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苏夜无法随时关注动向,只能在事后收到情报,得知某地又换了主人。但当她真正来到某地时,这个主人可能再次变换。她本人吃过类似的亏,才竭力经营金陵大本营,使十二连环坞没有后顾之忧。
她只能确定一件事,即六分半堂以奸党为后盾,常为蔡京等人清除异己,换取在京师方便行事。金风细雨楼则更为独立,不看任何人眼色,倾向于神侯府派系,更易吸纳洁身自爱的江湖好汉。
她认为苏梦枕心怀大志,孤僻寒傲,所以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他的风格。但是,蔡京一党权势熏天。金风细雨楼不买他的帐,日子绝对不会特别好过。
苏夜注定与蔡京势不两立,对六分半堂的态度可想而知。她已经做好决定,就不会再行犹豫,在路上投宿打尖时,时常关注风吹草动,想亲眼观看江北武林的动向。
北方气候终究比南方寒冷,风中带着凄清气息,昭告寒冬即将来临。官道两旁,枝头枯叶落的差不多了,露着干干的树枝。只等银絮乱舞,便会雪满枝头,成为别有趣味的美景。
苏夜进入庐州后,很合时宜地披了一件斗篷,告诉别人她也怕冷。不过,就算她表现的再像普通人,也会受到所有行人瞩目。百姓见她骑马,就把她想象成飞天遁地的女侠。江湖中人见她孤身一人,就盯着她看个不停,目光时常闪烁不定。
讽刺的是,只要有人做主,无论六分半堂还是金风细雨楼,他们都得先请示“上面的”意思,才敢对她下手。不知是幸运,还是别的原因,她暂时还没碰上麻烦事。
又过了三天,她来到庐州北部的慎县,找了家客栈投宿休息。此地名叫白石乡,是慎县中较为繁华的大村镇,所以客栈收拾的整洁干净,很合她心意。
她本来以为,这一天犹如过去的若干天,又会风平浪静,安安稳稳地过去。她甚至观察了所有住店客人,发现虽有几个会武功的,却都和平民一样,吃完饭便返回客房,并未恃勇生事。
然而,意外便在今夜发生。
刚过下半夜,客栈前院灯火通明,门外传来咚咚撞击声。一群持刀带剑的人敲开大门,毫不客气地冲了进来,直奔客人住宿的后院小楼。敲门声震天般响亮,若非不怕官府,就是得到了官府的支持。
他们登上小楼时,苏夜早已惊觉。她仍然盘膝坐在床上,手里却摆弄着那个小包袱。房间昏暗,唯有她双眼晶莹透亮,仿佛倒映着天上星光。
她住过客店,自然知道官兵时常前来盘查,借此机会勒索金银,成为这方面的“常例钱”。若只冲着钱财来,那就算了,更有甚者与黑道勾结,抑或本身就是黑道,见住客中有美貌妇女,难免要讨些便宜。
苏夜刚听他们出现,还以为是查夜衙役,没放在心上,此时却发觉不对。对方脚步声错综纷乱,却均比常人轻快迅捷,显然身怀武功,而且武功不弱,绝非衙门里的捕快听差。
为首者功力最高,但脚步声有点奇怪。他左脚较为沉重,右脚则很正常,落地时轻重不一。依苏夜之见,他似乎患有足部疾病,也有可能因某事失去左腿,换了金属制的假腿。
在武侠小说里,客栈、酒楼经常遭殃,一旦遇上江湖人寻仇,地板和桌椅往往就保不住了。主角一方的人物会赔银子,反派则什么都不给,让掌柜自认倒霉。如今看来,这家客店也难逃劫难。
她尚未弄清慎县属于谁的势力范围,只静观其变,等待他们的下一步行动。
但事情巧到极点,简直自行送上门来。轻重不一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停在她右边那间客房门前,只听一声闷响,房门被那人单掌震开。屋中传出女子惊叫声,以及小儿受到惊吓的大哭声,回荡在寂静的深夜中。
苏夜之前知道,对面住的是一家四口。夫妇二人带着两个孩子,家中下人另住便宜房间。他们都不会武功,半夜被恶客破门而入,当然大为惊恐。
对方行事如此霸道,注定不可能是善良之辈。但苏夜想听的更清楚些,轻轻下了床,走到自己房门处,侧耳静听。
她下地时,那家的男主人见大难临头,已经开口说话。他语气十分镇定,态度从容斯文,似乎是个读书人,问道:“几位是什么人,官府派来拿我的么?”
