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1章 离歌24
老徐回病房的时候翠翠正睡的好,她恬静的睡眠在室内柔和的光影里像一枚坚硬的核桃壳里包裹的核桃肉。怒火被什么东西稀释掉了,---他深情的凝视着翠翠的面庞。这一凝视从此刻穿越了时光厚重的封锁回到二十年前甚至更长的时光尽头。在襁褓中的翠翠,蹒跚学步的翠翠,咿呀学语的翠翠,上小学上初中,以至上高中到上大学的翠翠。有多少欢乐被时光的日记簿收藏?有多少辛酸,有多少离愁变成父爱的养分催发更深邃的爱在他老徐心里发芽?他年轻时也拜读过法国大作家巴尔扎克写的【高老头】。正如评论家说的那句话,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评语投影到老徐的心里令他解读高老头时却深深震撼于那个做父亲的伟大的父爱。敲骨献髓,爱女儿胜过爱自己千倍万倍,这样的父亲,难道还不能称之为‘伟大’吗?像所有有良知的父亲一样,他老徐理智的规避了施予爱时避免给孩子造成性格的成长缺陷。分寸间把握火候,绝对不能把孩子养成恃宠而骄,进而形成依赖性格的,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翠翠有缺点,一见苗头,他老徐不好当面指摘批评,往往用最含蓄的一种方式,给她写封信,悄悄的掖在她的课本里,把道理讲清楚,留给她单独的空间和时间,让她自己去体会(他老徐做父亲的良苦用心)。培养她高贵的品质,以及高雅的兴趣。每年旅游,定期去敬老院做力所能及的义工,读书是硬指标,每个月抽时间阅读一本中外名著,每个星期写一首诗(所以当他看到小易给翠翠写了满满一个厚本子的诗时,他大发雷霆之怒,潜意识里,钱小易在跟他争夺父亲的角色和使命。明面上,他钱小易是在骚扰他丫头。你十七岁就情呀,爱的,什么天长地久,什么朝朝暮暮,你懂个屁啊你!)对于翠翠的人生轨迹,纤末毫发,他都能徐徐细数。他骄傲,因为这个丫头,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经常让他暗自嘴角浮上笑意。丫头前程似锦,长得又漂亮,他老徐觉得丫头的外貌皎洁如月,心地又像绿意融融且色彩绚烂的花园。谁之功?他老徐之功!俗话说的好,貌由心生,一个人的外相端庄舒雅,尤其是女孩子,那是心里有修为。这修为是谁造就的,也功属他老徐。他老徐最大的本事不是挣大钱,而是给国家培养超标配的人才。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又愉悦的皱了一皱。
现在是零点,新的一天在无边的夜色中降临。他关掉灯,病房里漆黑一团,他睡意全无,半个小时前跟亮母的对话情形历历在目。他是一百个满意亮这个孩子的,亮其实就是他老徐年轻的时候最好的样子。他曾经也是那样,宽宽的肩膀,棱角分明的脸庞,炯炯有神的眼睛,关键是小亮跟老徐一心,都会为了翠翠甘愿赴汤蹈火,肝脑涂地!把翠翠交给小亮,就像又把翠翠握在手里一样实在。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吗?他钱小易有的只是臭钱,你那钱怎么来的你自己不知道啊?你爹是个什么东西,你应该比谁都更加清楚。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有点钱就兴风作浪,居心不良,这样的人,如果把翠翠交代给他,没准哪天就给你甩卖了。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为了孩子真就能把一颗心操碎。他钱小易就是个火坑,他老徐有必要在关键的时候抓住孩子的手,不能让她跳进去。钱是什么啊?走到今天这一步,老徐也没从现实的角度考量金钱对待生命的意义。就这病,有钱也不一定能有命。钱是生命的附属品,不是必需品。猴子变成人,不再关心果子,不再关心森林,开始关心房子跟车子了,关心钱了。这可真让人想不通。
生命真是最奇妙的东西,活着的时候想这个想那个,想东想西,当死突然间宣布来临,人又惴惴不安,彷徨失落。再回头展望来路,恍恍惚惚的,就像一个梦境那样飘忽不定。生命消逝的过程只在最后的一段小间歇里感受深刻。每一次身体里驶过隆隆的震痛,呼吸功能几近衰竭的肺用尽全力氧气也捕捉不了多少。血浆慢吞吞的在血管里游荡,心跳的咚咚的响。每一个夜晚的潜意识里遇见不同身份不同性别的故人前来造访。他们穿着活着的时候他见到他们最简朴的穿戴。有的不苟言笑,试图暗示他死后的世界是严肃跟刻板的;有的女士则一个劲儿嘻嘻哈哈的笑出声,让他放松。哪的世界都一个样,不必心生怯畏,还是坦然处之。他梦到过自己逝去多年的双亲,母亲的目光依然温暖慈祥。父亲说话还是那么简短干练,就像看一出出的电影镜头,开始的画面他倒也熟悉,都是有关他小时候的生活场景。后来慢慢陌生,可能那是新世界的影子。
现实跟梦幻的界线一再模糊。看着操劳的母亲,老徐泪目闪光,---奇怪他也能看见他自己。疼痛的感觉隐去,心激动的跳来跳去。父亲拢起目光看向他,就像他小时候野去,父亲在村边的岔路上等他回家时的情景一样,---老头拢起目光,惦着脚即像眺望又像瞭望。像是终于看见他回来。父亲说:
你回来了?
