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幻境(二)
姚容希第一次见到张清妍是在她三岁的时候。
张家子嗣在三岁前是不出门的。从母亲怀孕开始就在张家族宅待产,一直到做月子结束,母子都待在张家特制的产房内。
张家的孩子一出生就会被抱到祠堂拜祭初代先祖排位,烧去生辰八字,向先祖禀告家族中诞生了新成员。然后一直到三岁,在每天早课晚课的时间都会被送到老祖宗身边听老祖宗诵经念佛。
张家人的天赋有些在出生时就有预示,像张清妍的七妹妹,从小婴儿时起就力大无穷,她的力量不是单纯的重力,还包含了天道之力。那个圆墩墩的小丫头在五岁的时候就一巴掌打散了一位阴差,可让家里面为此一通折腾。
另有一些不是一出生就显现的。张清妍在人生最初的三年里面就没表现出任何特殊之处,直到她三岁上头第一次出家门。
张家祖宅所在的半仙山,那是从十万尺高空,到地底两万里,都干净得一尘不染。但外面的世界可不是如此。尤其是现代,那么多人口摆在那儿,污秽之气冲天,方圆五里即使没冤魂厉鬼,也不会碧空如洗。
所以,小张清妍第一次出门,踏出张家地界范围的瞬间,就从蓝天白云的世界,进入了灰色国度。这要换成是现在的张清妍,肯定表现淡定,视若不见,但当时才三岁、从未接触过外界的小张清彻底妍蒙了。还没回神,她坐着的汽车就开了老远,渐渐遇到了人烟。小张清妍见到的不光是灰蒙蒙的一片,还有各种黑气戾气等污秽之物,被吓得嚎啕大哭。
这样的事情,换个家长肯定不以为然,但张家人有经验,劝慰不成,就带着小张清妍直接回家。长辈一询问,这就发生了一个天大的误会。
三岁的小张清妍本能地回答了刚才所见的最恐怖的事物:只有半个脑壳还在路上蹒跚行走的女鬼。
族中长辈老神在在地对小张清妍的父母说:小娃娃这是有阴阳眼。
误会小张清妍只是有普通的阴阳眼,张家长辈们就按照传统,先给小张清妍科普了鬼怪之事,再运用现代科技,为小张清妍放了段捉鬼降妖的幼教片,最后小张清妍的大伯亲自出手,将吓到小张清妍的女鬼给超度了。此事过后,小张清妍表现出了她作为张家人超凡的素质,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阴阳眼。张家长辈面上轻松,内里却是如临大敌。
阴阳眼、天眼一类的瞳术在张家是最低等的天赋,继承传承的子嗣在二十岁上头会由长辈开启阴阳眼。哪怕是凡人也能用点小技巧暂时开启阴阳眼。但这个天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沉重了,看见形状恐怖的鬼怪就罢了,顶多受到惊吓,若是看到那些会伪装的厉鬼、凶鬼,小孩子误将他们当普通人,受其欺骗、愚弄、乃至于残害,就是张家子嗣天生的好命好运也挡不住。
因此,张家长辈给小张清妍点亮了一盏长明灯。这盏灯会预示张清妍的情况,若是她遇到危险,族中长辈能及时援救。
这一盏灯并不是特例,有族人从事危险的事情时,都会在出发前,点亮自己的长明灯。
姚容希是负责看守长明灯的人。那时,姚容希第一次见到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小张清妍看到他的瞬间却是嚎啕大哭,躲在大伯的后面,拼命催促大伯像是收拾女鬼一样把姚容希收了,两个大人又惊又窘——惊的是张清妍居然能看到姚容希的真实身份。那时的张清妍被寄予厚望,族中长辈都认为她这双阴阳眼很是不凡。当然,这个误会在不久后就解除了,张清妍尚未受到族中大力栽培,就被判定出局。
