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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尤物【快穿】高H 淫乱小镇 (快穿)插足者

第三十四章 困境

      第三十四章
    困境
    1
    竹枝城的西南角原是韭菜地,因居民早已被洛军迁走,荒芜了多时,焉军入城的第二日,在此处挖了个三丈深、五丈宽的坑。又有两百一十四名重伤员死去,刻着名字的木牌被从身上翻出来,收藏在一处,遗体被抬入坑中。孙牧野率全军将士以军礼为同袍送行,把仅剩的几囊酒尽数向深坑倾洒了。有士兵要掀土埋坑,孙牧野道:“火葬。”一个百夫长道:“魂烧没了,去不了黄泉,也回不了世间,你叫他们漂泊去哪里?”孙牧野心中的担心不好明讲,只道:“魂和名字都镶在了木牌上,以后我带他们回家乡去。”
    士兵们点燃旧衣,扔进深坑。众人眼瞧着坑中遗体冒出烟,生出火,心情不觉悲凄,忽然远远有人叫:“谁敢用火烧!”
    一行人急急奔来,众人都认出是王虎将军的亲兵,领头的焦面军汉是百夫长罗伟,当头质问道:“王将军为国牺牲,孙将军为何不让他安息?”
    孙牧野道:“火葬也是安息。”
    罗伟道:“你把他烧得面目全非,去了黄泉也无旧部认得,叫什么安息!”
    王虎的亲兵要为王虎讨公道,孙牧野的亲兵却要为孙牧野出头,那杨小满正站在孙牧野身边,见罗伟的眼珠险些鼓到了孙牧野的脸上,便嘲道:“头还在洛贼手里呢,烧不烧都没人认得,你白担心什么?”
    罗伟一干人立时被激怒,哗啦啦拔出横刀来,孙牧野道:“要打去城外打洛贼!”
    罗伟道:“孙将军别忘了,王将军是代你送死!你这样待他,王字营心寒!”
    杨小满藏在孙牧野身后道:“可不要脸了!自家打不过仇忠,却怪在我们身上?”
    罗伟冷笑道:“当时孙将军若在西城,死的就不是我们将军了。”
    杨小满道:“若孙将军在西城,死的就是东洛那没根的妖人!”
    孙牧野转身道:“你少说两句。”话音未落,两柄刀锋从他双耳边划过,直劈杨小满,孙牧野来不及细想,伸手擒拿了一柄,乔恩宝也飞起一脚踢掉一柄,罗伟大怒道:“孙牧野,你把四万兄弟带来青苎原,只剩一万困在这死城,被洛贼打得没处逃,对付我们却好生勇武!”
    孙牧野道:“有话说话,不准内斗!”
    罗伟道:“是他先侮辱我们将军!将军尸身还在这里,他为何敢冒犯!”
    一个旁观的别部士兵道:“王将军没了,活该你们吃亏。”
    孙牧野转头向杨小满道:“你道歉。”谁知身后却不见人影,孙牧野便向罗伟等人道:“杨小满说话犯忌,我会罚他十军棍。”说完,自己向坑中的王虎遗体叩头,三拜后起身道:“竹枝城小,一万人挤在这里,没有多余地方把牺牲将士好生安葬,不如焚火化烟,随风回到故乡去。”说完独自往回走,忽而守南城的焉兵来报:“孙将军!洛贼在往城内抛尸体!”
    孙牧野道:“都收了,一起送到这里火葬。”
    走出几步,守北城的焉兵也来报:“孙将军,洛贼在城下挑衅。”
    孙牧野便去北城看动静。登上城头,只见一群洛兵在城下一边跑马一边叫:“孙牧野,快投降!学你爹,快投降!”焉兵们都偷看孙牧野的脸色,孙牧野转身便走,洛兵们犹一直不停地喊:“孙牧野!你爹叫你快投降!”
    2
    中午时候,乔恩宝去看望杨小满。杨小满挨了十军棍,趴在席上动弹不得,右手在包袱里窸窸窣窣地摸,疼得“哎哟”直叫唤,乔恩宝道:“你找什么?我帮你拿。”
    杨小满道:“我饿昏了头,包袱里好像还剩个藠头饼。”
    乔恩宝从怀里掏出两个饼,道:“孙将军叫拿给你吃。”
    杨小满道:“我不吃他的东西!”
    乔恩宝道:“火气还挺大。”
    杨小满道:“你说,这事他做得对不对?为了王虎的几个兵打我!”
    乔恩宝道:“你真不该说王将军。他是为国捐躯,孙将军的心中又对他有愧。”
    杨小满道:“是罗伟先给他难堪,我才为他出头,罗伟的唾沫星子又没喷我脸上,我为什么站出来争这口气?是为我自己吗?”
    乔恩宝沉默半晌,道:“王将军留下的兵有两千多,孙将军要安抚他们的情绪,若不罚你,这两千兵要反。”
    杨小满道:“人家靠山都没了,还这样轻狂,要安抚!我们主将还在,反倒该吃亏。”
    乔恩宝道:“你站在他的境地想想。”
    杨小满道:“我请他站在我们的境地想想。人家都说做主将的亲兵安逸,可做他的亲兵呢?搬辎重、挖地道、伐木造船,和最下等的兵卒一起做粗活累活。回回打仗冲在最前头,什么箭矢木石没挨过。”他把衣衫一扯,背上新的旧的伤一起露出来,“吃苦受累,我们也没怨过一声,不求将来升官晋爵,只求有事有难的时候,他能站出来向着你!别说今日我不算错,就是真错了,他也不该罚我!为什么王将军死都死了,士兵们还拼命维护他?当初王将军是如何待自家兵来?谁朝王字营喂马的兵放个屁,王将军都要把他屁眼缝上,把他们惯得现在都是横着走!孙字营的兵呢,谁敢在外面和人起争执?王字营惹不起,殷字营更惹不起,我们是最弱等的!”
