睛,不觉得有点特殊吗?”
小汪天真地凑近了。我心里暗笑,把嘴贴了上去。
小汪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她的手扣住我的半边脸,把我的脑袋死死地按在桌子上。她看上去文文弱弱,动起手来还真下狠劲。
小汪气急败坏:“你干什么?!”
“开个玩笑。”
“玩笑,好笑吗?”她立马翻脸,厉声呵斥,“我告诉你,你双眼浮肿,除了眼角上没擦干净的眼屎,我看不出你的眼睛有任何特殊!”
餐厅里爆发出一阵哄笑,我颜面尽失,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又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警察没一个好东西,偷偷摸摸跟踪我,鬼鬼祟祟地办事,这和刚刚那个小偷有什么区别?”
“我们在办案。”听到我的话,小汪不乐意了,“鹿远,不就是没考上警察吗,有必要对所有警察的怨念都这么深吗?”
我冷冷一笑:“我告诉你,如果我要考,随时可以考上,但是我对警察这职业深恶痛绝。”
面对我的气势汹汹,小汪反而嘲讽道:“一个警校所有学科都不及格的人,还说大话。你真那么讨厌当警察,当初就不会上警校。”
我愤而起身,把桌子掀翻了,餐盘碎了一地。小汪惊呆了,她没想到她说的这些话,让我暴跳如雷。
“鹿先生,什么事值得你生这么大的气?”男警察这时候回来了。
“我最后问你们一遍,为什么跟着我?”我不想跟他们兜圈子了。
男警察没有回答我,反而朝着我伸出手:“不知道小汪有没有向你提起我,巧的是我也姓汪,分局里的人叫我大汪。”
“一个小汪,一个大汪,你们还真是邢井手底下的两条狗。”我怒火中烧,不顾他们的阻拦,走出茶餐厅。
他们见状,索性光明正大地跟着我。直到快天黑的时候,我才好不容易把他们甩开。
我的心情变得很糟,从多年前开始,我就痛恨每一个警察。
夜晚,岛区繁灯似锦。舞会地点定在岛区最大的酒店,出入这里的人,全是岛区有头有脸的富商。
下车时,一张小卡片从我身上掉下来。我疑惑地捡起了卡片,看到上面的几个字时,惊讶得一哆嗦。我赶紧将它塞进口袋,若无其事地走进酒店。
进了酒店,就见一个女人快步朝着我走来。我再熟悉不过了,女人快五十岁了,名叫袁珊。她走到我身边,把红酒杯递给了我,一脸笑意地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我伸出了手,在袁珊以为我要接过红酒的时候,搂住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女人,袁珊的表情僵住了。这女人娇嗔道:“鹿少爷。”
“陪我跳舞去。”我连看都没看袁珊一眼,拉着女人走了。到没人的地方,女人的手妖娆地攀上我的双肩,我厌恶地把她打发了。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她们和袁珊一副德行,巴不得勾搭上富人。
舞会上的人越来越多,华丽的吊灯下纸醉金迷,袁珊和一个外国人站在舞台上。外国人说:“感谢大家来参加我的舞会,今天还有一件事和大家宣布,我和袁珊小姐相恋了八年,下个月准备结婚。”
外国人名叫史蒂芬,是岛区的一个商业大佬,这场舞会实际上是他和袁珊的订婚舞宴。听到他的话,酒店里的人都在鼓掌,除了我。
“袁珊小姐,你的前夫才死了三年不到,你就已经和史蒂芬相恋了八年,这时间……有意思。”
大厅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了我的身上。我慵懒地靠在墙边,轻轻摇晃着红酒杯。史蒂芬的脸色青白不定,袁珊的表情尴尬万分。
气氛凝固之际,又有一群人走进酒店。带头的是邢井,他的身后跟着一帮警察,其中也包括才被我甩开不久的小汪和大汪。我把红酒放下,走到了邢井的面前:“小子,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非要这么阴魂不散?”
