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除你之外的任何人，对我提出了这样的指控，我肯定不屑一顾，半个字都懒得和他说。
    “只因为是你，我才愿意接受这份质疑，甚至愿意在毫无证据的前提下，和你进行纯粹思想上的交锋。
    “就算，请注意，我说的是‘就算’，貌似烟消云散的怪兽主脑，仍旧残存了万分之一的力量在我体内，有那么一丁点，死灰复燃的可能，那又怎么样呢？
    “被怪兽主脑入侵，并非我的本意，而在化身丛林女妖之后，我也没有伤害任何人——哦，为了保护你，而将你打落虎怒川这件事除外，如果你觉得这件事伤害到了你，那就亲手惩罚我吧，我绝对认打认罚，不闪不避。
    “除此之外，我不觉得自己做了任何对不起你，对不起龙城，对不起生活在龙城的千千万万普通民众的事情，请问，我究竟犯了什么罪，或者说，我的存在，会对龙城造成什么样的危害呢？
    “即便，请注意，我这里说的仍旧是‘即便’，苏木莲预见到的未来，有一定参考价值，但在这个实施了‘全民怪兽化’的未来，我也没有背叛龙城，而是和这片生养我的土地一起，战斗到了最后一刻，难道这也有错吗？
    “更何况，我才不相信未来可以预测，或者说，我们只能预测未来的某一种，最多某几种可能性，这些可能性，仅仅是未来发展的亿万种可能性中的一部分，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倘若未来早已注定，现在的一切努力还有什么意义，难道我们都是被命运操纵的傀儡，只能按部就班，规规矩矩，沿着冥冥中某种高于我们的存在，用看不见的大手，早已划定的道路，假装自己正在前进？
    “果真如此，这样的未来，这样的现实，这样的命运，岂非比我遭到了怪兽主脑的入侵这件事，更加可怕，可怕百倍吗？
    “还是说，你真的相信，我就是在不久的将来，导致龙城毁灭的罪魁祸首，只要提前杀死我，或者提出指控，将我关进监狱和实验室里，永世不见天日，就能解决末日危机？”
    吕丝雅的话，令孟超陷入深思。
    他想到了自己脑域深处，不断闪回的末日画面。
    在他“看到”或者说“梦到”甚至是“亲历”的那个未来，第一个被预见到的未来，并没有吕丝雅的存在。
    没有自己的拯救，吕丝雅早就死在了怒涛山脉的深处，自然没机会接触怪兽主脑，卷入惊涛骇浪，问鼎最高权力。
    然而，即便没有吕丝雅，龙城文明仍旧迎来了一万颗太阳凌空爆炸的灭世危机。
    所以，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究竟要如何才能拯救龙城，即便吕丝雅真的还是“丛林女妖”，杀死她或者囚禁她，就能拯救龙城吗？
    孟超脑域深处的漩涡越转越快。
    所有思绪以及对未来的推演都乱作一团。
    他思考了很久，只是缓缓摇头道：“‘全民怪兽化’的方案是行不通的，这么做，只会让龙城文明变成第二个图兰文明。
    “你知道我在图兰泽，究竟看到了什么吗？明明是一个文明的同胞，却因为外表的不同，被划分成了壁垒分明，不可逾越的不同阶级，肉食者化身豺狼虎豹，普通民众变成了猪狗牛羊，甚至是比猪狗牛羊更加不堪的‘鼠民’，任凭上位者压榨和欺凌。
    “整整万年，图兰文明就陷在这种弱肉强食、自相残杀的血腥轮回中不可自拔，从昔日骄傲的星空文明，堕落成了茹毛饮血的氏族文明，无力和占据异界中央的圣光阵营抗衡。
    “我不想，看到源自地球的龙城文明，看到无比骄傲的人类同胞，也变成这样，半人半兽，愚昧、残忍、畸形的存在，变成一头头，披着人皮的怪兽！”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你的心结？”
    吕丝雅哑然失笑，“我该怎么评价你呢，孟超，有时候你聪明绝顶，但更多时候，你却愚不可及。
    “你觉得，图兰文明会一步步变成今天这样，就是因为他们遭到了‘混沌之卵’的侵蚀，进行了‘全民怪兽化’，整个族群都变成了半人半兽的存在？
    “或者说，你觉得阶层壁垒，是因为彼此的外表不同才会产生，只要看上去一模一样，所有人，不分贫富贵贱强弱，就都能真心实意，将别人当成同胞和同类？
    “甚至于，你觉得鼠民是因为外表长得像老鼠，才沦落到饱受欺凌和压榨的境地，只要改变他们的外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呵呵，你太天真了。
    “地球时代，人类倒是都长得一模一样，彼此的力量也没有太大差距。