    乔恩宝听了半天牢骚不接口,杨小满也不说话,忽然屋中响起一阵咕噜声,乔恩宝问:“什么声音?”
    杨小满道:“是我肚子在叫,你去翻翻我包袱。”
    乔恩宝翻了半天,道:“真没有。”
    杨小满便哀叹道:“要饿死在这里了。”
    乔恩宝道:“你不吃他的,那我去拿我的来。”
    杨小满道:“好。”
    乔恩宝小跑出屋,先去自己的住处寻,把衣衫布包抖了一遍,只抖出几粒杏仁,他出门问几个士兵:“我包里的两袋炒米呢?”士兵们都摇头说不知道,乔恩宝道:“你们谁有吃的,借我一些,以后还你。”
    几个士兵你看我,我看你,终于有人从怀里掏出半个饼递给他,乔恩宝接了,出门又往杨小满的住处去了。
    3
    黄昏时,孙牧野去巡查全城,一个千夫长找来,道:“孙将军,我手下六百多个人,没吃的了。”
    孙牧野问:“都吃完了?”
    千夫长道:“就昨晚在一家米柜里翻出一缸米,六百个人一起喝了粥。”
    孙牧野道:“我想办法,晚上给你。”说完擦身过去,千夫长在身后道:“怎么想办法?哪部兵都没在冲锋打仗时带吃的。”
    孙牧野走了几步又停下,向亲兵道:“传令所有将军、千夫长、百夫长、十夫长,都在城中井水处集合。”
    4
    一万焉军入城后,被重编为十支队伍,分驻小城四面,孙牧野主西北,殷虚管东南。此时十夫长以上的军官,多半都到了,只剩一个千夫长、两个十夫长始终没来,孙牧野叫卫兵去催,须臾,卫兵来回道:“都在昨夜死了。”
    孙牧野问殷虚:“你那边还有食物没有?”
    殷虚翘腿坐在井沿上,道:“没有。”
    孙牧野眼尖,瞧见殷虚身后的卫兵动了动嘴,又忍住没说,便道:“你说,有没有?”
    殷虚回头瞄那卫兵。
    卫兵笑道:“殷将军,藏着吃独食,同袍知道后要瞧不起殷字营的。”
    殷虚道:“要说你说,我不说。”
    卫兵便道:“昨晚我们在一家地窖里搜到了五缸米。”
    孙牧野向一队亲兵道:“去搬来。”又吩咐另一队,“再把全城房屋细细搜一遍。”
    亲兵们应了去了。孙牧野向众人道:“大家都是从战场上退到这里,谁也没随身带几十斤粮米,有心的怀里揣了两三个饼,无心的只佩了刀枪,如今困在这里,不能各顾各,有吃的吃饱,没吃的饿死。有一道军令,立时执行:全军上下,无论将士,都把吃的喝的尽数上交,囤在一处,我出十个人,殷将军出十个人,一同看管,每日按人头分配。谁私自藏食,斩;谁知情不报,斩!请诸位立刻去,把各自队伍能吃的都收上来,一粒米也别落。”说完,自己从怀里掏出一个饼放在井沿,再敞开衣襟,以示再无私藏,军官们不敢迟误,分头去了。
    只剩殷虚和孙牧野两个,一个坐着,眯眼看云,一个站着,低头踢石子,谁也不和谁说话,过了半晌,殷虚先叹道:“此刻应该回大营去,大营里有菜,有肉。”
    孙牧野道:“早被洛贼抢走了。”
    殷虚道:“守大营的还有七八千弟兄,多半也战死了。”
    孙牧野道:“是。”他把脚下石子踢出老远,“我宁愿他们降了。”
    殷虚斜眼看他,问:“你呢,降不降?”
    孙牧野回看殷虚,不语。
    日落后,军官和亲兵们都回来了。井边一家院落已被扫洗干净,军官们依次把包袱扛进正堂去,乔恩宝和几个亲兵一边清点,一边记账,过了大半个时辰,乔恩宝出来禀道:“有十五缸米,两千多个饼,八百多袋炒米,五十八袋肉脯,一百多个果子。”
    孙牧野在心底重重叹了口气。一个百夫长道:“一万一千张嘴,这些只够吃两天。”
    孙牧野道:“肉和果子分给重伤兵,千夫长每日来领十斗米。”
    一个千夫长道:“一千人吃十斗!一人一天入口不到二两米!”
    孙牧野火道:“我难道有米山肉林藏起来不给你们!你想要多少,你说!”
    殷虚也悠悠道:“冲孙牧野吼有什么用?他又不会下蛋。”
    孙牧野道:“就这样定!我和殷将军出人看守这个院子,每日卯时千夫长按人头来领,谁私下来要,谁私自给人,谁谎报多领,都是死!”
    无人再发话。
    殷虚看了半天云,问身边人:“一个兵一天吃一两米,你们猜最开心的是谁?”
    身边人回道:“林渊泓!”
