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3章
柳葳和柳岸点头。
柳凌这才掀开手机:“三哥。”
柳川的声音有点急:“我打家里电话怎么没人接?”
柳凌沉稳地道:“哦,我今儿在加班,小葳和同学一起出去买鞋子了。”
“哦,没事就好。凌儿,我打电话是想问你,幺儿怎么回事啊?我打了他十来次电话,总是不在服务区。”
“不会吧?我今儿晌午还跟他通电话了呢?”
“真的?那你现在再打一下试试,打完了跟我说一声。”
“哦,好,那你等一下三哥。”
合上电话,柳凌没主意了:“猫儿,怎么办?你三叔让我给小叔打电话。”
柳岸说:“我听见了。”
然后,他沉默了两秒,接着说:“我说一下我的想法,五叔,小葳个,你们听听有没有道理。”
柳凌和柳葳同时说:“你说吧。”
柳岸说:“三叔如果现在从原城出发去双山,至少能比咱们早到四个小时左右,四个小时,在危险的环境中,能决定很多事情。”
他说完,眼神坚定地看着柳凌。
柳凌和他对视了两秒,打开手机:“三哥,我想跟你说点事……”
——
雪静静地落,整个世界好像都睡着了。
柳侠蜷缩在驾驶座上,睁着眼,看着外面越来越白的夜空。
开始他还害怕自己会睡着,他在很多地方都看到过,在类似他这样的情况下,如果睡着了,可能就永远醒不过来了,所以,他开始还想着用什么方法来不停地刺激自己,让自己保持清醒,现在,他已经不害怕了,悬空躺在悬崖峭壁上这件事本身,就让他根本不可能有睡意。
而人醒着的时候,脑子就不可能停止工作。
柳侠也一样,在解决了对生命威胁最大的当务之急后,他想让自己心大点,什么都不要想,可脑子根本不听他的指挥,顽固地按它自己的意愿翻捡着柳侠的记忆,然后以此展开对以后的想象。
它让柳侠想起凤戏山,想起自己站在父亲怀里,被父亲握着手学习毛笔字的时光。
而母亲就坐在他们不远处,膝上放着簸箕,簸箕里是和石头、土坷垃混杂在一起的绿豆,母亲要把那些小石子和小土坷垃捡完,剩下的绿豆就够全家人喝一顿绿豆稀饭了。
他写成了一个很直的竖,父亲摸摸他的头:“嗯,不错,俺小侠真聪明,学啥都快。”
坐在桌子对面的六哥对他挤挤眼,偷偷伸出个大拇指晃一下,然后马上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临自己的帖子。
其实柳侠知道,六哥的小动作,父亲看的清清楚楚。
五哥不会挤眼伸拇指,他会用嘴型对柳侠说:“写好点,一会儿领着你去摘杏。”
他那时候太淘力,把爬树当正常走路,尤其是有杏和梨的季节,裤裆要不了两天就磨透了,母亲和大嫂每天都在为给他找补裤裆的布发愁,,后来,她们就勒令他不准上树,发现就打,要不就罚他不准穿裤子。
他因为上树磨烂裤裆被打了无数次,光着屁股跑去找永宾他们耍被一群人围着笑,而摘来的杏其实酸得根本不能吃,梨也只有指头肚大小,艮得木头一样,屁味都没。
可他乐此不疲,把那视为最快乐的事情,一天不上树身上就跟长虱了似的难受,于是,四哥他们就领着他去母亲和大嫂看不到的地方耍,回来后裤裆如果烂了,几个哥哥一起给他做假证。
四哥的证词最容易被听信,因为他学习好,看着老实。
伸出一只右手,盖在毯子上的纸箱慢慢向右倾斜,让上面的雪滑落在右侧,让增加的重量尽可能集中在右边,以防车子倾斜的幅度加大,打破平衡的临界值。
他现在已经能比较清晰的看到,车子倾斜的角度大概四十度,雪飘进来,大部分都下在副驾座外面一半的位置上,暂时对他影响不大。
可如果一直这么下,只怕下面的支撑二犊子的物体承受不住。所以,他倒完了纸箱上的雪,把纸箱重新盖好后,举起右手,有规律的轻轻敲击车顶。
他已经用这种方式让车顶的雪滑落一次了。
不过这个好消息同时也带给了他一个坏的判断:他离悬崖底很远,因为他听不到雪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敲到三十六下的时候,再次听到了雪扑簌簌滑落的声音。
收回举酸的胳膊,他把两只手再次放在嘴边:“救命啊——,有人吗——,救救我——,我被卡在半山腰的树上啦……”
喊了六遍,他收回手,重新缩进毯子里。
这个大毯子比柳侠以为的还要好,他一点都不冷,浑身上下,包括还挤在缝隙里的左腿都很暖和。
呼喊牵动了全身的肌肉,左腿一下一下的疼。
柳侠的身体略微前倾,右手在毯子下摸到了左腿小腿肚,轻轻地揉捏着。
猫儿生病期间,他看了大量的医学书籍,血液学占绝大多数,但也偶尔会看到一些其他的知识,因为他长年要在野外作业,柳川和柳凌也有意识地和他说过一些野外生存常识。
他知道,除了病毒之类的,肌肉坏死最常见的原因之一缺血,没有血液运输机体需要的养分,肌肉很快就会出现问题。
他现在在想办法保护他的左腿。
虽然他揉捏的时候非常小心,但却不可避免地要牵扯到被挤伤的部位,所以他每一次揉捏,都伴随着一次剧烈的疼痛,但他还是坚持揉捏了一百次,最后还捏了三十下左脚。
他不想被截肢,他不能想象自己只有一条腿的样子,那样,家人和乖猫肯定要难受死了。
做完了能够想到了所有自救事宜,他再次陷入回忆和想象。
母亲和大嫂终于不用再为几块补裤裆的破布而发愁了,他却要死了吗?