    “然而，人类版本的‘豺狼虎豹，猪狗牛羊，贵族和贱民’仍旧存在，存在了至少数千年，看似一模一样的人类之间的欺凌、压榨、奴役和杀戮，丝毫不比图兰泽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难道，地球时代的人类，我们的祖先，也是受到了某种无形怪兽的侵蚀乃至寄生，都是一头头披着人皮的怪兽？
    “即便到了文明开化的现代，乃至龙城穿越异界，所有人都团结一致，众志成城的今天，有权有势者高高在上，垄断大部分修炼资源，将自己修炼成超凡入圣，毁天灭地，超越神境的绝强存在，普通人的生活和竞争压力越来越大，只能蜗居在陋室之中，夜以继日工作，心甘情愿接受强者的压榨，才能换取勉强维生的必需品，以及子孙后代的一丁点，真的只是一丁点希望。
    “倘若龙城文明继续这样发展下去，就算没有怪兽的影响，那些生活越来越糟糕，希望越来越渺茫的普通人，和你在图兰泽看到的‘鼠民’又有什么分别呢？”
    第1826章 永远不变的
    “这……”
    孟超无法回答吕丝雅的问题。
    的确，即便没有怪兽文明的存在，人类也早已分裂成了“豺狼虎豹”和“猪狗牛羊”的不同阶层，阶层之间的压榨、奴役、杀戮，在过去数千年间，从未平息——恐怕到了不久的将来，甚至是终极毁灭降临前的一刻，都不会平息。
    “所以，你究竟是不是真正的，100％的，我所认识的那个吕丝雅？”
    孟超盯着对方那双幽深的眼眸，试图从眼眸深处的黑暗中，找寻一头长着绿色长发的女妖的踪迹。
    女妖笑起来，反问道：“你呢，你又是不是‘真正的，100％的，我所认识的那个孟超’？”
    不等孟超回答，她就摇着脑袋，继续道：“要我说，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我们每个人都不是昨天的自己，甚至不是上一秒钟的自己。
    “每一秒钟，我们的身体都在不断进行着新陈代谢，我们从外界不断汲取能量、物质和信息，我们体内的细胞不断衰竭和死去，又化作各种废弃物，源源不断地排泄出去。
    “我们的想法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或缓和或激烈的变化，昨天所痛恨的，很可能变成今天所热衷的；昨天还坚不可摧的信念，很可能变成今天痛入骨髓的诅咒；昨天的英雄很可能变成今天的恶魔，今天的恶魔也很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机缘巧合下，拯救某些东西。
    “就说我的祖父吕中奇，以及雷云科技的掌舵人云飞电，难道他们从一开始，就是立誓要毁灭龙城，屠戮无数无辜者的恶魔吗？
    “当然不是。
    “一开始他们也是英雄，也是发自内心想要拯救一切的战士。
    “结果，根本不需要往体内植入什么‘血纹花孢子’或者‘怪兽主脑残片’之类的东西，他们完全是依靠自己的意志和力量，一步步踏入黑暗，堕入深渊，变成了嗜血的恶魔——然而，你能说变成恶魔的他们，就不是‘100％的，真正的吕中奇和云飞电’了吗？
    “还有你，孟超，几年前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试图依靠满腔热血来改变未来，守护一切。
    “然而，经历了这么多的疾风骤雨和惊涛骇浪，从图兰泽回归的你，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懂得了权衡、隐忍和妥协。
    “我相信，即便是面对同样的十字路口，几年前的你和现在的你，都会做出不同的选择，甚至是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大踏步地走下去。
    “比方说，几年前，刚刚亲历怪兽攻城，杀戮无数的你，肯定发誓，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将怪兽文明彻底毁灭，将所有怪兽都赶尽杀绝的吧？
    “但现在，如果我告诉你，怪兽文明仍旧隐匿着相当强大的力量，愿意有条件投降，甚至是融入到龙城文明里面来，帮助人类一起征服异界——你是会嗤之以鼻，拒不接受，然后冒着将龙城闹个翻天覆地，和怪兽文明同归于尽的风险，都要除恶务尽，还是，至少会‘权衡再三，从长计议’呢？”
    孟超悚然一惊。
    想到了末日梦魇中，全新形态的怪兽，已经能缩小到方寸之间，以寄生虫的形态，和人类形成隐秘和诡谲的共生关系。