    殷虚道:“错。”他背着手,施施然离去,口中道,“是户部尚书赵自芳。”
    5
    开元城在六月二十五得知了焉军惨败的消息,唐瑜夜夜不能安睡,白日依旧去给卫熹授课。这日是七月初一,晚夏的龙朔宫透出一股慵懒气,只有帘外一对黄莺儿还活泼,一时水上逗红藕,一时墙下弄蔷薇。卫熹没了严父的约束,母亲也渐渐放任他,他被千依百顺的宫人簇拥久了,终于发觉了做帝王的好处来。此时唐瑜立在书桌前讲读《左氏春秋》,隐约在说什么“晋侯秦伯围郑”,他听不进去,右手把一支笔转得起风生花,忽然唐瑜止了话,他抬眼看,见唐瑜目光庄重地看自己,方收敛仪容,借口道:“老师,年代太久远的书,卫熹读不明白,说近些的事吧。”唐瑜想了想,另择一卷,讲起“先汉所以兴隆、后汉所以倾颓”之类的事来,卫熹听了几句,悄悄瞟侍读的小宦官,见一个小宦官正在垂头打瞌睡,他便从琉璃碗里取一颗荔枝掷过去,小宦官的脸被冰凉的荔枝砸中,“哎哟”一声,慌忙站起来,撞动了书桌,卫熹和侍读童子们一同笑起来,笑完才想起老师还在场,他又抬眼看唐瑜。
    唐瑜将书卷放回书桌,道:“帝无帝范,不能受唐瑜一人尊重,如何受天下尊重?”
    卫熹道:“我只是……只是有些困倦了,老师,我歇一刻再读书。”
    唐瑜道:“此刻农人耕作于田,商贾奔波于道,学子闭门苦读,战士鏖战不休,天下虽大,无一人敢歇,陛下肩上责任重于千千万人,怎能有一刻疏忽?”
    卫熹嘟着嘴翻书,又道:“我并不想背这样的担子。”
    唐瑜道:“天命授予陛下,是相信陛下仁明,必能引领国家复兴,陛下不可辜负上苍信任。”
    卫熹道:“国家复兴?这样艰巨的事,我哪里做得到。”
    唐瑜道:“陛下有心,全焉助之;陛下无志,全焉怠之。”
    忽然内侍监来报:“陛下,有使自东洛来!”
    卫熹问:“东洛的使者?”
    内侍监道:“是洛王遣来的使者。”
    卫熹道:“叫他去见太后。”
    内侍监应了要去,唐瑜道:“留步。”内侍监又站住了。
    唐瑜向卫熹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应当自己面见洛王之使。”
    卫熹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唐瑜道:“先问民生,再问宰相,最后问洛王。”
    卫熹便道:“好。”
    内侍监去了半晌,将东洛使者江慈领了进来。青苎原一战东洛大胜,崇宁宫纳了林渊泓的谏,立派名士江慈赶来开元城,要与龙朔宫谈判。江慈入了书房,只见焉天子卫熹坐在正中,一个年轻文官坐在右榻,江慈上前行礼道:“东洛江慈拜见焉天子。”
    卫熹道:“先生请坐。”
    江慈谢礼,在左榻坐了。
    卫熹问:“先生千里而来,旅途是否辛苦?”
    江慈道:“路平尘轻马蹄急,千里近如咫尺。”
    卫熹又问:“战事未休,东洛百姓是否无恙?徭役是轻是重?收成是加是减?”
    江慈道:“洛王仁厚,徭役轻于列国;洛土富饶,年年五谷丰登。”
    卫熹哑了口看唐瑜,唐瑜笑问:“交兵之后,丁郑二位将军安好?皖润回归,东洛田税还余几何?”
    江慈被堵了话,反问:“不知先生尊姓?”
    唐瑜道:“下走唐瑜,幸会先生。”
    江慈避席而拜,道:“原来是唐瑜公子,久仰。”唐瑜也避席回礼。
    两边回席之后,卫熹再问:“林渊泓先生近来无恙?”
    江慈面露不悦,道:“陛下错了主次:如何不先问吾王,却问吾相?”
    卫熹不知如何作答,只看唐瑜,唐瑜不经意显出轻慢之色,道:“青苎原之战,洛军谋略雄奇无双,从此天下皆识林渊泓,不识洛王!”
    江慈愠道:“唐先生无礼,非名士之风!”
    唐瑜复又展颜,不再答话。
    江慈道:“既说到青苎原一节,江慈便将来意说明:如今焉军大败,孙、殷二位将军被洛军困在竹枝城,插翅难飞。吾王有海涵地负之量,虽为战胜之方,情愿主动议和,只要龙朔宫依了崇宁宫一件事,东洛愿将竹枝城内焉军将士安然送还!”
    卫熹大喜道:“当真?”
    唐瑜问:“什么事?”
    江慈道:“焉军悉数撤离润州,两国以白鸢江为界,皖州归焉,润州归洛,结为盟好,永不互侵!”
    卫熹道:“润州归东洛?润州可是大焉旧土!”
    江慈道:“润州入东洛版图二十年来,东洛也待之如子民,如何归不得?”
    卫熹沉吟不语。
    江慈道:“竹枝城内一万焉军伤者过半,粮不足三日之用,眼下洛军破城如破窗纸,是顾念昔日两国情义,才不轻言斩尽杀绝。一线生机全在陛下手里,请陛下三思。”
    卫熹看唐瑜,江慈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唐瑜,道:“江慈听说唐先生的胞弟也在焉军阵中,可有音信传回?”