爸,爹,我回来了。
紧接着母亲搭腔:
回来就好。
老徐从沉重的梦境当中醒过来时是早上六点半多一点。翠翠已经起床,早早收拾好她睡过的单人行军床。被褥叠的整齐划一。屋里没人,老徐想可能翠翠去打早饭去了。他一起身,就重重的栽倒在床上,一阵眩晕开始,天花板跟地板都转动起来,他闭上眼睛等待这样的感觉消失。
看来我真不行了!老徐心里暗想。
胸腔子里开始疼,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疼的浑身没有一丝力气,疼的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咔哧咔哧的响。他镇定着心神,疼痛早已经跟他约定好时间,它只折磨你那么一小会儿。
一会儿它就走。
老徐等了一会儿。它走了。就像梦飘走了一样,所有最真切的那些感觉好像从来没有来似的。这真奇怪。现在,啊不,是从他被检查出癌症的那一瞬间开始,他的生命就成了射击场那竖立起来的靶心。每一次癌症疼痛的冲撞从远到近,从轻到重,他觉得再有不多的时刻,终将有一颗子弹击穿他红色的靶心。到那个时候,他也就该歇菜了。
死吧,死了就又见到娘了。。。
他喃喃的小声说出这句话。
过了好一会儿,老徐恢复了散失的体力,他穿衣(重新披上那件号衣),起床,洗脸,上卫生间。折腾了半小时。他有点拉稀,从马桶里看见自己的脏东西黏糊糊,黑黢黢的,小解时的响动跟大的排泄时,居然混淆到一块!肚子开始疼,是另一个敌人,另外一种疼。肠子生生的像被瘟神打结,疼的他倒吸了好几口冷气,疼的拧眉顿足,疼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出了一身冷汗。
好不容易拾掇利索出来,翠翠已经打来了饭。小米粥跟几个茶叶蛋,另外还打了两个菜。老徐胃口全无,并且有点干呕的症状。翠翠开导他说可能是化疗的副作用,硬是让老徐吃了一个茶叶蛋,喝了一碗小米粥。时间不多,老徐禁不住一口就吐了一桌子。那种感觉像吐酒,似乎呕吐也有快感,不经大脑神经指令,独作决定。翠翠吓了一大跳。老徐吐出的东西经过胃的短暂调解,喷出来就变的面目全非,什么都是黑乎乎的黏稠状,就连小米粥都变成了黑色的。
医院紧急成立的抢救小组,由李医生带队。老徐吐的东西赶紧收集去化验科化验。半小时的折腾,又是输液,又是测这量哪。四十分钟后李医生把翠翠叫到医务办公室。他怒不可遏,大豹子眼凶光毕露,眼眉都竖竖着,脸蛋子充血胀成猪肝状。
丫头,说说吧,为啥不经医嘱随随便便就给他用中药?你们知道吗?这差点就要了他的命!他死了事小,可是会毁坏我们医院的声誉!到目前为止,用这种新药的病患出院虑一直保持在百分六十五以上,五年生存率也能达到百分六十。你说你们在搞什么?瞎吃药,会吃死人的啊!你们知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