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三十首
目次
一 神农氏三,一
二 菩提萨埵一,二
三 老子四,一
四 长沮桀溺一,一
五 范蠡一,三
六 王充一,四
七 王羲之二,一
八 颜之推三,二
九 李白三,三
十 段成式二,二
一一 邵雍三,四
一二 苏轼黄庭坚四,二
一三 陆游二,三
一四 王守仁一,五
一五 徐渭二,四
一六 李贽四,三
一七 王思任一,六
一八 陈洪绶五,一
一九 金古良二,五
二十 蒲松龄五,二
二一 李慈铭四,四
二二 东郭门二,六
二三 河与桥三,五
二四 扫叶楼五,三
二五 夜航船四,六
二六 炙糕担五,四
二七 玩具三,六
二八 列仙图四,五
二九 希腊神话五,五
三十 性心理五,六
往昔六首
往昔读论语,吾爱长沮生。接舆何多事,荷蒉亦有心。丈人供鸡黍,徒尔招讥评。唯有耦耕者,不知所问津。挥手不复顾,妙在无人情。向往不能至,如望秋月明。冷气彻人骨,清光自难名。其一长沮桀溺。
往昔读佛书,吾爱觉有情。菩萨有六度,忍辱良足钦。布施立弘愿,愿重身命轻。投身饲饿虎,事奇情更真。平生再三读,感激几涕零。向往不能至,留作座右铭。安得传灯火,供此一卷经。其二菩提萨埵。
往昔读国语,吾爱范大夫。忍耻逾十载,遂尔破强吴。一言却使者,亲自执鼓桴。吴使与越师,相随入姑苏。然具人面,本是蛙黾徒。但知报仇恨,情理非所喻。读此一节话,毛戴亦气舒。向往不能至,徒县作楷模。人生得到此,不妨终醢菹。陋哉后世人,虚传游五湖。其三范蠡。
往昔读论衡,吾爱王仲任。读书疾虚妄,无愧读书人。汉儒渐不竞,胥吏起叔孙。终至谈谶纬,乃与道士邻。王君不信数,雷虚鬼非真。著书数十篇,覙缕亦肫诚。赖有黄氏释,遗文差可明。黄氏今人名晖,著有《论衡校释》。向往不能至,礼赞诵姓名。明清有李俞,谓李卓吾俞理初。学海之三灯。唯此星星火,照破千古冥。其四王充。
往昔读古文,吾爱王阳明。瘗旅文一作,《瘗旅文》见《古文观止》诸选本中。不虚龙场行。吾与尔犹彼,此语动人心。非墨亦非释,儒家自有真。后年说良知,学术为一新。未尝吃苦瓜,味道殊难名。吃苦瓜系用阳明语。素不喜闽洛,跳脱良所欣。擒濠虽小事,亦足傲迂生。道谊兼事功,百世有几人。向往不能至,祠下徒逡巡。阳明有祠堂在越中。其五王守仁。
往昔读文饭,吾爱王谑庵。王季重《文饭小品》五卷,清初刻,今尚存,原本《文饭》有五十卷云。姚江一雷震,文苑起聋喑。温陵实滥觞,发难自公安。由熟而返生,继之以钟谭。山阴集大成,笔舌翻波澜。略迹论风神,颇似苏子瞻。嬉笑兼怪僻,余人未易谙。或解啖橄榄,滋味自醰醰。向往不能至,攀援聊自宽。后有张宗子,越风良可观。张岱著有《梦忆》《西湖梦寻》及文集等。其六王思任。
往昔续六首
往昔读世说,吾爱王右军。一幅兰亭序,今古称至文。徘徊顾景光,故是东晋人。亦有用世志,终乃甘隐沦。爱鹅访道士,妇稚知其名。戏书六角扇,老妪戚复欣。还匿躲婆衖,幸得免纷纶。城内有躲婆衖,云是右军避卖扇老媪之处。舍宅为僧房,戒珠榜寺门。至今蕺山下,俨与学校邻。乡里多胜事,首最推此君。其一王羲之。