    唐瑜道:“杳无音信。”
    江慈道:“江慈回去后,一定请林大都督寻查令弟的下落。”
    唐瑜离席长揖作谢,江慈还礼后,再问卫熹:“陛下思虑如何?”
    卫熹问唐瑜:“老师怎么看?”
    唐瑜道:“回陛下:唐瑜虽生长在开元城,祖籍却在皖州。唐瑜幼时,年年随父亲回乡祭祖,后逢战乱,皖州沦丧,唐瑜从此再没能回故乡。二十年光阴荏苒,皖州再不是当年皖州,可是在唐瑜的记忆中,故乡还是旧模样。”
    卫熹问:“什么模样?”
    唐瑜道:“夕阳醉照,芳草芊绵,茫茫江上千帆来回,皖润渔人同饮一江水,对唱柳枝词。”他说得目色越发温柔,“大焉有谚:江左郎才,江右女貌。皖州少年郎最爱润州黄花女,黄昏之时,少年们竞相摇船争渡大江,为心上人送去菱荷香。”
    卫熹听得茫然,道:“先生的意思……”
    唐瑜道:“润州送不送与东洛,陛下做不得主,唐瑜做不得主,皖润两州的百姓才能做主,十三州百姓都能做主。陛下在心中问问两千万百姓,润州能不能拱手送人?”
    卫熹顿觉肃然,道:“百姓一定不愿国土分裂出去。”
    唐瑜微微颔首,再不说话,要卫熹自己答复,卫熹遂对江慈道:“润州是大焉的领土,润州百姓是大焉的子民,朕决不能放弃。”
    江慈道:“陛下此言,将置竹枝城的焉国将士于何地?”
    唐瑜朗声道:“大焉援军此刻已兼程赶赴青苎原,请先生回告林渊泓:又一场苦战将至,当心崇宁宫前的铜鼎再次烧沸!”
    江慈反唇相讥道:“请龙朔宫静候贵国后将军、云麾将军的首级归来!”说完,起身向卫熹拜,与唐瑜互拜,昂首出门而去。
    直等江慈出了门,唐瑜才显出凝重之色,卫熹问:“先生,孙牧野他们撑不撑得住?”
    唐瑜轻声道:“我信他。”起身行礼道,“唐瑜想去看望太后,说说军事。”
    卫熹道:“先生自去,我再看会儿书。”
    唐瑜遂退出书房,去了崔太后住的如意宫。崔太后正在批阅奏章,听说唐瑜来了,放下朱笔道:“请进来。”
    唐瑜进殿拜见了,崔太后问:“圣上近日功课如何?”
    唐瑜道:“圣上聪睿卓异,将来必成明智之主。”
    崔太后便微笑颔首,又拿一封奏折给唐瑜看,道:“章州节度使文宗海今日已率四万大军自皖州出发,横渡白鸢江,赴青苎原解救孙牧野和殷虚。唐先生认为此行胜算几成?”
    唐瑜道:“三成。”
    崔太后蹙眉道:“只三成?”
    唐瑜道:“青苎原在润州深处,林渊泓不会坐等焉军长驱直入,必分兵西来,占据江边坚城泽阳,阻击文将军,文将军想要抵达竹枝城下,不易。”
    崔太后道:“这可如何是好?”
    唐瑜道:“臣有一计。”
    崔太后道:“讲。”
    唐瑜道:“洛国之东,有海民叛乱,头领自封海夷侯,率三万海民占据东海岛屿,洛军连年讨伐,不能克除。眼下若海民反叛,洛国将东西两面应战,海民一旦起势,洛必调西线之兵支援东线,则西线力量减弱,焉军可乘虚而入,解围竹枝。”
    崔太后听得入神,问:“如何能让海民作乱?”
    唐瑜道:“大焉当派特使,前往东海,说动海夷侯。”
    崔太后摇首笑道:“海夷是未驯良的野人,传言他们说的是犬语,吃的是人肉,不通中原礼仪,不懂世事情理,谁愿意舍身涉险,去野人岛上做这个说客?”
    唐瑜长揖道:“唐瑜愿往。”
    6
    同是七月初一,竹枝城里饼、炒米、肉脯和果子都吃尽了,只剩三斗生米在最后一个缸底。卯时,千夫长们来领粮食,乔恩宝拦在院门口不让进,道:“总共只剩三十斤米了,若是平分,你们一个也只得三斤。”一个千夫长道:“一千个人,吃三斤米?”乔恩宝道:“所以等孙殷两个来,他们说怎么分就怎么分。”
    过不到半刻,孙牧野来了,殷虚不来。孙牧野自己进正堂,伸手在缸底捞了一捞,什么话也没说。乔恩宝把三斗米包好,背出来,放在地上,一群人看着这包米,都不吭声,半晌,一个步兵校尉道:“有一个法子。”
    孙牧野问:“什么法子?”
    步兵校尉道:“杀战马。”
    此言一出,一个骑兵千夫长道:“不行!”
    步兵校尉道:“人都快饿死了,你们还舍不得马?城角关着一千多匹战马,如今草料也吃得差不多了,你不杀,它们也要饿死。”
    骑兵千夫长手按刀上,道:“我说不成就是不成!”
    步兵校尉被他的动作激怒,也作拔刀状道:“你吓唬谁?我今日杀一匹马,你便要杀我?你心疼你的马,我心疼我的兵!”