跛足人亦开口,声音低沉厚实,听的出内功颇佳,“我们是六分半堂的人,与官府无关。”
那男人愣了一愣,然后哈的一笑,冷冷说:“谁不知六分半堂与蔡太师同流合污,一个在暗,一个在明。你们说自己与官府无关,未免太可笑了。”
跛足人淡淡道:“看来,足下已经明白了。其实我周角倒很敬佩你的骨气,但你这点骨气用错了地方。你得罪了蔡相爷,不过贬官还乡,把我们堂中兄弟送进大狱,我们可饶不过你。”
奇怪的是,客栈中遭逢大变,掌柜和小二无影无踪,全然没有劝解之意。苏夜微微皱眉,已经大致明白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她还在皱眉,便听那男人说道:“我知道今日在劫难逃。但我妻子儿女无辜,还请几位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幼儿啼哭声本就响亮,这时又添上了女子的大哭声,令人闻之恻然。跛足人却哈的笑了一声,仿佛觉得这场面很有意思。
他嗓音本来还算好听,笑出声时,却像鹤的厉唳。他冷冷说:“这不成,你老婆年纪虽然大些,容貌却很标致。你女儿更是个美人坯子,谁见了都喜欢。至于你这小儿子……他哭的我心烦,我可以开恩不带他,就让他留在店里吧!”
苏夜心中恚怒,心想这家客店听从六分半堂的号令,怎么可能真留下那个孩子,不是任他冻饿而死,就是卖给拐子。
她一向认为,杀人不过头点地,仇怨再大,一死也可以偿还了。由于她有这项原则,十二连环坞平日做事,向来十分克制,一切依照帮规办事。跛足人所为,已经触及她的底线。
事到如今,那男人居然还算镇定,说话声却在微微颤抖,“那么,我家的下人总……”
跛足人忽然哈哈大笑,讥讽道:“你家下人?贵府大管家通风报信,我们才能对你的行程路线了如指掌。唉,我心里很是抱歉,真的很抱歉。但你招惹在先,我们若轻易放过你,堂中兄弟如何能够服气?放心吧,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只会把你送到卖艺的那里,让你尝尝民间疾苦。”
他们并非第一次干这勾当,下手十分利落。那女子尚未穿上外衣,就被点了穴道,从床上一路拖出门外。
两个人提着油灯,恭恭敬敬跟在跛足人身后,为他照亮道路。可是,跛足人刚要踏出房门,竟陡然周身一震,满脸不敢置信之色。
他看到灯光之下,有个他平生仅见的,比三堂主雷媚、六堂主雷娇都美的年轻女子,直挺挺站在门外。那对秋水明眸大睁着,紧盯在他脸上,像要把他的脸盯出个洞。
她的美貌实在有点惊人,又生动又明媚,活色生香,让人忍不住咽口水。此时谁都不敢为那家人说一句话,唯有她悄无声息地堵在门口,不像活人,更像一个忽然出现的鬼魂。
周角心中明白,自己喉头滚动了一下,绝非因为她的美丽。可究竟为了什么,他也想不清楚。
苏夜道:“你们太过分了。”
右边持灯人见周角不答,冷冷说:“这是六分半堂的十三堂主,‘独角铜鹤’周先生在办事。小姑娘,你要么马上滚开,要么和这家人有难同当。”
苏夜咦了一声,奇道:“六分半堂里,只有十二个堂口,十二位堂主,哪来的十三堂主?”
此话一出,只见周角脸上肌肉颤动,似乎在忍耐着极大的侮辱。与此同时,苏夜目光恰好落在他右手的断指处,更令他感到莫名羞愧。
其实,他本来真是六分半堂的正式堂主之一,只因一时放纵,不小心将手按在了总堂主雷损的一口棺材上,雷损便将他按着棺材的两只手指砍断,贬为第十三位堂主。他没有实权,失去往日地位后,武功亦打了不少折扣,日日承受旁人的异样眼光。
他为了重获雷损青睐,不惜争着抢着干肮脏活计,例如今夜这事,便是他的拿手好戏。
苏夜踩中他痛脚,令他心中充满忿怒。他的理智便被这股怒气蒙蔽,忘了苏夜敢拦着房门,当众挡住他的去路,很可能有足够底气。就算他还记得,也不可能退缩。
他因为断指之事,早就饱受歧视,焉能再对一个年轻女子退让。他的下属都在身后,等着他像往常那样,将敢和六分半堂作对的人碾成灰烬。他不能后退,只能厉声道:“滚开!休要管闲事,每个得罪本堂的人,都将死于非命!”