    他不知道，吕丝雅所说的“如果”，究竟是不是，已经发生的事情。
    倘若吕中奇的实验对象，不止是吕丝雅一个人，而是在暗中潜伏着一个被怪兽之力影响的群体，又要投入多少资源，付出多大的代价，消耗多长时间，才能将这个比血盟会更加隐秘的群体，彻底挖掘出来，消灭干净？
    而在异界大战迫在眉睫，圣光阵营的威胁已经浮出水面，甚至还有一件足以重启生态圈的“灭世”级别的终极武器，高悬在人类头顶的今天，这么做，又值不值得，应不应该呢？
    “看，你犹豫了，我相信几年前的孟超，绝对不会犹豫的。”
    吕丝雅笑眯眯道，“所以说，几年前的你和现在的你，究竟哪个才是‘100％的，真正的孟超’呢？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人是会变的，永无止境的变化，原本就是生命的一部分，甚至是最关键的一部分。
    “即便我的脑域深处，仍旧残存着万分之一的怪兽之力，甚至有朝一日，它仍旧会死灰复燃，再次把我变成‘丛林女妖，怪物女王’，那也是我，是100％，不折不扣的吕丝雅。
    “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这就是我，吕丝雅的全部。
    “同样，龙城文明在大步前进的过程中，也必然会从异界乃至异界之上的浩瀚星空中，汲取越来越多的物质、信息和能量，并且，注定会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变化。
    “怪兽文明只是开始。
    “今后，我们还会遇到图兰兽人，遇到圣光阵营，遇到你所描述的千奇百怪的种族和文明，而无论是敌是友，是战是和，我们的文明必然会受到这些异族的影响，变成面目全非的样子。
    “你觉得，到时候，我们的文明还算是‘100％的人类文明’吗？”
    孟超沉默。
    不是无言以对。
    而是吕丝雅的话，仿佛一道秘钥，再次解锁了尘封在他脑域深处的，不久之前在图兰圣山深处，“看到”或者说“梦到”的无穷无尽的未来可能性。
    的确，在这些晶莹剔透，如同水晶细胞般熠熠生辉的未来，无论孟超自己还是龙城文明，都变成了千奇百怪，面目全非的样子。
    孟超记得，在某个未来，他甚至成为了圣光阵营的领袖，圣光神殿的至高祭司！
    或许，吕丝雅是对的。
    在波涛汹涌的光阴之河中，唯一不变的只有改变。
    既然如此，纠结今天的吕丝雅究竟还是不是昨天的吕丝雅，亦或者明天的吕丝雅还是不是今天的吕丝雅，都没有任何意义。
    人类不是非得遭到怪兽主脑的侵蚀，才能变成披着人皮的怪兽甚至恶魔。
    吕丝雅究竟是不是“丛林女妖，怪物女王”，和龙城究竟是否毁灭，也不存在必然的，不可改变的因果关系。
    就算没有吕丝雅，就算怪兽文明已经彻底毁灭，光靠人类自己的努力，龙城文明照样可以迎来末日，迎来一万次！
    第1827章 无解的选择
    孟超长吐一口浊气。
    轻轻甩着脑袋，试图将一副副光怪陆离却殊途同归的末日画面，甩出自己的脑域。
    但无数崩坏，无数毁灭，无数死亡，却像是层层叠叠，镌刻在他的大脑皮层内外的烙印，怎么甩都甩不干净。
    吕丝雅看出他的犹豫。
    “所以，你急匆匆赶来这里，究竟是来查明真相，兴师问罪，还是来……寻求我的帮助呢？”
    疑似丛林女妖的女人歪着脑袋，微笑道，“或者说，在最深层的潜意识里，你究竟希望我是‘100％纯粹人类’的吕丝雅，还是体内仍旧潜伏着怪兽主脑的力量，随时有可能变成‘丛林女妖，怪物女王’的吕丝雅呢？”
    孟超愣住。
    愣了很久。
    在吕丝雅抛出这个问题之前。
    他一直以为，自己毫不犹豫赶到蔚蓝医疗中心，和吕丝雅摊牌的目的，是揭露她的图谋，洞穿她的真面目，如有可能，趁她最虚弱的时候，彻底驱散潜伏在她体内的怪兽之力。
    直到此刻，孟超才惊觉，或许自己的潜意识深处，早就接受了吕丝雅发生永久性改变，永远都是“丛林女妖，怪物女王”这一事实。
    他不是来这里和她摊牌并对峙。
    而是来和她求同存异。
    既然他可以和身为“图兰泽之主，末日魔狼”的卡努斯达成协议。
    为什么不能和身为“丛林女妖，怪物女王”的吕丝雅，达成同样的协议，彼此一起，改变未来，阻止末日。
    未来如同浩荡奔流的江河，光靠他一只小小的蝴蝶，拼命扇动翅膀，远不足以掀起连锁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