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他知道杨无邪的下落,愿意把人完好无损地交还。作为报酬,她绝不可以再伤害朝廷命官。
俗话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想为苏梦枕出气,应当去找白愁飞,不应把江湖仇杀带入朝堂。蔡京体谅她替友复仇的心情,所以不再追究过往凶案。若她不知收敛,继续挑衅蔡党中人,休怪太师翻脸无情,请旨调动京城禁军,倾尽全力捉拿她。
她肯答应的话,朱月明将安排合适地点,择一良辰吉日,亲自送回杨无邪。
苏夜不置可否,多次追问杨无邪被谁带走,囚禁于哪个势力。朱月明均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正面回答。他只说,答应便是答应,不答应便是不答应。太师都既往不咎了,她还想找出主谋,再闹一场不成?
毫无疑问,这是引蛇出洞的计策。她行踪成谜,包括苏梦枕在内,所有人均猜不到她去过哪里,即将去哪里。他们被迫采用诱敌之计,故意钓她出门。
但是,杨无邪对金风细雨楼,对苏梦枕本身,乃是不可代替的军师兼总管,接近于生活必需品。
苏夜身为一条史前巨蛇,一眼看破这个根本没想掩饰的计策,思忖再三,痛快地点头答应。
朱月明得到答案后,眯缝着的双眼陡然睁开一瞬,似很惊讶她的决断。他未曾多说,更未进行什么点评,客气了几句话,摇头摆尾地走了。
交易就这么决定下来。
众所周知,黑衣老人极有可能藏在神侯府。可惜迄今为止,无人亲眼目击她进入或出来。朱月明事先警告她,不许多带人手,惊师动众。诸葛先生也乐得袖手旁观,装作根本没听说这回事。
按理说,蔡京提出的条件十分合理,用朱月明为中间担保人,愈显认真交易的诚意。寻常人不明就里,没准真会相信他,诚心诚意地答应。
但苏夜经验过于丰富,目睹的惨剧不胜其数。数天前,她刚刚听说天衣居士和多指头陀的故事,好笑之余,警惕心持续升高,岂会被对手牵着鼻子走?她不动声色,不代表毫无准备。
从一开始,她便没把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列入帮手范畴。王小石可能已经知情,但她绝无可能携他同行。
万一她踩进人家的陷阱,需要杀出一条血路,那么帮手越多,等同于需要抢救的人越多。不带帮手,反倒不必临危救人,自行逃生即可。
一言以蔽之,这是个明着摆出来,让她拒绝不了的陷阱。既知是陷阱,为何非要拉着别人一起跳进去?
朱月明第二天派人送信,把领取杨无邪的地点,定在公孙十二公公的京城产业,一处春日鸟语花香,冬季冰雪封冻的别墅。
公孙公公与舒无戏关系颇为不错,舒无戏又是诸葛先生的心腹爱将。因此,使用他的地盘,交易双方都比较放心。
朱月明率领两名眉清目秀的美少年,抬着一口闩有巨大铜锁的红漆大箱子,到别墅佛堂落座,满面笑容,静等她上门。
佛堂取光不足,无论白天夜晚,光线皆是偏暗。佛前檀香袅袅,塑造出一种朦胧昏暗的氛围。烟熏雾罩,异香扑鼻,连龛中佛像都多了几分神秘。
檀香与茶香十足相配,而且别墅已被预先清空,佛堂外面空无一人,变成静心品茶的好地方。朱月明到后不久,刚喝下第二杯茶,不远处便出现了一个深黑的人影。
名震京城的黑衣老者,宛如一缕无主孤魂,静悄悄飘进了这处院落,潜入正中的铜顶佛堂。
朱月明第一次见她,是光天化日之下,去了京城里最有名,最昂贵,性价比最低的酒楼包间。那时候,黑衣人形容固然诡异,却被街上车水马龙,走廊传菜吆喝的声音冲淡,并不怎样可怕。
现在可好,附近气氛浓郁,黑衣人的气质亦是过目难忘。他总觉得,她不太像人,比较像一只黑黝黝的恶鬼,一言不合便取人性命。
不过,他诧异时,脸上笑容反而更多,肥肉挤出的褶子里都淌着笑意。他主动向客座一伸手,乐呵呵地说:“先生请坐。”
苏夜看他一眼,看美少年两眼,不理他的好意,沉声问道:“那天所说的买卖,今日条件依然不变?”