苏夜手中忽然出现了一把刀。
刀已从鞘中抽出,长约二尺余,刀背有着美丽的弧度,似弯刀而非弯刀。刀身呈现琉璃青色,暗沉沉的,似乎由琉璃烧制而成。刀刃薄而锋利,刀尖接近透明,发射出一点青光,颜色比刀身更浅。
她握着这把刀,微微笑道:“我偏不滚开,偏要管闲事。你要怎样?”
第三十三章
雷损凭窗临风,极目眺望,脸容如石像一般,丝毫没有表情。
从这扇窗望出去,可以遥遥望见金风细雨楼。青、红、黄、白四色楼,以及四楼中央的玉塔,全都逃不过他的目光。
他一脸平静,紧紧盯着它们,一直盯到狄飞惊走进来,在他背后唤道:“总堂主。”
雷损在江湖上的名气,那是说都不用说的。但他本人外貌没什么特殊之处,像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笑起来的时候,可以笑的很慈祥。他衣着打扮也很随意,身穿灰袍宽衣,被窗外寒风一激,衣袂随风飘扬,颇为闲适洒脱。
狄飞惊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亦是雷损最得力的助手。只看外表,这两个人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不知为何会扯到一起去。
他名号为“低首神龙”,无论何时,总是低着头,仿佛一个大家闺秀,不敢抬头看人。他容貌非常好看,秀丽、出尘、孤寞、沉静,气质更是遗世独立,从未沾过俗世中半点喧嚣浮华。如玉般凝定的脸上,双眉微微上扬,眸子明净至极,既锐利明亮,又不会使人受到触犯。
很少有人见过狄飞惊本人,包括金风细雨楼的总瓢把子苏梦枕。他们甚至认为,狄飞惊根本不会武功,只以出众的智谋、超卓的能力辅佐雷损,助其成就霸业。
也许,真正知道狄飞惊有多可怕的人,只有雷损和他自己。
他唤了雷损一声,雷损却没回头。狄飞惊并不在意,只道:“朱厉月死了,是沈虎禅下的手。”
他说前半句时,雷损毫无反应,说后半句时,雷损微微一愣,回过头来。两道目光如烈电般,照在狄飞惊脸上,“居然不是十二连环坞?”
狄飞惊很小心地摇了摇头,好像怕牵动脖颈似的,“不排除十二连环坞嫁祸给沈虎禅,但五湖龙王和东南王作对多年,犯不上要外人背这黑锅。这么做,只会得罪沈虎禅,没有半点好处。”
他声如其人,温和悦耳,任谁听了,都会心间如清泉流过,烦恼一扫而空。这几句话说的从容自若,不疾不徐,更容易令人生出好感。
这个消息的确出人意料,但只让雷损愣了一下。狄飞惊通过他的一愣,已看出他心中真正忧虑的问题,便道:“朱厉月到底是朝廷大臣,既然死在‘草寇’之手,朱勔就没有理由上疏,奏请朝廷发兵围剿十二连环坞。”
雷损淡淡道:“以前也不是没有围剿过,何曾讨的了好?只不知五湖龙王与七大寇早有来往,还是事出巧合。我本以为他北上之前,必然亲手杀死朱厉月,居然料错了。”
狄飞惊并未回答,因为他知道雷损不需要他回答。
十二连环坞的两位总管进京,虽未大张旗鼓,却绝对瞒不过有心人的耳目。这头猛虎始终在江南蛰伏,如今终于有了进一步的动作,自然引起各方关注。
这些天来,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之间的斗争亦有降温之势。苏梦枕收到消息后,肯定想静观其变,等候五湖龙王给京师局势带来的改变。
但他可以静观,雷损不可以。十二连环坞与霹雳堂多年为敌,与蔡京党派势不两立。若说五湖龙王突然改变主意,找上六分半堂,要求化干戈为玉帛,那么还不如指望当今天子励精图治,自此成为一代贤君。
六分半堂已经采取行动,拟在半路劫夺十二连环坞的货物,有一次甚至与程英打了照面。但对方总是更胜一筹,迄今竟只得手一次,收获刚够赔偿堂子里的损失。
狄飞惊一如既往地低着头,以这姿势,从秀气的双眉下瞥着雷损,似不经意地道:“其实霹雳堂是霹雳堂,六分半堂是六分半堂。”
“是,”雷损平静地道,“但蔡太师永远是蔡太师。”
狄飞惊又道:“那么苏公子和小姐的婚约……”
这是个预知答案的好问题,因为雷损也在心里盘算这事,盘算了几天。
他听到这句话,几乎立刻笑了,边笑边摇头,道:“这绝无可能。有句俗语,叫做强龙不压地头蛇。五湖龙王离开长江老巢,前来人生地不熟的京师,没准连蛇都不如,是虫,是鼠。他一动,我就吓的把纯儿嫁给苏公子,徒惹人笑罢了!”