邢井把我推到了一边:“不好意思,我不是来找你的。”说完带着人浩浩荡荡地从我身边穿过。
“史蒂芬先生,我是西岸分局重案第二小组组长邢井,我们怀疑你与岛区一起重大贩毒案有关系,想请你回去协助调查。这是检察官开出的逮捕令。”邢井手里拿着一张逮捕令说。
袁珊讪笑着上前,客气道:“警官,你们会不会搞错了?”
邢井不理她,挥手让人把史蒂芬扣住了。
看着袁珊慌神的样子,我心里很痛快。
史蒂芬不肯走:“你们有什么证据,凭什么抓我?”
我指着酒店上方的吊灯:“说不定那吊灯上,有什么东西呢!”
话音刚落,史蒂芬的双腿忍不住一抖,看到史蒂芬的异样,大汪将信将疑地让人把吊灯卸下来。
几十包白色粉末状的东西从吊灯的夹缝里被搜了出来。
史蒂芬被带走了,袁珊转头把所有怨恨都发泄到了我这儿来。
她指着我,身形飘忽声音颤抖:“鹿远,你是不是故意的?”
“袁珊,罪证都被搜出来了,你还这么问我,该不会,你是史蒂芬的同谋吧?”我得意道。
袁珊还想说些什么,就有警察要求她一起去协助调查,我心满意足地目送被带走的袁珊。
“鹿远,你那么开心?袁珊好像是你的妈妈吧?”小汪问我。
我懒得搭理她,正准备离开,肩膀就被邢井按住了:“你跟我回分局协助调查。”
“公报私仇到这个份儿上,也只有你邢井了。”我怒极反笑,“你告诉我,我跟你们回去协助调查什么?”
大汪打着圆场:“鹿远先生,你需要解释一下,你是怎么知道吊灯上藏着那些东西的。”
小汪也拽住我的胳膊,我足足高了她一个头,却挣脱不了她的钳制。
夜深了,西岸分局重案二组的办公大厅却灯火通明,不知邢井给手下打了什么鸡血,他们加班到这么晚,非但没有埋怨,反而一脸兴奋。
邢井亲自给我做笔录,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的面前,第一句话就是:“名字。”
“邢井,你玩我是吧?”我忍不住拍桌。
邢井没有抬头看我,手里拿着笔,回答道:“你想早点回去,就好好配合,现在做的是立案笔录。”
“白天不是立过了吗?”经过一天的折腾,我控制不住脾气了。
“两起完全不同的案子。”邢井回答。
警局里明亮的灯光、桌上摆放整齐的文件,都让我很不舒服。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终于逃离纪律严明的警校,我不想再在这种环境里待上一分一秒。为了尽快离开,我老老实实地把无聊的程序都走了一遍。
常规问讯完毕,大汪说:“回答清楚接下来的两个关键性问题,你就可以走了。第一,你为什么要揭发你妈妈的爱人?”
“她不是我的妈妈。”
“你否认没有用,你是她生的。告诉我,为什么要揭发她的爱人?”
我攥紧了拳头,脑海里闪过袁珊的脸,她越是痛苦,我就越开心。
“为了钱不择手段和鹿唯天在一起,生下我,却任我自生自灭,这样的女人,她配当妈妈吗?”我极力地控制自己,可是对袁珊的恨意无法抑制。
我对于鹿唯天和袁珊为数不多的好印象,都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我还叫他们爸爸和妈妈。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袁珊就开始彻夜不归,这些年我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鹿唯天也不知道发什么疯,他放弃了事业,积极投身慈善。他不仅毫不吝啬地给穷人砸钱,还毫无缘由地强迫我读警校。我被逼在那鬼地方,度日如年般地煎熬了好几年。直到三年前鹿唯天因病去世,我才重获自由。
鹿唯天死的时候,我没有掉一滴眼泪,反倒是这些年对我和鹿唯天不闻不问的袁珊,许是怕众口铄金,在他的葬礼上哭得死去活来。她的每一滴眼泪,都虚伪得让我无比恶心。
我没有从这两个人身上感受过温情。这些事,我不想记起,更不可能对外说出口。
邢井并未在意这个问题,一旁的大汪见状又问:“鹿远先生,第二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吊灯上藏着那些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