    骑兵千夫长道:“马是骑兵的腿!洪水退尽后,大军突围,要靠骑兵冲一条路出去,马死了,就冲不动!”
    步兵校尉道:“人全饿死了,拿什么冲?”
    两人一吵开,在场的都七嘴八舌争了起来,步兵全叫杀马,骑兵全说不准杀,吵嚷了半天,一个百夫长道:“孙将军,你说怎么办?”
    沉默了许久的孙牧野道:“不能杀马。”
    步兵校尉道:“那你说,千万张嘴吃什么!”
    孙牧野道:“三十斤,和水煮,能分一勺吃一勺,能分一口吃一口,人人都有。”
    校尉道:“一人就一口米汤!”
    孙牧野道:“那就一口米汤!”
    乔恩宝把米均匀倒成十份,千夫长们各抱着三斤生米去了,孙牧野犹坐在井沿生闷气,乔恩宝走回院子,在床上地上拣了半天,拣出半把米粒,出来道:“咱们就吃这个。”
    孙牧野道:“你们吃。”
    乔恩宝道:“你呢?”
    孙牧野道:“一天也饿不死。”
    乔恩宝道:“那明天呢?”
    孙牧野不语。
    乔恩宝和几个卫兵打了井水上来,支起锅,把米粒放进锅里煮,不多时,半锅米汤烧沸,乔恩宝打了半碗,递给孙牧野,孙牧野不接,忽听城墙上一阵骚动,士兵们都伸长脖子往东北角看,乔恩宝起身问:“怎么回事?”
    墙上一个兵道:“步兵们找马去了!”
    孙牧野便起身往马厩跑去。
    东北角的一片空地,挤着一千来匹孙字营和殷字营的战马,每日只靠几口草料为食,也是奄奄一息,步兵们冲到此处,看守马厩的骑兵拦住问:“你们来做什么?”
    步兵们道:“杀马!吃肉!”
    骑兵道:“军中纪律,杀人杀马一个罪!”
    步兵们道:“要杀也等我们吃饱了杀!”说完要将那骑兵拖开,骑兵不让,道:“我需去禀报孙将军和殷将军!”
    一个步兵叫道:“十天没吃过一顿饱饭,日日都是一碗米汤,谁受得住?就是他两个在这里,我们也不依了。”
    孙牧野在后高声道:“不依要怎样?”
    步兵们回身看,孙牧野大步走过来,问:“刚才谁在说话?”
    一个步兵站到他面前,道:“孙将军,是我在说话。”
    孙牧野道:“再说一次。”
    那步兵道:“弟兄们饿得心头发慌,眼前发黑,不想再喝米汤。这些马纵然今日不杀,明日也要杀,不如今日让弟兄们吃一顿饱饭。”
    孙牧野道:“明日也不杀。”
    步兵们道:“你要看我们活活饿死?”
    孙牧野道:“我要靠这些战马出城作战!”
    一个步兵问:“几时能出城打?”
    孙牧野道:“洪水每日都在退,十日之内,青苎原的土地都要冒出来。”
    步兵们纷纷道:“那这十日怎么过?”
    孙牧野不吭声。
    一个步兵高声叫道:“你也没法子!就是宁愿步兵死,也不愿战马死!”
    步兵们一起道:“我们不想死!我们要吃马!”说完当着孙牧野的面,将那骑兵拖开,去扳马厩门栏,孙牧野去挡门栏,也被一个步兵拉住,门栏开了,步兵们提着刀一拥而入,冲着最近的一匹马去,那马惊慌要逃,却已被步兵们围住,当先一个把长刀高高举起,要照马脖子砍落,却听背后一声大喝,一把横刀从他后背刺入,从心口冒了出来,步兵们回头一看,杀人的是乔恩宝,乔恩宝从那人身上拔出横刀,凄怒道:“大军虽败,主帅还在,违反军令者,杀无赦!”
    步兵们万没想到孙牧野的亲兵真动了手,齐声道:“你们杀自己人!”说完刀光剑影,都向乔恩宝扫来,孙牧野不能袖手旁观,他抽刀抢上前,把砍向乔恩宝的刀格开,道:“住手!”
    步兵们见是孙牧野本人,到底不敢放肆,都强压怒气收了手,只道:“杀人偿命!主帅的亲兵也不能乱杀人!”
    孙牧野道:“他没杀错!”
    步兵们道:“你维护亲兵,维护战马,独独不管我们的死活!”
    却有另一个人叫道:“他也不管亲兵的死活!”
    孙牧野转头看,一人分开众人走到他的面前,孙牧野看清他的脸,心头一落,问:“杨小满,你来做什么?”
    杨小满虽是孙牧野的亲兵,此刻却站在步兵群中,向孙牧野道:“我来找吃的,我不想再喝米汤。”
    孙牧野道:“我每天和你吃的一样。”
    杨小满道:“你吃什么是你的事,这十日你不曾过问我,现在也别过问!”
    乔恩宝道:“杨小满,此刻不是争执的时候,我们回去。”
    杨小满道:“我不回孙字营。”
    孙牧野问:“那你去哪?”
    杨小满道:“哪有吃的我去哪!这马厩里有吃的!”
    步兵们见孙牧野的亲兵反了,格外激动,都怂恿道:“吃马肉,吃马肉!”
    杨小满果然抽出刀,向乔恩宝道:“我要吃马肉,你杀不杀我?”他转过身,反手把刀面在背上一拍,向孙牧野示威道:“朝背上来!要打要杀都使得!”