往昔读说部,吾爱段柯古。名列三十六,姓氏略能数。不爱余诗文,但知有杂俎。最喜诺皋记,亦读肉攫部。金经出鸠异,黥梦并分组。旁得金椎,灰娘失玉履。童话与民谭,纪录此鼻祖。抱此一函书,乃忘读书苦。引人入胜地,功力比水浒。深入而不出,遂与蠹鱼伍。其二段成式。
往昔论乡贤,吾爱陆放翁。著作等本身,文苑称豪雄。名与香山并,诗派一大宗。家家画团扇,声名满域中。奈何钗头凤,好事乃不终。春波虽常绿,不复照惊鸿。水乡鸣姑恶,赋诗独不同。放翁《夜闻姑恶》诗不及姑恶本事,但云哀哀如此将安归。隐约不忍言,言之有余恫。荏苒过八十,此恨终无穷。剧怜稽山土,犹恋沈园东。其三陆游。
往昔听乡谈,吾爱徐文长。其人颇促狭,作剧无报偿。市井竞传说,终乃似流氓。单袴买豆腐,毕拨入茶汤。喜与妇人戏,嬉笑辄哄堂。又复杀和尚,流祸到僧坊。各事均见于民间传说的文长故事中。浩浩徐夫子,浊世恣佯狂。畸谱殊坦白,行迹略可详。文长自著年谱一卷,名曰畸谱,见《文长逸稿》中。世人好闲话,传讹亦何妨。吴有唐伯虎,旗鼓差相当。其四徐渭。
往昔看画本,吾爱金射堂。创作无双谱,此意自无双。画或逊老莲,诗却胜老杨。谓杨铁崖作乐府。自比于诗史,字故曰古良。终以文丞相,始自张子房。中有长乐老,旁及吴越王。图赞四十人,各各不寻常。金君古遗民,微意可推详。尊王亦贵民,影响出姚江。不必师梨洲,浙学故流长。其五金古良。
往昔居会稽,吾爱东郭门。吾家在城内,船步近沈园。出门访亲友,棹舟发清晨。东行十许里,残山有箬。既过皋埠市,乃至樊江村。名物松子糕,记忆至今存。烧饼重双酥,其价才二文。皋埠小烧饼,樊江松子糕,皆地方名物,松子糕大块厚实,与他处绝异。烧饼重酥者佳,名曰双酥。水程三十里,春游正及辰。待得缓缓归,天色近黄昏。遥望城门口,薜荔如层云。其六东郭门。
往昔三续六首
往昔读古史,吾爱神农氏。教民务稼穑,文明自兹始。又复教医术,百姓无夭死。舍身尝百药,辛苦非徒尔。今朝嚼人参,晚或吞附子。巴豆与甘草,有时一齐饵。非有水晶腹,内景何由视。俗传神农氏有水晶肚皮。头顶似山峰,得无毒气聚。野人多风趣,拟议得神理。可笑唯仓圣,四眼非佳谥。其一神农氏。
往昔读家训,吾爱颜黄门。生丁六朝末,身世值乱棼。试读观我生,呜咽声暗吞。颜君著有《观我生赋》,记其一生所历苦辛。归心向三宝,此意自可原。遗书二十篇,斐娓见情文。谈艺有新意,论学尊旧闻。明达通情理,末世尤足尊。垂老写家教,辛苦念子孙。岂知愍楚辈,巢覆卵不存。之推子愍楚为朱粲属官,后全家悉为所食。生入舂捣寨,何处与招魂。其二颜之推。
往昔读唐诗,吾爱李青莲。渊明昔有愿,唯酒与长年。李生饮中豪,斗酒诗百篇。醉来仰天笑,飘渺思游仙。若问所喜爱,乃复在人间。人女伊可怀,曼妙比诸天。人女诸天均佛书中语。惟兹易朽质,柔美更可怜。双足如霜白,长惹梦魂牵。人情好好色,幸喜近自然。奈何杨廉夫,鞋杯古今传。其三李白。
往昔翻集部,吾爱邵尧夫。宋朝重道学,举世鲜真儒。重法偏苛酷,援释近虚无。曾读濂溪集,不能解通书。晦庵诃黎涡,出语如隶胥。朱元晦诗本不佳,世上无如人欲险一诗尤恶劣矣。邵子独击壤,有意拟康衢。渊明擅说理,泰山不可逾。披襟说闲话,庶几寒山徒。闲居安乐窝,乃弄河洛图。后世赛康节,揭帜走江湖。其四邵雍。
