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死兽
内阁首辅严阁老有一妻三妾,四子、五女。其中最尊贵的就是他的小女儿严娇,入宫为妃,被封为贵妃,地位尊崇仅次于皇后,五年前还诞下了皇子,是皇帝的幺儿,颇为受宠。可严阁老的子女中,最坎坷的也是这位,自幼体弱多病,明明是名门清贵家的闺秀,却碍于病体,无法像四个姐姐那样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当正妻宗妇。贵妃,说穿了还是个妾,上头有皇后压着,生不能和皇上并立,死不能同皇上同穴,连儿子都要低人一等。若是有太子倒也罢了,可皇后无子,皇位将来必然是要落到其他嫔妃所出的皇子头上,要是七皇子生得早一些、身体好一些,有严阁老在,他也有一拼之力,说不得能够登上帝位,现在,都太迟了,七皇子注定要给出生不如自己的兄长三跪九叩。
旁人都清楚这一点,严家更是心知肚明,事情已成定局,这么多年下来了,严家人现在心态都很好,安心等着七皇子成年封王。到时候严阁老致仕,长子承继家业,又有一位王爷外甥,严家还能富贵两三代人。
大局势四平八稳,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严家内院里头不是那么太平。
严家的长媳、大少夫人马氏脸色苍白,握紧了贴身丫鬟的手臂,被两个丫鬟架着,脚步踉跄地往西厢房走去。
“这是第几只了?”马氏嘴唇哆嗦着。
左手边的丫鬟绿萝同样脸色青白,低声回答:“第八只了。”
右手边的丫鬟报春不忍地劝道:“夫人,这事情恐怕是瞒不下去了,您还是早些……”
早些什么?
马氏眼神空洞。
主仆三人终于是到了西厢房门口。其实没有几步路,偏偏几人走得艰难,走得缓慢。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被支了出去。马氏如今当着家,要做到这一点不难。可瞒得了下面的仆从,也瞒不了上面的主子。
马氏有点儿不敢抬脚。
那门槛不高,不用费力就能跨过去,但马氏低头看着,只觉得这不是门槛,而是一道分隔两地沟壑,跨过去,就是踩进泥沼之中,即使能爬出来,脚底下的泥也洗不干净了。
“夫人。”屋内有人虚弱地叫了一声。
马氏抬眼,看到的是自己的奶娘方妈妈。方妈妈的头发都全白了,一脸老态不说,眼底下青黑一片,怎么都掩饰不住她的疲惫憔悴。
马氏的眼圈就红了,“奶娘……”
方妈妈照顾了她半辈子,等她在严家站稳了脚跟,就放方妈妈归家去享子孙福了。现在实在是没了办法,只能将方妈妈又叫进府来,再受劳累。可看方妈妈的这模样,马氏就知道这差事方妈妈是有心无力。
“夫人,您……稍等一会儿吧。”方妈妈迟疑了一下。
马氏摇了摇头,咬牙跨过了那道门槛。
门槛后的屋子同其他厢房没什么不同,摆设家具一应俱全,看起来整洁干净,有着书卷气息。转进里屋,就能看到同外间清雅不同的鲜亮色彩,地上凌乱散落了一些拨浪鼓、小泥人……都是小孩子的玩具,也都残破不堪,拨浪鼓断了柄,泥人少了脑袋。
马氏看到心头就是一抽。地上点点的血迹更是刺得她眼睛生疼,头晕目眩,呼吸都急促起来。
“母亲!”