    众人只见杨小满的后背皮肉溃烂,蚊子苍蝇贴着身子飞,不由得静下来,杨小满道:“杀不杀?不杀我,我就去杀马了。”说完便向马群去,乔恩宝拖住他劝道:“杨小满,你别此时让他难堪。”杨小满反手将横刀一抡,险些划上乔恩宝的脸,道:“谁也顾不上谁了!”
    孙牧野道:“你若认为我们没顾过你……”
    杨小满道:“若顾我,给我些药,我的背烂了。”
    孙牧野道:“药早用完了。”
    杨小满道:“给谁用了?”
    孙牧野道:“伤兵。”
    杨小满道:“我也是伤兵!我是如何受的伤?”
    乔恩宝又来拉杨小满,道:“我们回去说。”
    杨小满甩脱他的手,道:“等我吃饱了说!”
    步兵们都吆喝道:“杀马吃肉!咱们一起!”
    杨小满道:“一起去!”带领步兵们向马群冲去,孙牧野动了动唇,没说出话,忽然一支长箭呼啸而来,直直射中杨小满的琵琶骨,将他撞仆在地,步兵们耸然驻足。杨小满支起上身转头看,殷虚的亲兵背着弓、拿着刀进马厩来了,杨小满不怒他们,却转怒孙牧野,他手指背上的箭,向孙牧野道:“你看看,你看看!”说完伏地痛哭起来。
    7
    七月十三,江慈回到崇宁宫,向公治贤禀报与龙朔宫的谈判结果。江慈道:“焉天子不愿放弃润州,拒了和谈。”
    公治贤道:“他们不管孙牧野的死活?”
    江慈道:“一人不如一州重要。”
    公治贤问:“拒绝和谈,是那小天子自家说的,还是皇太后说的?”
    江慈道:“是天子老师教的。”
    公治贤问:“谁?”
    江慈道:“唐瑜。”
    公治贤道:“唐瑜?中焉先相唐之弥之子?”
    江慈道:“正是。”
    公治贤将细髯捋了捋,笑道:“洛之渊泓,焉之唐瑜,凉之宋醇,项之秋藏,皆是当世名公子,依江爱卿所见,唐瑜品貌风度比林渊泓如何?”
    江慈道:“唐瑜虚有其表,实则倨傲少礼,不及林渊泓风雅醇正。”
    公治贤一听,便知江慈在中焉吃了亏,笑道:“他说了什么话,冒犯了江卿?”
    江慈道:“唐瑜冒犯的不是江慈,是陛下。”
    公治贤的笑容蓦然收紧,问:“他说孤什么?”
    江慈不敢答。
    公治贤道:“快快说来,不要曲隐。”
    江慈道:“唐瑜说:‘青苎原之战,林相公谋略雄奇无双,从此天下皆识林渊泓,不识洛王!’”
    公治贤的脸塌了,背着手转了两圈,怒道:“是孤将他封相拜将,孤难道没有知人善任之功?换了别家君主,谁能容忍林渊泓一败再败,连让四郡?”
    江慈道:“陛下乃明智之主,海内诸君莫及!”
    公治贤脸色稍缓,道:“唐瑜小儿,不值得孤计较。”
    江慈忙应:“正是。”
    公治贤又道:“焉天子年幼,受这样的老师教导,将来难免要走偏差。他授课便授课,国家大略与他何干?他是尚书还是宰相?”
    江慈道:“唐瑜若为尚书,必擅权;若为宰相,必摄政!”
    公治贤点头叹道:“可惜中焉弱母稚儿,只好由得这些人胡闹!换作我……”他止了话,又团转了几圈,叫道,“来人!”
    内侍监上前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公治贤道:“备下玉辇,即刻启程,孤要去青苎原劳军。”
    8
    七月二十二,青苎原的洪水退了,东洛三万将士站在没过小腿肚的泥沼里,受了公治贤的检阅。竹枝城内的焉兵也站在城头看动静。公治贤要往城下去,身后的林渊泓道:“焉贼还残存箭矢,陛下当心误伤圣体。”公治贤笑道:“孤岂是怯懦畏死之人?”林渊泓只好跟了去。
    到了近城二十丈处,公治贤叫玉辇停下,命一个侍卫上前喊话。那侍卫到城下,叫道:“东洛圣主驾临,焉贼快快出城投降!”
    一个焉兵叫道:“劳驾问一声,我们的援军来了没有?”
    侍卫道:“刚过白鸢江,就被堵在泽阳城,一步也动不了,你们别妄想了!”
    焉兵问:“你们守泽阳的是谁?”
    侍卫道:“是仇忠仇督军!”
    焉兵们一听说是斩了王虎的仇忠,便不说话了。
    侍卫道:“圣主仁慈,只要你们缴械投降,绝不伤你们分毫。”
    焉兵问:“当真?”
    侍卫道:“圣主金口玉言,岂是儿戏?”
    焉兵们互相看,一个悄悄道:“要不,我们去问问孙将军?”
    众人都道:“好,你快去。”
    那焉兵便一路小跑下了城墙,去找孙牧野。
    尚在初秋,竹枝城内的树枝都光秃了,叶子全入了肚,树皮也被割得斑驳,这日两个兵在枝头抓住一条无处躲藏的小蛇,在井边剥皮,剁肉,煮汤,孙牧野坐在锅边煽火,那士兵跑来道:“孙将军,洛王亲自来城下劝降。”
    孙牧野问:“他怎么说?”
