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节
“哪里,不过是随手之劳罢了。”
蔡彭立刻松了一口气,自己如此不告而来,还有试探的痕迹在,对方随便敷衍两句直接谢客都算得上好脸色,现在能倒茶,那边是能多聊的意思,他微微叹气,又继续道:
“此番前来,其实也是为了避祸。我师从仓公,也就是齐地的淳于意,多专研养生之道,先师离去后,我不堪权贵侵扰,便举家搬迁至此,好躲个清静。”
这几句话,把师从,来处,情况全都交代了个清楚,韩盈立马明白,对方还是想正常交往,不是非要求驱虫办法的。就是这个淳于意,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呢?
思索中的韩盈突然灵光一闪:“缇萦上书救父?”
一个四处在上中层行医的医者,哪怕再神,名声传播还是有限,尤其是近十年先师很少继续外出活动,普通县城且年龄不大的韩婴没有听说过很正常,而文帝废除大部分肉刑,则是与大部分人都息息相关,基本上全国都得知道。
谁让这件事本身就是文帝为了推自己仁德和孝道所做呢,主人公缇萦自然要被反复提及。
蔡彭感慨自己沾了先师女儿的光,点着头应道:
“咳。正是先师之女。”
这下,韩盈终于想起来淳于意是谁了。
一个没有扁鹊在后世有名,但汉代非常有名,能被司马迁记载在史记上,写下古代一本医案的神医,他还是打破传统医生传承模式,开始广收徒弟的第一人。
就是好像有点儿重男轻女——这点存疑,二十四孝故事顶多能信一成,还得挑着信。
将大致消息从脑海中略过一遍的韩盈,心里有些戚戚然。
汉代医生果然混的比现代还惨,还好她没走上层路线!!
第162章 活人眼珠
有曹操这位千古第一医闹的历史传奇在,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的韩盈也就伤感了几秒,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对方是淳于意的徒弟的身份上。
一良好的身份能拉高不少损失的印象分,至少韩盈对蔡彭的感觉就好了不少——老师能打破常规广收医徒,弟子专研医术求学心切,略微有点冒失,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这么想着,韩盈继续道:“这么算来,我还得称呼你为前辈呢。”
“这哪里敢当。”蔡彭摇了摇头,余光瞥见孙女压根儿没跟过来,而是蹲在药房门口看女医熬药。
他有些头疼,却也明白小孩子对大人说事情肯定不会有兴趣,想着她安静的在那儿待着,应该也不会出事儿,反而是跟过来,嘴上没什么遮拦,很容易说些不该说的,倒不如不喊她,打定主意后,蔡彭也:
“说起来,不知韩医的师承……”
“我没什么师承。”
随着在汉代生活够久,韩盈已经能够编出更加合理的,解释自己医术来源的理由:
“我阿父当年随军时,学了些粗浅的医术,我跟着他学了不少,父亲走的早,家里日子不太好过,我靠行医为生,待生计有所改善后,便多加研究,后来遇上老师,得以通读《素问》和《灵枢》,后来在广行医以提升医术,收学徒,让学徒行医后将经验总结反馈于我,如此循环往复,医术自然有所成就。”
汉代的正规士兵的日子过的很不错,军营中甚至有职业培训,会有人专门教导他们识字,木工,打铁,而医术做为‘匠’的一种,自然也会有人教导。
当然,这是在驻军守备的时候,战时完全没有这样的待遇,韩盈不知道便宜爹有没有驻过军,但说是同行老兵教的也行啊,反正是‘粗浅’的医术,赤脚医生没有出现之前,国内还有不少靠一门偏方吃饭的游医呢。
这点,蔡彭也没有怀疑,毕竟在乡间门行医的门槛几乎等同于没有,而军中教导的医术,取自《素问》和《灵枢》,理论正统的同时,又是拿着军中人士试验出来的有效药方,靠它在乡间门混口饭吃完全没有问题。
至于全靠自己摸索,医术说白了,就是靠经验累积,有了理论方向,试肯定能得出如何治疗的办法,而整个宛安县,已经密集到一个村能有两个村医,这代表整个县城上万户的人口几乎都被诊治过——这是多么可怕的行医经验数量?
在这个数量的支持下,猪都能成为名医!
更不要说,如今的医学还是处于起步阶段,它并没有那么多可以学的东西,像他老师,学医两年就可以给他人看诊,三年就可以独立行医,而资质愚钝的蔡彭,也不过是用了五年,那些花了十年乃至更久时间门还在做学徒的,除了品行,经验不够,大多数是成了老师手中的奴隶。
不过这种比老师更加激进的收徒方式,还是有些颠覆蔡彭的认知。
“原来是这样。”
蔡彭点着头,在他看来,韩盈还是有克制传授医学范围的,不然她不必让一个村只有两个女医,她完全可以教导的更多,只是,打破行业禁忌,颠覆现有利益格局的行为,必然会引发他人的口诛笔伐,当年老师广收门徒的时候,同样是得罪了不少人,她这么做,无非是本地原先没有医者,现在名声传播开,岂不是要引来不少同行攻讦?
