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故里有长安(二)
他还记得自己爹和花叔最早是李将军麾下金刀营出身,从军中退为平沙关守将之前,已经落下一身伤痛,李兴武小的时候喜欢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听爹摇着扇子给自己回忆打仗的事,李兴武尤清楚记得那时老爹脸上的神情,不明白为什么对沙场如此念念不忘的老爹,听到他说要从军当兵以后,会拒绝的如此决然?李兴武神情落寞,想起老爹那句直到现在才明白的话,“一旦走上这条路,除了战死沙场,便只有魂归故乡。”
李兴武想知道西域那头的老爹,是否还像往日无数个除夕那样,一壶浊酒到天明?
见到他发呆迟迟没有醒来,小岚笑脸灿烂,喊了一声:“快跑啊,牢头来了。”
李兴武闻言根本来不及细想,收拾细软刚要准备跑路,这才反应过来。
李兴武瞪眼道:“你这丫头,又骗我。”
小岚弯腰捂嘴笑道:“是小武太笨了。”
李兴武嘴角翘起,说了句“走起,带你吃大餐去。”,然后高高抛出沉甸甸的一袋银子,小岚接过银两,嘴巴张圆,满脸诧异问道:“你不会真的去打家劫舍了吧。”
李兴武略显无奈道:“我是那样的人吗,早前被那牢头挂记了半年,恨不得天天抓我蹲牢房,还不就是咱们一时心软,替那乞儿出手,得罪了那群人。”
小岚问道:“那这些银两?”
李兴武看着她,平静说道:“以后咱们可能真的要浪迹天涯了。”
小岚一双眼睛无辜的眨了眨,似乎不曾听明白。
李兴武顿了顿,说道:“人家不待见咱们,刚巧咱们也做不来挟恩图报的事来,人家念着咱爹当年留下的香火情,能收留咱们大半年已经算仁至义尽,本来这银两不想要的,大概是怕咱俩以后走投无路了又找上门,意思就是让咱俩绝了这份心思。”
李兴武笑了笑继续道:“也不能怨人家,只是苦了你,以后要跟我浪迹江湖了。”
小岚半晌才反应过来,小武以为她要失落或是伤心,谁知道她脸上竟然露出欣然向往的神色,说道:“哇,这样说的话,以后江湖之上,岂不是要多一个名为小岚的女侠了!”
李兴武捏了捏她被冻红的脸蛋,做了个玩世不恭的鬼脸,笑道:“还女侠,你以为真如说书人讲的那般恣意潇洒啊,可别还没名扬江湖,就饿死了。”
小岚灿烂一笑,说道:“有小武在,不怕。”
李兴武轻轻点头,说道:“今儿除夕,咱们去吃顿好的。”
小岚笑着说道:“都听你的。”
明明已经无家可归,偏偏还笑得这么开心,仿佛永远没有忧愁一般,李兴武无奈的说道:“你呀你,就不能假装哀愁一下,咱们这回可是真正的浪迹天涯了。”
小岚眯眼如月牙,嗯了一声,说道:“那我就假装哀愁一下。”
小武翻了个白眼,说道:“还真是假装了一下,一点都不像。”
小岚低下头,说道:“你以前不是总说要做那侠客浪迹天涯,怎么看上去一点都不开心?”
李兴武没好气的说道:“还不是带着你这个拖油瓶,我一个人饿死不打紧,想着以后花叔回来,看见我把他家宝贝闺女给饿坏了,指不准一枪把我戳个窟窿呢。”
小岚笑着笑着眼眶都红了。
李兴武眨了眨眼睛,说道:“江湖好汉,流血不流泪,你可是说要做女侠的人。”
小岚深呼吸一口,破涕为笑道:“都怪你。”
李兴武替她擦去眼角泪痕,柔声道:“今晚明月楼,敞开怀吃,就当给咱们这趟江湖饯行。”
小岚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无关风月,有你的地方便是我的江湖。
李兴武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小岚便乖巧的跟在他身后,在夜色中走向不远处的明月楼,灯红酒绿里一片欢声笑语,今夜除夕,万家灯火通明,长安街上亦是张灯结彩,舞狮踩高跷的,变脸变戏法的,应有尽有,好不热闹,看到好吃好玩的东西,李兴武便从不会吝啬的给她买来,大概是觉得剑在,人在,花灯在,明月在,你我都在,便是最好的江湖了。
每年这时,两家人都会聚在一起,两个老兵会醉酒到天明,小武会带着小岚去外面放烟花,那时边关的月亮很圆很亮,如今月似当时,人不如初。
李兴武带着少女大大咧咧走进明月楼,吆喝着上菜,平日里从不喝酒的小岚没来由说想喝酒,然后便点了一份。
明月楼里果然比起外面要雅致许多,小厮端上色佳味香的饭菜,两人小筷子夹菜吃着,却不说话,远处有丝竹声传来,有女子清唱那首元夕词。
唱到那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时候。
却见少女那张清秀的脸颊上有两道泪痕划过。
从不喝酒的少女那一晚哭的不醒人事,也醉的不醒人事。
小的时候她总喜欢哭鼻子,每当这时,小武便会想方设法逗笑他,她喜欢他关心自己的样子,喜欢他说闯荡江湖的样子,哪怕真的有一天青梅枯萎,竹马老去,她依旧会像从前一样喜欢着他。
这一晚的深夜,李兴武在她熟睡之后,看着窗外明月,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大军西行之前,那位大将军与父亲的那场对话。
“青山,此去欲何?”
“踏西域,破突厥。”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想起当初那个被她当做师父的神仙女子,临别前留下的剑经里写着的一句话。
“世间之剑,多是凡兵俗器,唯心有所执,手中之物方能成剑。”
李兴武将腰间那柄不起眼的佩剑拔出,月光照耀之下,才发现原来不过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木剑罢了。
哪里有什么念及故情,那一袋银子不过是他把祖传的宝剑抵去当铺换来的罢了。
那曾是少时仗剑江湖的梦想。
当真只值几两酒钱?
他只是想给她一个不算冷清的除夕。
仅此而已。
“不过是一柄剑而已,将来若是出人头地,再将它赎回来便是。”
李兴武自言自语,脸上无喜无悲,抬头望着夜空中那轮明月,怔怔出神。
许久之后,少年来到侧塌,和衣躺下,渐渐昏昏沉沉睡去。
那个背对着与他有一纱之隔,仿佛醉的不醒人事的少女,直到听到他睡梦中的轻声呓语后,这才缓缓睁开眼,伸手摸着那挂在窗边的普通木剑,掩嘴泣不成声。
第二天清晨,李兴武若无其事的提着木剑,大步走出门去。
也不顾旁人诧异的眼神,站在满是行人的街上大声喊了一句:“我来了!”
来了?来哪里?
少女望向他的背影,不觉都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