    士兵道:“说是只要投降,便平安送我们回大焉。”
    孙牧野道:“不降。”
    士兵“哦”了一声。
    孙牧野一边煽火,一边抬头看他,问:“你们想不想降?”
    士兵立正道:“我们听将军的。”
    孙牧野道:“那就回不降,不要和他们啰唆。”
    士兵道:“是。”说完转身便跑,却撞上来找孙牧野聊天的殷虚,殷虚问:“跑这么急,有什么事?”
    士兵道:“洛王在城下劝降,我们来问孙将军怎么回。”
    殷虚用下巴指孙牧野:“他怎么说?”
    士兵道:“孙将军说不降。”
    殷虚道:“就这两字?”
    士兵道:“是。”
    殷虚道:“懵童子,殷字营赶驴的兵也比他聪明些。”
    在场的士兵都听见了,忙向殷虚使眼色,暗示孙牧野也听见了,殷虚毫不在意,向那士兵招手道:“附耳过来,我教你怎么回。”
    那士兵凑过来,殷虚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那士兵惊疑道:“若林渊泓应了怎么办?”
    殷虚道:“再给他十条命,他也不敢应!”
    士兵去了。殷虚踱过来,看士兵们把蛇肉沫下锅。孙牧野问:“你怎么说的?”
    殷虚道:“我说投降也成。”
    孙牧野道:“你不会。”
    殷虚道:“哦?”
    孙牧野道:“我知道你不会降。”
    殷虚道:“这话舒心。”
    那士兵跑回城头,依言向城下道:“我们将军说了,投降也成!”
    那侍卫问:“当真?”
    士兵大叫道:“当真!不过我们只降林相公,不降洛王!”
    城下,公治贤和林渊泓同时陡然变色。焉兵道:“林相公胸中韬略举世罕见,我们输得心服口服!”
    另一个焉兵也叫道:“我们是败给林相公,不是败给洛王,要降只降林相公!”
    一时城头焉兵都叫道:“林相公过来受降!洛王免谈!”
    林渊泓面露尴尬之色,躬身向公治贤道:“焉贼在使离间之计,圣主明鉴。”
    公治贤满脸堆笑,道:“焉贼这点伎俩,骗不过孤。”他招手,要林渊泓上玉辇来,林渊泓遂下马登辇,公治贤搀住林渊泓的手,与他同辇返回。玉辇走出青苎原,公治贤问林渊泓:“几时能下竹枝城?”
    林渊泓道:“一月之内,焉贼必溃。”
    公治贤道:“他们早已矢尽粮绝,如何还要拖一个月?”
    林渊泓道:“焉贼在作困兽之斗,不如慢耗,静待焉贼意志崩溃。”
    玉辇往前走了十余丈,公治贤发话道:“十日足矣。八月初五之前,孤要收到竹枝城破的捷报。”
    9
    季节已入了秋,夏雨却还在青苎原的上空逗留。雨珠在乌云中蓄了七天,这夜终于沉得藏不住,纷纷坠落下来,炒栗子般在竹枝城中爆开了。杨小满仰躺席上,把背死死压住,不叫绿头蝇钻进去。他用手撕开薄被,扯出一团棉絮,借闪电划过的光将棉絮看了一阵,硬塞进嘴里,干嚼半天,闭眼咽了下去。雷声闷得人心房绞痛,杨小满把薄被拉上来,整个人缩进被里,说不上冷还是热,瑟瑟发抖。响雷从屋顶滚过之后,响起一阵敲门声,杨小满不应,来人敲了半天,开口叫道:“小满,开门。”
    杨小满听出是孙牧野的声音,道:“杨小满死了,你不用再敲。”
    孙牧野道:“别赌气了。”
    杨小满又用被子盖住头。
    孙牧野道:“你开门见我。”
    杨小满不理。
    雷声周而复始转了回来,孙牧野把门砸了个窟窿,探手进门,拉开门闩,自己走了进来。
    杨小满还埋在被里不吭声,孙牧野坐到他身边,来拉被角,杨小满死死抓住不放,孙牧野道:“我看看你的背。”
    杨小满道:“烂了,好不了了。”
    孙牧野道:“我挖到一棵三七,帮你涂在伤口上。”
    杨小满道:“你不是巴不得我死吗?”
    孙牧野把被子扯开,推杨小满翻了一面,把三七咬成两半,一半递到杨小满嘴边,道:“吃了。”杨小满不动,孙牧野撬开他的嘴,硬塞了进去,把另一半自放嘴里嚼,嚼碎了往杨小满的背上抹,又从怀里掏出一把烧火剩下的木灰,撒在伤口上。
    杨小满一边嚼三七,一边噙泪道:“你现在做好人有什么用?”
    孙牧野道:“我没想到十棍会伤得这样重。”
    杨小满道:“又没药,又没吃的,你说重不重?”
    孙牧野道:“我对不住你。”
    杨小满道:“迟了,说什么都迟了!我后悔做你的亲兵!”
    孙牧野不吭声。
    杨小满道:“一同参军的开元城子弟都去了前锋营,我却被分到卫营,早知如此,我也去前锋营,和他们一起痛痛快快死在洛贼刀下,也比现在生不如死好!”
    孙牧野问:“你们多少人一同参军的?”
    杨小满道:“三百。”又哽咽道,“如今只剩我、李三狗、杨元生了。”
    孙牧野心中一跳,问:“你们几时参军的?”