往昔居越中,吾爱河与桥。城中多水路,河小劣容舠。曲折行屋后,舍橹但用篙。夏日河水干,两岸丈许高。洞桥如虹亘,石梁横空。亦常有过楼,步屧声非遥。板桥上有屋,通两岸人家,名曰过楼,亦曰过桥,为住民所私设者,唯城内有之。行行二三里,桥影相错交。既出水城门,风景变一朝。河港俄空阔,野坂风萧萧。试立船头望,炉峰干云霄。其五河与桥。
往昔买玩具,吾爱填填鼓。亦有纸叫鸡,名曰吹嘟嘟。架上何累累,泥人与泥虎。光头端然坐,哈喇挺大肚。弥勒佛俗称哈喇菩萨。高髻着长帔,云是堕民妇。堕民读作堕贫,其妇女俗称老,着青衣青半臂,民间有婚丧,辄来服役,多得赏与。火漆摸虾翁,攘臂据竹篰。水牛红金鱼,果品以十数。更有木盘碗,家用诸器具。唯独花鸭子,鸭蛋上以彩色画戏文,亦有画秘戏者,唯香市时多有之。小儿非所许。恶画复易损,只供掷骰赌。其六玩具。
往昔四续六首
往昔论古人,吾爱周李耳。熟知古今事,久为柱下史。阅历尽人智,无愧称老子。仲尼曾问道,赞叹不自已。如何云中龙,为人掣其尾。骑牛过函谷,乃逢令尹喜。闭关不令行,写经尽两纸。《故事新编》中《出关》一篇描写颇妙。道德五千言,言简多妙理。道家重无为,传教自此始。何意宗太上,后复有道士。其一老子。
往昔读杂文,吾爱坡与谷。二君工书画,神妙穷笔墨。举世重文诗,书堂竞诵读。我只知杂著,题跋与尺牍。妙得自然趣,情味满短幅。有似所作画,怪石间竹木。独惜多忧患,文字致讼狱。东坡文字狱详见《乌台诗案》。坡老流海南,回首望巴蜀。涪翁宜州住,城楼雨濯足。声名比李杜,遭遇乃更酷。其二苏轼黄庭坚。
往昔论先贤,吾爱李卓君。秃头着儒服,言行如合符。遥遥禹稷心,俨与菩萨俱。焚书既已作,一再定藏书。笔削存大义,刚直过史狐。人伦重估价,肇自龙潭初。《初潭集》中所论,亦多有精义。语语准情理,世俗惊相呼。吁嗟七十叟,投身饲酷儒。遗令有先兆,倮葬如束刍。至今通州道,片石委路隅。卓吾墓在通州,今尚存。其三李贽。
往昔论乡人,吾爱李越缦。诗语所不晓,文喜杂骈散。日记颇可读,小文记游览。一卷萝庵志,书斋足清玩。流派虽不同,风味比文饭。惜哉性褊急,往往堕我慢。益甫与景孙,赵之谦平步青。粗语恣月旦。瞋目骂季贶,周星诒。只是由私怨。岂因山川气,谿刻成疾患。喜得披遗编,胜于生对面。其四李慈铭。
往昔看画谱,吾爱列仙图。前人有画本,相貌多魁梧。了不异人意,方面美髭须。此图独不尔,作者出浮屠。《列仙图赞》三册,释寂照所作,寂照字月仙,日本安永九年(一七八〇)刻本,凡一百另四人。老聃寿者相,胡坐驾牛车。篷下悬卷轴,后有酒一壶。赤松诸仙人,面目如干瓠。枯多皱纹,俨然山泽癯。长生不驻颜,道理非龃龉。见识能到此,善哉二氏徒。其五列仙图。
往昔常行旅,吾爱夜航船。船身长丈许,白篷竹叶苫。旅客颠倒卧,开铺费百钱。来船靠塘下,夜中行船以塘路为准,互呼靠塘靠下,以避冲突。呼声到枕边。火舱明残烛,邻坐各笑言。秀才与和尚,共语亦有缘。尧舜本一人,澹台乃二贤。小僧容伸脚,一觉得安眠。尧舜澹台及伸脚语,出张宗子《夜航船序》,见《琅嬛文集》中。晨泊西陵渡,朝日未上檐。徐步出镇口,钱塘在眼前。其六夜航船。