朱月明笑道:“不变,不变,杨无邪一到手,先生再也不可骚扰朝廷命官。”
苏夜冷笑道:“如果朝廷命官想骚扰我呢?”
朱月明笑道:“你不率先犯案,谁会拿你?难道阁下与四大名捕的交情,保不住你在京城平安无事吗?”
苏夜目光一扫,已经看见了那只大箱子,不屑地笑笑,“我与他们一文钱交情也没有。事实正好相反,他们看我极其不顺眼,因为拿我没办法,才不得不容忍我。”
朱月明哦了一声,笑道:“我相信阁下所言为真。不过,想让神侯府不得不忍着,也绝非容易的事。”
苏夜稍稍沉吟,明知问他也是白问,仍然问道:“事到如今,但凡听说过我的人,均知我不会放过白愁飞。我动手之时,你敢担保太师府无人干涉?”
朱月明浅浅笑道:“敢。”
“白愁飞已成弃子?”
“是。”
“他是蔡太师义子,这么亲近的身份,也说放弃便放弃吗?”
朱月明肥胖的身躯,在椅中安闲地沉了下去,如同墩在盘子里的胖面包。他采用摆事实,讲道理的耐心态度,一字一顿地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太师妻妾不少,亲生的少爷小姐兀自顾不过来,哪有闲心理会外面来的便宜儿子女儿?”
“何况,白愁飞此人,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用,”他如教授课业的塾师般,认真地说着,“他自视过高,认了太师做义父,竟以为自己是官场中人了,自认京城之中,除了寥寥几位朝廷重臣,谁都惹不起他。”
苏夜淡然道:“朱大人对白愁飞说长道短,也不能使我更加喜爱太师啊。”
朱月明笑道:“在下只是把自己的想法,原封不动告诉你。你出面过后,不少人惊惧莫名,指责白愁飞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他几次说万无一失,仍惹出你这样的大麻烦。更惹人厌烦的是,他数次要求太师请出元先生,到风雨楼助战。太师自然一口回绝,对他亦十分不满。”
元十三限在甜山与诸葛先生决战,屡出绝招仍然落败,最后重伤逃走,至今躲在元神府里休养。别说他不肯现身,就算肯,蔡京也肯定先保证自己的安全。白愁飞此举未免不合时宜,也难怪蔡京不满。
苏夜冷笑不绝,寒声道:“换句话说,你们忽然发现,其实不值得为他惹恼我。”
朱月明微笑道:“如今,即使是下头州府县衙里的小官,太师也不舍得为他牺牲了。”
苏夜并未幸灾乐祸,默然侧过头,深究似地盯着朱月明。说来奇怪,她虽紧盯坐在椅中的人,站着的两位同样感受到这道目光,齐齐头皮发麻,情不自禁垂下了眼睛。
她不再深谈白愁飞的问题,踏前一步,冷冷道:“既如此,把箱子打开吧。”
两名美少年立刻上前,却被朱月明胖手一摆,又退了回去。他亲自起身,走向那只箱子,从袖中取出钥匙,慢慢打开铜锁,掀开箱盖,立刻回到原地,重新坐下。
他们留在附近,可见没有致命的暗器或火药。苏夜看到杨无邪卧于箱中,仰面朝上,因药物的作用而沉沉昏睡,模样萎靡不振。
苏夜熟悉他,一见便知是真货。他脸色苍白,头发微乱,略嫌不修边幅,但呼吸均匀,并未缺胳膊少腿,如朱月明所答应的那样,被完好无损地送回。
对朱月明而言,这值得庆幸,否则他将在佛前变成真正的皮球。
他笑得很开心,语气跟着轻松起来,“阁下满意了吗?”