稍稍思索后,蔡彭隐晦的表达了自己的所想。
“我想过这个。”韩盈没想到蔡彭还会提醒这件事,她笑了笑,说道:
“依我愚见,正所谓人命之贵,重于千金。医者分离于巫觋,本是以活人为心,以救死扶伤为己任,讲但愿世间门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
除非天生的恶人,以及那些以践踏他人为快乐的变态,大多数人都会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哪怕已经被生活磨砺的麻木,可就像韩盈,即便是被病人伤过心,在西医的宣誓誓词,还是会有所触动一样,来源于后世的中医医德,在如今医生间门相互攻讦、医疗闭塞的环境下,仍旧有极大的杀伤力。
听到这几句话的蔡彭,猛地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的能够看到白烟,只是他还未等他开口,韩盈便话锋一转,道:
“不过嘛,这种事情就像是儒家所推崇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一样,和空中楼阁没什么两样,毕竟你我都清楚,生、老、死如春夏秋冬,不以人力而转移,就算是病,以如今医者来说,能做的也不过是极少部分,终究是难以实现,而医者也是人,也是要吃饭穿衣的,都是俗人,又怎么不会有百般的欲望呢?”
说到这里,韩盈拿起来茶杯,呷了口茶润润喉咙,又继续说道:
“我是俗人,也需要吃喝拉撒,可我不屑于如巫觋那般的医者,靠拿捏他人性命谋财,这世间门向来是无医少药,那有药,有好医,又怎么会无财可得?”
“至于其他医者攻讦……呵,就算他们不在意宛安县的好药,也得掂量掂量万安县究竟有多少女医在我背后!”
搞医疗变革,肯定会触动既得利益者的蛋糕,韩盈早就想到了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于是一直在积累自己的利益集团,前两年她还不敢这么放话,可如今,整个女医梯队已经完善,普通平民跟着种药材发财不说,还能够得到以往没有的医疗,甚至是县里的官吏,也等着在杜仲和甜菜上发财,敢动她,得先问问整个宛安县上下有谁同意!
蔡彭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一个小小的县医曹,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底气,能将整个县上下所有人做为自己的后盾?
可回想起自己沿途的所见所闻,蔡彭明白,对方所言不虚。
不得不说,这太违反他的常识了,从没有一个医者能够拥有这样的权力,哪怕是他的老师,医术那么高超,担任的也不是和治病有关的官职,而是齐国的太仓长,也就是管理仓库的粮官,因为前者压根没有过高的官职,位卑权小,甚至从名义上来说还比较低贱,稍微还想提升地位的,就不会去选择它。
而韩盈,竟然能在一个小小的医曹上做出这么多的名堂、硬生生将权力扩大至此!
蔡彭虽然是医生,可这年头只会治病救人的医生,坟头草早就一米多高了,周旋于权贵大官间门的他,哪怕并不主动学习政治和权力,耳闻目染间门,也有了极高的辨别能力,宛安女医的体系架构完全无法隐藏,他只要再深入想想,放推全国,就够看出这是多么庞大的利益团体,别说被其它医者攻讦,连医者往日任人轻贱的地位都能够颠覆,只是——
愕然良久,蔡彭最终还是叹息道:
“话是不假,可,你培养的都是女医,她们连你,终究是……做不得官的。”
韩盈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性别式的阶级压迫是韩盈最为厌恶的一点,但现实摆在这里,厌恶不会让它消失,逃避更不会有用,韩盈没有因为蔡彭点出来这点而沮丧,愤怒,而是带上了几分乐观的说道:
“我刚开始收徒教医术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能走到今天这一地步,事在人为,做——”
韩盈话还没说完,窗外猛然小孩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紧接着,还有女孩的斥骂:
“竖子!我大父就是医者,拿它来吓唬我,你吓唬错人了!”
这是蔡汶的声音!