软糯甜美的声音让马氏抬起头来。
床上坐着个小人,胖嘟嘟、肉滚滚的,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细小如米粒的牙齿,两颊被挤出两个酒窝,配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起来就是个可人疼的孩子。
“哎!”马氏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脸上表情舒缓了一瞬,却感觉到自己两手下抓着的两条胳膊颤抖着。
那是绿萝和报春的双臂,两个丫鬟都在哆嗦。
马氏被惊醒,看到了孩子的全貌。
他的怀里面是一只毛茸茸的东西,看不到头脸,一片雪白的皮毛,一动不动地缩在孩子怀里面,连一点儿起伏都没有。孩子的左手上捏着一簇毛,毛根连着块血皮,右手则死死扣着这毛茸茸的东西,抓得那东西都变形扭曲了。
马氏跟着自己的两个丫鬟一块儿哆嗦。
孩子看到母亲很高兴,把怀里的东西给扔到了地上,一下子跳下了床。
马氏这才看到,孩子的胸腹部一片血污,还挂着一段类似于肠子的东西。那东西“嘭”地落地,依旧不动弹,却是翻过了身,露出了血红的另一面。一颗蓝色珠子掉了出来,在地上弹了两下,正对着马氏的双眸,另一颗珠子还嵌在那东西的头颅里,绿色的,很漂亮,却没了光彩,成了死物。
“啊!”绿萝忍不住松开了扶着马氏的手,尖叫起来。
报春颤抖得更厉害了,反抓住了马氏,掐得她皮肉都青紫了。
马氏已是做不出反应了。
她的孩子带着那血腥味扑进了她的怀里,仰着头,冲着她灿烂微笑,一声声叫着:“母亲!母亲!”
马氏想要推开他,手掌按到了孩子的肩头,却使不上力气。
“唔唔……”
方妈妈堵住了绿萝的嘴,恶狠狠地瞪着小姑娘。绿萝忍不住掉下眼泪来,冲着方妈妈哀求地摇头,方妈妈这才松开手。绿萝坐倒在地,别过头,不敢看地上的死猫,也不敢看那个孩子。
那孩子从马氏怀中探出头看向绿萝,天真地问道:“绿萝姐姐怎么了?”
绿萝爬着退了两步。
孩子歪过脑袋,看看绿萝,又仰头看看马氏,“母亲,绿萝姐姐怎么了?”
马氏眼中充满了泪水,摸了摸孩子的脑袋,“齐哥儿,齐哥儿……你……为什么要……这是不对的,你知道吗?”
严书齐不笑了,盯着马氏眼都不眨一下,直把马氏看得心中发毛。他看了半晌才移开视线,视线扫过惊恐的绿萝和报春,又扫过麻木的方妈妈,转过头,看向那只死猫,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低下了脑袋。
马氏眼中闪过惊喜。
严书齐伸手捏起黏在身上的一小节肠子,将它扔到了死猫边上,嘟着嘴擦了擦满是血迹的衣襟,又懊恼地看了眼母亲腰身上的血红,道歉道:“母亲,是我错了,把母亲的衣服都弄脏了呢。”
马氏瞪大了眼睛。
严书齐的小手摸过马氏身上的血迹,擦不掉,只让那摊血污扩大了几分。他放下手,仰头重新看向马氏,认真地说道:“下次我梳洗过再抱母亲。”
“不……不是……”马氏手足无措,抿了抿唇,“我是说……你不该杀了猫儿。”
严书齐的眼神又变得不解,“为什么?”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
马氏脑中抽痛,蹲下身,和严书齐平视,干燥冰冷的手掌拂过严书齐的小脸,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杀掉猫儿?”
严书齐的眼神愈发不可思议,“我想杀掉它啊。”
这算什么?
马氏对上严书齐的双眸,那双眼睛澄清干净,带着孩童的天真,没有任何浑浊或戾气。这让马氏心酸起来,猛地将严书齐抱进怀里,“齐哥儿,会好的……你一定会好的……”
严书齐茫然不解,可陷入母亲温暖的怀抱,他舒服地蹭了蹭,没有多言。
方妈妈苦笑着垂下眸子。绿萝捂着嘴,嘤嘤哭了起来。报春别过头,悄悄抹了抹眼角。
在这悲戚的氛围中,马氏一下下拍着严书齐的后背,心中渐渐坚定了一个决心。
严书齐对此一无所知,反手抱着母亲,耳朵贴着母亲的心口,听着里面稳定的心跳声,忽然间想到刚才将手深入温热湿润的白猫身体中捏住的那小小的肉团。
母亲的心脏也是那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