往昔五续六首
往昔看图像,吾爱陈老莲。身是明遗民,悔迟学逃禅。诗味比少陵,乃以画人传。画中有书卷,佳妙非一端。衣摺皆殊绝,自是古衣冠。女面如倒盂,面上小下大者,俗称倒盂脸。不作瓜子尖。窄额丰辅颊,唐俑多婵娟。环肥正非偶,华清想当年。后有任渭长,於越图先贤。笔法得一二,佳誉满萧然。任渭长名熊,萧山县人,地有萧然山,因以名县。其一陈洪绶。
往昔读志异,吾爱蒲留仙。源流出唐人,属词特鲜妍。委曲尽世情,十九属寓言。演述怕婆事,醒世说因缘。《醒世因缘传》一书,经胡适之考证,亦系蒲氏所作。善写儿女态,却在狐鬼篇。青凤与连琐,魅尽诸少年。今古传奇文,至此造顶颠。名高运亦穷,有如秋水轩。一再经模拟,语意不新鲜。淞影富卷帙,冷落王紫诠。王韬生同治光绪时,著有《淞影漫录》等书甚多。其二蒲松龄。
往昔在南京,吾爱扫叶楼。闭居管轮堂,七日得一休。群走清凉山,聊以散牢愁。明贤龚半千,异路不相谋。高楼出木末,喜得豁双眸。会当风雨时,可作半日留。倚槛望台城,块然如层丘。实际上未能望得见,姑如此说耳。苍茫有古趣,感触如深秋。少不经世务,读史增百忧。缅想南朝事,点滴上心头。其三扫叶楼。
往昔幼小时,吾爱炙糕担。夕阳下长街,门外闻呼唤。竹笼架熬盘,瓦钵炽白炭。上炙黄米糕,一钱买一片。麻糍值四文,豆沙裹作馅。糍粑中裹馅名为麻糍。年糕如水晶,上有桂花糁。品物虽不多,大抵甜且暖。儿童围作圈,探囊竞买啖。亦有贫家儿,街指倚门看。所缺一文钱,无奈英雄汉。其四炙糕担。
往昔读西书,吾爱古神话。埃及与印度,象教夙称霸。形相多异物,睢盱可怪诧。唯有希腊人,想像特明。天上如人间,营营为憎爱。神人同一体,伟美超凡界。诗人作祭司,宗教归美化。艺文旋复兴,影响遍诗画。后世谈文明,恍负一重债。所惜时地隔,未得及华夏。其五神话。
往昔务杂学,吾爱性心理。中国有淫书,少时曾染指。有如图秘戏,都是云如此。莫怪不自然,纲维在男子。后读西儒书,一新目与耳。无有秽与净,横陈观玉体。人欲即天理,非鸩亦非醴。李笠翁在《肉蒲团》中曾有类似的意见。为酬平生愿,须得大欢喜。大食有香园,反复明斯旨。《香园》者阿剌伯古书,可与《素女经》之类相比,而其性质意见绝不相似。今经科学光,明净故无比。其六性心理。
后记
去年五月末自北平移南京,居于老虎桥,长夏无事,偶作小诗,并为人题画,前后半年,得诗数十,其中有往昔一题,凡五续,共三十首,别录为一卷。兴之所至,随意写出,初无格律,亦多出韵,本不可以诗论,但期达意而已。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咏叹淫泆,乃成为诗,而人间至情,凡大哀极乐,难写其百一,古人尚尔,况在鄙人,深恐此事一说便俗,非唯不能,抑亦以为不可者也。此三十首多说史地杂事,稍附意见,多已见于旧日小文中,亦无甚新意,其与旧作有殊者,唯形式似诗耳。若即此以为是诗,则唐突诗神,亦已太甚矣。三十六年一月二十日,知堂记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