蔡彭瞬间门觉得不妙,还未等他开口,韩盈就已经皱起眉头,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此刻,那个被她诊治的小男孩杨原正趴在地上,攥着拳头嚎啕大哭,而蔡彭带过来甜甜喊她韩姑姑的女孩,正极为凶悍的骑在了对方身上,两个拳头使劲儿捶打在对方的身上从衣裳凹下去的坑和杨原的哭声来看这力道绝对差不到哪里去。
不过虽然小女孩是‘施暴者’但以韩盈对这两兄弟的了解这事儿的罪魁祸首估摸着还是杨原。
蔡彭看不下自己的孙女儿一直在打人毕竟杨原脸上实在是没什么肉一看身体素质就不算多好继续打下去肯定要出事儿他快走两步赶紧将蔡汶抱了离开杨原身上也不管还在啕哭的杨原对着孙女就问道:
“他做了什么让你打他?”
蔡汶满脸的厌恶指着杨原攥紧的手极为愤怒的喊道:
“他拿活人眼珠子吓唬我!”
嗯?!!!
顺着声音
快速看过去的韩盈果然在杨原手上发现了血迹而蔡彭则是立马变了脸色医属怎么会有活人的眼珠?这……
蔡彭快速压下了自己的情绪他调整好脸色心中在相信对方和此地不宜久留间门反复横跳可还未等他下定主意韩盈就掰开了杨原的手看他手里的东西瞬间门生气的拔高了声音:
“谁让杨原去的解剖院!”
杨原的哭声还在继续药房里熬药的女医们快步跑了出来她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胆大的夏末站了出来:
“应该没人让杨原去解剖院不过最近杜延在那边帮忙画图这事儿是不是和他有关系?”
韩盈不由得拧紧了眉头:“他去画图?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你们忘了我立下的不允许外人去解剖院规矩了?”
“一旬多前吧?”夏末也不太记得具体时间门熬药带来的温暖让她手上的冻疮泛着痒意可她来不及去摸只能小心看着韩盈愠怒的脸色担心的回答道:
“医属最近太忙了我们抽不出来人手狱里送过来的死囚又不能放杜延会画些图样我们就就找他帮忙画图了。”
第163章 交换价值
说话间,机灵的女医已经快速跑去叫于秋。
听到这个回答的韩盈微微皱眉。
无论前世今生,她都有一个深刻的认知,既,颁布规则永远只是第一步,其他人如何执行,才是最让人崩溃的部分。
就像前世大一时,她帮同宿舍的班委发期末评价表格,明明所有的要求都已经发在了群里,但全班还是有超过一半的人数过来询问要如何填写,除了部分不看要求外,更多的,还是同学们试图用各种理由给自己加表现分。
于是,犄角旮旯的‘实践’和从未听说过的比赛全都冒了出来,坑爹的是有部分还真的很有含金量,面对这种情况,要么她们查,要么继续加细化规则迎来更多的询问……反正帮那一次之后,她对于任何班级活动都开始敬而远之。
而如今,当韩盈在管人这条道路走的越远,她便越发的发现,只要手下的人是活人,那拥有主观能动性的她们,肯定会非常不可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折腾出来事儿。
当然,这种‘事’有好有坏。
医属来的病人越来越多,还多是危重症患者,医生需要时刻观察情况,根本离不开,而若是解剖,因为衣裳没办法多次换洗的缘故,一次怎么也得待够一天,好了,人不够分,先顾重患者下,解剖院就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两三个人。
而解剖院为了能够尽量延长尸体的保存时间,只有一个放在角落里的火盆取暖,寒冷使女医们根本无法兼顾解剖和画图,必须得想办法再找人。
杜延怎么被选中,他又怎么愿意去的,韩盈不太清楚,但她可以确定的是,这件事儿副手于秋肯定知道,甚至,她肯定做了更加灵活的调整——不违反她制定规则的那种。
果然,一路小跑过来的于秋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杜延是解剖院顾的,咱们缺人,他缺钱,女医们肯定不会把这些东西往外带,这事儿找他没跑。”
嗯,既然是雇佣关系,那肯定不是‘外人’喽。
韩盈没有责问于秋为什么不将这种事情告诉自己,如果没有发生杨原将人体组织外带的情况,那这不过是件小事儿,和招力夫过来修房屋没什么区别,对双方都很有利,属于发挥主观能动性好的一部分。
可现在出了问题,那就不再是好事,韩盈肯定得询问追责,明白且知道自己需要担责的于秋继续说道:
“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也有责任,是我管理没有做到位,嗯……罚我半月的工钱。”韩盈沉吟稍许,便应道:
“可,剩下的你再处理好,以后别出这样的问题。”
解剖院现在肯定是闲人勿近,杨原的‘外带’很大程度上就是杜延带来的特例,没有造成伤亡事故,不必死抓着不放,至于杨原挨的那顿打……
挺好的,能长记性。
于秋点了点头,直接提起来还在哭的杨原就往解剖院走,韩盈扭头看向小姑娘,她抬着头,还向杨原远去的身影挥了挥拳头,半点儿没有被吓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