此时,姚容希的眼前出现了那个小小的女孩:从只到自己的腿高,能被自己一手拎着带回张家,飞速长大,到自己腰高,身体僵硬地被他抱着回去……他关注了这个小女孩的整个童年,而这个小女孩每次看到他却只是哭:从最初的大哭尖叫,被他提着衣领,拼命甩手踢脚,喊救命;到后来害怕得小声啜泣,伏在自己怀里不断颤抖……
姚容希眼中黑焰一闪,小张清妍全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身前站着的这个陌生少女。透过那瘦弱的身影,姚容希看到了芳华正茂的年轻女子,眉眼清冷,深处却闪着热情的光彩。
“幻境啊……”姚容希忽然感叹一声,心中有种自己都说不清的惋惜。他只是在幻境中看到了记忆中的小张清妍,却是没能补上她后来的成长。
在张清妍的大哥大姐继承传承后,那两个胆子包天包地的少年少女学会了责任与稳重,不再带着张清妍到处冒险捉鬼,姚容希也没机会见到张清妍了。
张清妍短暂的童年对姚容希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他过去不曾放在心上,不曾想起张清妍,现在,和她朝夕相处,才发现他那漫长的孤寂时光中只有张清妍这一抹亮色,他以为沉迷于天道、无惧于清冷生活的心原来并没有死。
姚容希伸手按住了胸口。
也有可能是来到这个时空后,他的这颗心才活了过来。
“来了!”张清妍叫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兴奋。
姚容希抬头,看到了已经近在眼前的绿云。
大地震动,房屋倒塌,在一片废墟中,那棵大得不可思议的树屹立在了他们的面前,树干和树叶都闪着金属光泽,树枝舒展开,挂满了利刃般的树叶。
张清妍一手捏诀,喝了一句咒语。低沉含糊的咒语没人能听清,随之响起的清厉尖啸却仿佛要刺破所有人的耳膜!
姚容希手中的画卷无风自动,上面的女人扭曲变形,不断捶打着画纸!
“住手!”惊慌的声音从灵树内部传出。那是一个很好听的男声,悦耳迷人,带着语言特有的力量,蛊惑人心。
张清妍不为所动,又喝了一声,那个女人倒地呜咽,白色的裙摆窜起了小小的火苗!
“住手!”灵树温和的声音变得震耳欲聋,他挥舞着枝条,狠狠抽打向张清妍。
张清妍没有动,站在她身旁的姚容希却是跨了半步,手一伸,将画卷挡在了张清妍面前。
“啊!”
“啊!”
两声叫声同时响起,一声是女人的痛呼,另一声则是灵树的惊呼。
女人白衣上渗出了一条血痕!
“师父!”灵树悲痛欲绝地喊道。
女人疼得秫秫发抖。
张清妍冷静地注视着灵树。
灵树绿油油的树叶枯黄掉落,它很快就变成了一棵光秃秃的老树,树枝无力指天。“求你不要伤害她!不要再伤害她了!”
这短短工夫,那女人的白裙白衣已被烧成了焦黑色,覆盖了身上的血痕,脸上痛苦的表情真切,张着嘴,无力地趴在地上,连惨叫或哀求都不行。
灵树缩小,隐隐浮现出一个绿袍男子的模样。他长相清俊,神情温和,眼波似水如雾,直直看中画中的女子。
忽然,一阵风拂过画卷,吹走了贴在画上的符箓,女人身上的火苗熄灭了,她重新站了起来,白衣飘飘,恢复到原来清冷高傲的模样。
阿泽婆婆额头上的符箓同样被吹动,落地后,燃烧成了灰烬。
阿泽婆婆惊讶地看着画卷,松了口气,又怒道:“你居然敢对祖师画像不敬!”
“那只是障眼法,她想要逼出我而已。”绿袍的男子缓缓走了过来,冲着画卷伸出如玉的修长手指。他的手指在碰到画卷前就蜷缩了起来,像是畏惧似的收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