他死了,家里人会怎么样?一定非常非常伤心,父亲和母亲恐怕头发一下就白完了,大哥也会吧?不,大哥才四十多,一定不能让他一头白发,大哥那么能干,以前却总被别人当成土包子,现在他才刚刚好了一点,不能让别人笑话大哥……
二叔和二哥会怎样?他们会不会觉得,自己死,是因为……不,不会死,不能死,死了,别人肯定会拉扯到乖猫身上
不能,不会,一定不会……
可是,也许,真的会。
柳侠把头趴在右膝上,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他死了,家里人都会伤心难受,可他们总还有可以彼此依靠的人,父亲和母亲,大哥和大嫂,三哥和三嫂,四哥和四嫂、六哥和六嫂,四哥、六哥他们都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小家了,他们最后会忘了自己吗?不会,他们不会。
五哥,五哥可能会自责一辈子吧,自己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他和小葳的……可是,五哥最终也会有自己的一家人,小萱那么乖,肯定会给他生一大群孙男娣女……
柳侠哽咽了一下,伸出手慢慢擦掉耳边的泪水,然后,侧着头又趴了回去。
“卡咔咔咔卡咔咔咔……”
细碎而无休无止的机械音不期然间传进了柳侠的耳中,由远而近,由轻到重,最后,如被重锤擂击的牛皮大鼓一般,震得他的心都在颤动。
他猛地直起身……只直起了几公分,他就停住了,就这样,二犊子也跟着晃动了一下。
柳侠慢慢地、慢慢地靠回椅背,再慢慢地从毯子里抽出左手,慢慢地捋起羽绒服的袖子、毛衣和衬衫的袖子,露出手腕,手腕有一圈泛着金色的光泽,那是一块手表——柳侠的三十岁生日礼物。
乖猫送的。
第501章 等到人了
柳川合上电话,随手拉上刚刚被他拉开的窗户,转身向走廊尽头的包间跑去。
一推门,残羹剩酒的味道和如有实体的烟气就当头扑来,柳川闭了一下气,径直走向坐在主席位上醉眼迷离却还在挥舞着手臂口若悬河挥斥方遒的男人:“孙局长,我有点急事,必须先走,还得跟您请个假,可能明后两天我都不能上班。”
“昂?”孙局长放下了手臂,眼神也基本恢复清明,“什么事啊?马上就结束了,不能跟大家一起喝个散席酒再走吗?”