抛去这段酷似人口买卖的对话,苏夜当然很满意。只要杨无邪还活着,其他损伤都可以用人力挽回,况且他根本没受伤。
这一瞬间,她真的不再计较针对她设下的陷阱。蔡京主动送回杨无邪,解决了她的心病。相比之下,余事已不重要。她想通这道理,立即心平气和,信心十足,向朱月明真诚地笑了一下。
笑完后,她蹲身伸手,在杨无邪颈后大椎穴上,以掌心用力按压。药性很强,但她按到第三下,杨无邪双眼蓦地睁开;按到第四下,他如梦初醒,竟一挺身坐了起来。
他茫然坐在箱子里,头脑晕沉,一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情。苏夜半蹲在箱前,轻舒一口气,准备站直身体。
朱月明脸色遽变。
佛像右侧,锦缎帐幔无风自动,高高扬起,帐后吹出冤魂啼哭似的尖利声音。啼声不断扩大,犹如鬼哭神号,让这座清静佛堂翻作阿鼻地狱。
帐幔后坐着个神像般高大的人,脸上扣着一张面具。他们方才谈到过他,孰知他正在现场,默默聆听?
异声起,拳风至。一只沉重至极,满怀仇火恨意的拳头,一眨眼打到了她后心。
第三百五十章
苏夜早有准备。
元十三限掀开帐幔,悍然现身时, 她已完全站直, 回身应战。那只拳头, 瞄准的目标是她后背,真正击向的部位却是她胸口。
她姿势不动, 始终笔直挺立,身体好像打开了某个开关,直挺挺向后滑行。滑行速度快的惊人, 同时带动她脚边的箱子, 连带箱子里的杨无邪, 共同逃离这毁天灭地的拳风。
药效仍未彻底消失。杨无邪正在想三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铁皮箱匀速滑动,又快又稳, 竟让他感觉不到它的移动。他无意识地揉一揉眼睛, 眼前重重叠叠的光影聚到同一点, 他的眼神也不再涣散。
奇怪的是, 他双眼瞳孔并非黑色,而是诡异的蓝绿色, 令人想不注意都不行。
苏夜恰好转头应付元十三限, 错过了检查他眼睛的机会, 以致没有发现这个异样情状。她精神高度集中, 平静地注视那神魔般的人, 残存的注意力亦不在他这里。
忽然,他们都听到了婉转飘渺的歌声。
歌声似远似近,若有若无, 宛如梦幻,仿佛由天宫飘下人间的仙乐。曲调柔静绵长,嗓音清丽动人,哪像是凡俗女子的歌喉,简直是天帝驾前玉女的绝艺。
歌声方起,变故陡生。杨无邪默不作声,忽地抽出一柄蓝光湛然的短刀,一跃而起,一刀刺向苏夜。
他眼中绿芒大盛,瞳仁已被蓝绿覆盖,搭配着旁边的眼白,说不出的怪异。而这一刀去势极狠,刀光暴起,笼罩她腰间数处大穴,很显然要置她于死地。
苏夜前面是拳头,后面是淬毒的短刀。拳头来得快,短刀离她较近,几乎可以同时伤到她。
事态凶险之余,远未结束,持续急剧恶化。
佛堂顶上,莫名其妙扩开一个洞口,显露屋顶天光。洞口开处,一个犹如阴云密雨的高瘦身影,鬼魂一样落了下来,落在朱月明身畔。
这人相貌本就不敢恭维,鼻子还受过严重的伤,使整张脸愈发惹人厌恶。比他相貌更讨厌的,是他的气质。屋顶一裂,佛堂里面顿时明亮起来。可是,不管怎么看,他都像一只终年在地底打洞的蚯蚓、蠕虫,细细长长,黏黏糊糊,看一眼就想把头扭开。
朱月明已经不在那把椅子上。刚才,他像只被人抽射的皮球,弹跳而起,用与他体型绝对不相称的灵动身手,退往佛堂正门。
元限现身的一刹那,他碰上了怎么处理都不对的问题。
也许苏夜永远不相信,但他事先确实不知情。或者说,他预想到这是个一陷阱,只因不想正面开罪蔡京,才同意接下担保人的任务。他没想到的是,元十三限不顾伤情,不管黑衣人并非他仇视的自在门人,提前藏在青帐之后,跳出来痛下杀手。
他向来深藏不露,内功外功绝顶精深。若不是元十三限这等人物,也逃不过他的感知。