狄飞惊温和地道:“潜龙出渊,足以掀起江湖风雨。”
雷损笑笑,淡然道:“是潜龙出渊,还是草蛇离洞,那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狄飞惊浅浅笑着,似乎发自内心欣赏这答案,温声应道:“不错,五湖龙王一直得罪相爷,从不肯和相府虚与委蛇。相府碍着江南路远,鞭长莫及。我想相爷可能有所安排,打算让龙困浅滩。但我担心……”
他话说到这里,便停下了。雷损脸上,忽地露出玩味笑容,“可惜迄今为止,我们对五湖龙王的了解,仅限于他是个爱好美色的黑衣老者。”
他也是老者,也爱美色,曾留下前堂主雷震雷的独女雷媚不杀,当自己的秘密情妇,并委以第三堂重任。因此,他很理解五湖龙王的心情,说这话时,笑容中多了几分了然之意。
然而,提到五湖龙王的身份,难免令英雄气短。他们的密探都算能干,可以传回可靠情报。听说相府密探不知怎么的,得出五湖龙王平时蹲着走路的结论,让蔡京大笑了一场。
笑完之后,他们心中都豁然洞明。这代表五湖龙王连身高都未必可靠,日常需要伪装,才会出现高度稍有差距的情况。
这只证明一件事——五湖龙王另有身份。若他只是十二连环坞龙头老大,金陵朱雀楼之主,又何必隐瞒到这个地步?
须知隐姓埋名乃是一柄双刃剑,麻痹敌人之时,也难免损害在手下眼中的形象。
不知怎么的,雷损说出对五湖龙王的态度后,狄飞惊神色也更轻松,更温和。他正要说话,却突然将话凝在嘴边,慢慢转过身去。
门外走进一个娇小玲珑,纤腰不足一握,带着柔弱美态的女子,正是六堂主雷娇。她平时露出楚楚可怜之态,就使男子心旌摇动,产生怜爱之情。可现在,她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先向他们躬身行礼,才急匆匆地道:“有急报,两位堂主身亡。”
雷损和狄飞惊眉梢都没动一下,就像没听到这桩消息。雷损很随意地伸出手,接过雷娇递来的密报,打开看了两眼,脸上便出现愕然神色。
他仍没说什么,又读了一遍,才将密报转递给狄飞惊,道:“老二,你看。”
密报内容十分简单,只有寥寥几行字。信中说,十三堂主周角遇上意外,死于任务途中,自己落败身亡,还丢失了六分半堂的仇家。
周角遭雷损贬到那个位置,颜面全无,却还是六分半堂的人。九堂主霍董听说了这件事,又得悉凶手不太会隐藏行踪,很容易跟踪,便带人去围捕她,然后成为第二个死于非命的人。
信中还说,杀人者自称苏梦枕的师妹。
这个身份犹如一声惊雷,连雷损都为此动容。狄飞惊看到这行字时,恰好听雷损奇道:“苏公子的师妹……洛阳温晚的独生爱女,温柔?”
狄飞惊立即否认,“不可能,温大小姐没有这样的武功。”
他顿了一顿,雷损也顿了顿。雷损再开口时,口气比之前还要犹疑,“不是温柔,是苏公子一直在找的那个?”
狄飞惊脸容静水无波,“苏公子只有两个师妹,大多数人只知最小的那一位。既然温柔女侠做不到,那就只剩唯一可能。”
雷娇见他们读完密报,便转述出更为详细的情况,“十二堂主赵铁冷派出密探,装作平民百姓,打听她的出身来历。这女子好像没什么江湖经验,别人问了,她就回答,也不怎么懂得逃避敌人追踪。她说自己父母双亡,正要到京城投靠师兄。”
此人既然敢去见苏梦枕,是假货的可能性便很小。
雷损沉吟不语,很有兴趣似的。狄飞惊缓缓问道:“她身手如何?”
雷娇道:“还不清楚,听说周、霍两人被一刀断头,与红袖刀确实十分相似。其实……只要她有苏梦枕的五六分本事,就足以扬名江湖了。”
狄飞惊没再说话,眼神既明锐,又温和,倾注在这封密报上,好像从中看出了更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