“是家里的事,有点急,我回来后再去找您说吧。”柳川简明地叙述着,手上已经开始拿自己东西,皮夹克,文件包。
“家里有事啊?”孙局长马上转成了关切的表情,“那行行行,去吧去吧。”
“还得跟您说件事,我想用一下那辆丰田霸道。”他现在上班办事开队里的车,下班开自己的奥迪,奥迪是他来原城时,弟兄几个在一起商量后决定买的。
孙局长很随意地挥挥手:“你自己队里的车,随便用,只要不耽误正事,我不管。”
“谢谢!那我先走了。”柳川眼睛看了一周,和在座的所有人都有一个眼神接触,同时已经走到了门口。
出了包间门,他马上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打电话:“小杨,我柳川,把889开到大门口等着我,还有,我办公室柜子右边最下边一格有双登山鞋,还有我的大衣,一起放车上,把队里的备用雨衣也给我拿几件,快点啊。”
跑出饭店,柳川一边继续拨电话一边上了车:“大哥,是我,川儿……没事没事,大哥你别害怕,我什么事都没有……大哥,是这样,事儿有点急,具体咱们见了面再说,你现在准备一下,穿上厚衣服,最好穿你那件防寒服,鞋子也要防水性好的。
然后,你去火车站那一家土产杂货商店,他们那个店那么大,晚上肯定有人值班,你一定要把门敲开,不行砸也要砸开,然后买那里边最结实的绳子,多买点,可以买一整盘,还有钩子……对,你看着买,大的小的都多买几个,还有……我,我想不起来了,大哥你看着买吧,就是万一有人掉到沟底,救人时需要的东西……好,我大概五十分钟左右到家,你就在那个土产店那儿等我。”
挂了电话,柳川无视了信号灯,把车开得几乎飞起来。
柳川走后,饭店的豪华包间里,一群人都在猜测他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孙局长非常理解地说:“估计不是老人就是孩子,柳川家里的情况咱不都知道?父母年纪大了,好几个孩儿,偶尔有点急事,正常。”
坐在他正对面的秃头大胖子连连点头:“是是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都这样,柳川家算不错了,兄弟们都孝顺,轻易用不着他。”
“确实确定,男人四十来岁,是家庭负担最重的时候,天天都得提着心过。”
“是啊,不过人家柳川有点啥事,比咱强,人家至少不用为钱发愁。”
“可不是嘛,人家那兄弟们,随便拉出一个,比咱这一群人所有的兄弟加起来都铁。”
……
柳川,现在的原城公安局刑侦支队副队长,他在单位是一个略微有点特殊的人,他可以比其他人稍微超脱那么一点点,而不会被诟病假清高或自命不凡。
年初,柳川是开着自己的奥迪车来原城公安局报的到,到了新单位后,一般都需要填写一张个人基本情况表交给办公室,以方便办公室的日常各项管理,柳川的表格被办公室所在的那一层所有人传看了一遍。
柳川报到一周后,代替长期病假的正队长写了一份工作计划,然后被孙局长叫上去询问,以为原来关于柳川的基本情况核实有误,柳川的父母不是荣泽一个乡的农民,而是学者教授,至少也是中学教师或祖传老中医之类的。
柳川那份计划写的让他爱不释手,不是放在那里都可以用的泛泛之谈,都是工作中的具体问题,没有假大空,条条都切实可行,行文还跟读朱自清的散文一样,干净又舒服。
曾广同到柳家岭的时候,柳川六岁,当时全国正“停课闹革命”,没有停课的柳家岭小学又只有一个张光耀,农忙或他家里有事时就自动停课,一年小学校也开不了多少天,偶尔还得柳长青亲自去教孩子们认字,于是,柳川就和柳魁、柳茂、云芝、玉芝就都跟着曾广同在家上学了。
后来虽然“复课闹革命”了,望宁的学校却快没有老师了,老师们都被打上“臭老九”或其他各种罪名赶回老家种地,很长一段时间,学生们到学校也是玩耍或劳动,柳长青干脆让他们继续在家上学了,这样一学就是三四年。
后来开始认真上学了,望宁的学校就几门主课,他们每天比较早就能回家,回家后继续跟着曾广同学习或跟着父亲练习大字,就这样一直到柳川参军之前。
曾广同在柳家岭十一年,教的最多的就是柳川和柳茂、玉芝,因为曾广同在柳家岭的最后三年,柳魁去当兵了,云芝结婚了。
柳长青因为没有上过真正的学校,自觉知识简陋浅薄,可其实有那么多中国经典篇章烂熟于心,怎么可能真的浅薄?
曾广同童年在京都的私塾里接受中国传统文化教育,少年时期上国立中学接受新思想新知识,青年时代去英国留学,学绘画的同时也学习英国文学,他所拥有的知识和眼界如何,可想而知。
柳川在柳长青和曾广同的共同教育下学习十多年,写文章时就总是带着点古汉语的味道,言简意赅,婉转谦逊,转承启合韵味流畅,然而句式的应用又偶尔会带点翻译腔,让他写的东西如他的人一边,中正端方却不呆板枯燥,甚至还有一种不露声色的时尚洋气。
柳川的笔上工夫在荣泽时如尘垢秕糠无人欣赏,到了原城却一眼就被内心以清流儒仕自居的孙局长惊为天人,只不过上下级关系在那里摆着,孙局长不好表现得太过热切,但他对柳川的欣赏全局的人都看得到。
但柳川的特殊待遇,却不全然是因为孙局长的缘故。
他去法国留学最终定居德国的弟弟,他的博士生弟弟和侄子,他美国m大的堂侄,这些柳川都不曾刻意宣扬,但在一个单位久了,不可能不和单位同事聊各自的家庭,事实在那里放着,柳川总不能撒谎吧?
还有两个小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