如此一来,黑衣人不死,他日后便讨不了好。他无法开脱自己,正如他不明白元十三限为何这么卖力。他与苏夜本无恩怨关系,这时马上诚心正意,希望元十三限一拳把她毙了。
因此,天下第七文雪岸落地时,朱月明已远远逃开,站在绝对不会被波及的地方,带着近乎疯狂的微笑,聚精会神看着这场围杀。
天下第七落在苏夜左侧。他手里捧着一个布包袱,包袱打开了一半。他面色阴沉灰暗,双手微微一颤,颤动的一刻,佛堂里升起一道强烈至极的光芒,仿佛一千个太阳一起升空,照的人睁不开眼。
这是他从元限处学来的必杀绝技:千个太阳在手里。
他曾用这招杀手,杀死了许多享有盛名的江湖高手。无论敌人来自哪家哪派,会多么罕见的神妙武功,一见这目为之眩的耀眼光华,都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然后,不由自主地惨死当场。
死者全身上下,常常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由于光芒过强,也没有人能够看到包袱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小心翼翼,不敢伤及元十三限,因为元十三限脾气不好,即使这时候抽不出手,事后一定会找他算账。于是,千个太阳爆炸、绽放时,强光悉数射向苏夜和杨无邪,独独避开了她前方位置,形成光暗分明的奇景。
帐幔、佛像、桌椅、杯壶,所有事物均被烈日的光芒吞没。众人满眼雪亮,雪亮过后,当然就是长达几秒的暂时失明。
然而,包括杨无邪在内,每个人都如常睁着眼睛,该看哪里,便看哪里,似乎没发现太阳正冉冉升起。杨无邪瞳仁绿芒一敛,似是很畏惧这道光芒。但他的动作绝无停滞,依旧气势如虹地向前直刺。
金光璀璨夺目,使人看不到发出金光的包袱,和手拿包袱的天下第七。与此同时,龛中佛像突然滑开,墙上出现一道暗门。暗门由机关控制,往两旁平缓移动,露出墙内不见五指的秘密通道。
通道之中,竟又出现了一道灿如黄金的光,剑光。
剑光来自剑刃镀金的黄金剑。剑柄镶嵌玛瑙、玉石、水晶、金刚钻等珍贵宝物,握在一只保养得宜的手里。这样子的剑,应该是挂在墙上的装饰品,如今却成了不容小看的杀人工具。
它来了,代表“富贵杀人王”文随汉来了。
剑光不住推进,剑势表面上冠冕堂皇,仔细品味后,才能发现潜伏其中的阴毒后招。这叫“富贵剑”,剑如其人,是文随汉煞费苦心练成的独家剑法。
人随剑动,剑光急速推移,剑后跟着个锦衣华服,相貌堂堂,很讨人喜欢的汉子。
苏夜前后左右,全是快到难以形容的致命杀招。无论她躲往哪个方向,都会被一名敌人挡住,剩下三个人一拥而上,再次把她围到中间。
她料到了天下第七,料到了元十三限,料到了若干官府高手,却放松了对杨无邪的戒心。尽管她小心再小心,思维仍然存在盲点。这全是因为,她和杨无邪太熟了,太信任他了。她把他看作可以合作,需要保护的对象,苏遮幕、苏梦枕父子最倚重的军师。
元十三限照面一拳,她可以从容应对。杨无邪拔刀伤人,却使她愣了一下。
清歌袅袅,清歌断肠,清歌混在檀香的轻烟里,当空悄然四散,意境绵延不绝。这是一首富有感染力的高雅词曲,却带来无法言说的杀意。歌声背后的人,正倾尽全力帮助蔡京,要让她走不出这间佛堂,回不到神侯府。
元十三限恨极怒极,狂暴的像拍在岸边的巨浪。巨浪紧紧撵着她,想把她拍进某个窄小逼仄的角落。他的态度与那悄然传来的歌声,既对比鲜明,又有种古怪的谐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