    杨小满道:“洛贼烧了玄武大道之后。”
    窗外闪电如匕首,刺中了孙牧野的心,他抹灰的手微微抖了起来。杨小满不察觉,自伤心道:“我家就住玄武大道的中间,楼下三间门店,一年收租子也要收三十贯,日子过得好生舒畅。一把火来,房子没了,妹妹没了,阿娘也病了。官府说是洛贼干的,我便要参军杀洛贼,阿娘不许我来,我偏要来,我说要杀几个洛贼,妹妹在天上才能瞑目。止狩台誓师那天,我们跟在你身后往东来,我兴奋得很,觉得我们隔几天就能得胜归来……那时我如何知道会走到这样的境地,我……我再也回不去家了。”
    孙牧野道:“你们错信了我。”
    杨小满道:“是,我们还以为你能带我们打胜仗。”
    孙牧野道:“对不住。”
    杨小满道:“说对不住又有什么用?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孙牧野道:“你不会死。”
    杨小满哭道:“会死,我今夜就会死,我熬不过去了。”
    孙牧野来握杨小满的手,杨小满把他推开,道:“你出去,我要睡了。”
    孙牧野不动。
    杨小满激动起来,乱挥双手,道:“你走!你坐在这里我也不会原谅你!”忽然一阵头晕眼花,伏在席上干呕起来,孙牧野来扶他的肩,杨小满蓦然回头,睁着发白的眼,张着流血的口,叫道:“你滚出去!你以为坐在这里便能求一个心安?!”
    孙牧野骇然起身,倒退两步,杨小满狠狠道:“别让我再看见你!”
    孙牧野慢慢退出了门外,瓢泼大雨打湿了他的衣衫。他在雨中面向木屋站定,看着黑洞洞的门发呆,杨小满不再咆哮,只轻咳了几声,便不再有动静。孙牧野任凭暴雨打在头上,打在眼中,把里里外外的衣裤湿透了,不知过了多久,雨水漫过脚踝,屋内的杨小满忽然叫道:“阿娘!阿娘!妹妹!”
    孙牧野下意识动了动脚,又不敢进去。杨小满再叫道:“妹妹,看我杀洛贼了!我,我为你报仇了!”说完,又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再过半个时辰,雷声越来越密集,响声中分明夹杂着杨小满的哭喊:“阿娘!阿娘!我饿!饿痛了!阿娘,快给我做吃的!”
    孙牧野转身冲出了院子,在闪电的指引下向马厩而去。守马厩的士兵被木栏拉动的声音惊醒,跑出来见是孙牧野,问:“孙将军,你来做什么?”
    孙牧野跑进马群中寻找,找自己的那匹枣红马。那马见到孙牧野,欢叫一声,从棚下奔出来,用嘴去衔孙牧野的衣肩,把他往马棚里拖,不叫他淋雨,孙牧野不去,他伸手揽住马脖子,把脸贴在马鼻上。这马是他离开夜州时,拿犀角换的寻常农家马,个子不高,跑得也不快,他却始终舍不得换。马儿随他征战几年,早和他心灵相通,孙牧野闭着眼,喃喃对它说些人和马都听不懂的话,几个士兵追上来,问:“孙将军,这么晚了,你要马做什么?”
    许久,孙牧野一手搂紧马脖子,一手去抽刀,那马觉察不对,扬起马头要躲,孙牧野将它一按,轻声道:“别怕。”马儿又安静下来,垂头和孙牧野依偎。孙牧野抖着举刀的右手,抵住马的咽喉,道:“我又对不住一个。你也恨我就是了。”他闭上双眼,把头埋在马鬃毛里,手腕用力,割向了马喉,马剧痛难忍,昂首长嘶,孙牧野咬牙把刀再刺深一寸,怆然道:“恨我!”马在孙牧野的臂弯挣扎了一阵,气力尽失,倒在一地泥浆之中。
    孙牧野跪在马面前,将马腿肉割下一大块,抱着离开马厩,奔去井边,在檐下生火烧水煮熟了,盛入碗中。他脱下衣衫,盖住碗口,一路急跑到杨小满的屋子,叫道:“小满,吃饭了!”他看向草席,席上的人扭成一团,一动不动。
    孙牧野轻轻走过去,把碗放在杨小满的头边,摇他道:“小满,起来,有肉吃了。”
    手掌下的身体早已僵硬。
    孙牧野坐在席边端详杨小满,那张年轻的脸到死犹带着委屈和愤怒。孙牧野拉过被子给他盖好,道:“睡醒了起来吃。”他知道杨小满再不会回应,坐了一会,便伸手在杨小满的怀里寻找,找到了刻着名字的木牌,把那名字反复摩挲,不知何时,雷声寂了,大雨停了,一抹阳光斜入屋来,一个士兵找进屋里,道:“孙将军,有军情。”
    孙牧野抬起疲惫的双眼问:“什么事?”
    士兵道:“城外的洛贼说,我们的援军在泽阳城被仇忠打败,文宗海将军已经回去了。”
    孙牧野木然。
    士兵问:“孙将军?”
    孙牧野道:“知道了。”
    士兵又道:“草根树皮都吃光了,千夫长们在问今日怎么办。”
    孙牧野道:“杀马。”
    士兵一愣,道:“杀马?”
    孙牧野道:“一日杀十匹。”
    士兵道:“是。”他转身走到门口,又道,“将军,杀了马,可就绝了突围的路。”
    孙牧野道:“先活下去。”